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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雪地上的墓碑 [打印本页]

作者: ydm    时间: 2002-8-16 08:55:27     标题: 雪地上的墓碑

现在来讲那件事。讲那个故事。那件事发生在好多年以前,结束在好多年以后。那个故事里面只有两个人,他和她,他们自己。

    后来,他又在那条大街上走。

    一样的大街,一样的冬日,一样和煦的阳光。但是,只有他自己。他和她一块在大街上走的时候,她没有穿大衣。

    他们在那条大街上走过来又走过去,他们一共走了两个来回,他们想要买一件东西,他们没有买到,走那么久也没有买到。但他们一点点儿也不着急。他们觉得那不重要。

    他们在一家小饭馆里面吃饭,地下室,火车座,桌上堆满了脏盘子。他们一边聊天儿一边等人收拾,等的肚子咕咕叫。第一道菜终于来了,白斩鸡。嘿,白斩鸡!她高兴地直叫。我要加胡椒,她大声说,我要加很多。她拿着装胡椒的小玻璃瓶使劲摇。

    她的棉袄很合身,很薄,紧紧地包在身上。她的棉袄是浅颜色的,在冬天的阳光下,很醒目,也很柔和,他记不清实际是什么颜色了,他觉得那不重要。

    最后一道是咖啡,他一口气就喝干了一杯。然后他们一人一口,慢慢喝剩的一杯。

    她给他讲初恋时和别人上床的事。她没有具体讲她当时是16岁还是17岁,她告诉他那个男人其实是如何如何地好,有时候简直是好得不得了,他只是笑笑,只是点头称是。他给她讲追别的姑娘没追上的事,他说那个姑娘并不怎么样,可是每次约她总是碰一鼻子灰。她问他试了几次,他说三次。她就笑。他们就一起笑。

    他们笑的很友好。

    他们之间不很亲昵,也不互相开玩笑。

    他上学那年才6岁,一上学就被选为班委。从此他必须是最好的,必须是榜样,不用别人说,他心里就会自己催自己。他必须遵守一切清规戒律,他必须自觉自愿地循规蹈矩。而一切的标准就来自老师那里。他轻而易举地成功了。后来他认为,那有决定性的意义。

    那时候他还不认识她。

    从那时起,又过了4年,她才出生。
   
    他们的初次见面是在大学里,那一年,她18岁,他28岁。

    那时候,他总是穿着一件洗白的工作服。他总是一个人。他总在埋头读书。当别人叫他的时候,他总是显出一脸的茫然。当他从宿舍走向图书馆的时候,他总低着头。那时候,他心里除了正在背的BISIC语言或者数理逻辑外,肯定什么也没有。

    她比他要活跃的多,中午他去图书馆的时候,常常会看见她挥着浴巾跑过。嘿,游泳去啊?她总是一边这样招呼他,一边一步不停地跑过。她的游泳衣很薄,很紧,红蓝绿三色,后背几乎完全裸露着。如果男人们盯着她看,她就会显得特别得意,特别起劲,特别的精神焕发。她喜欢让人吃惊。她喜欢穿着各种各样的出人意料的奇装异服去跳舞。她和所有的男人跳,在所有的男人的怀抱里迷醉地微笑。他从来不跳舞,就是去了也只是看着她跳。他从那时起就特别注意她。

    后来他知道,在那之前,他们几乎都同时和自己的第一个朋友分了手。

    后来,他们就相处了。

    第一次和她单独在一起,他给她讲了工厂的事,给他讲怎么让同伴代他受过才免除了一次处分,而在一个竞争晋升机会的时候,他却用一个小动作把那个同伴挤了下去。他给她讲他的师傅怎么尽心尽力地帮助他,可是师傅的孩子想转学,托到他时他却没有答应。他并不是没有办法,仅仅是怕耽误自己的珍贵时间,他们第一次深谈他就告诉她,他其实是一个很自私很冷酷的人,告诉她他唯一的女朋友就是因为这个和他散伙的。他说他们谈了三年,什么事都作过。她听了毫无表示,只问他最近上演的一部电影好不好,还对那个女主角评论了一番。她的评论非常公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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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还记得那次夜间的公共汽车。很黑,很空,很快。

    那已是后来了,那时他们已经毕业一年了,他已结婚,她刚和又一个男朋友分了手。她到他的那个城市去看他,他们一起坐在夜的公共汽车里。

    那是一幅画。那是他时常看见的一幅画。

    车上几乎没有人,后座上只有他们俩。售票员在夏日的晚风里打瞌睡。那是江中的一条船,海上的一叶帆,风暴里一片宁静的台风眼。她慢慢靠在他身上,他伸手将她揽住。两人紧紧依偎,默默无言。他们什么都可以做,他们什么都没有做。他们忘记了肉欲,只有一段无法说出的缱绻缠绵。

    就是在那天,她告诉他,她要一个人到林区去。他一句也没有劝。他知道他说出来就很难改变,他也知道她会永不回还,他知道她为什么告诉他,也知道她其实并不仅仅是为了谁才这么办。

    那是夏末的夜晚,不冷不热。他们下车散步,轻声谈笑,走了很远很远。街上的人还很多,但对他们来说却全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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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很久以后他还时常回想起他们的校园。校园南面是一片很大的白杨林。那时他们常去那里散布。他只约她,她则接受任何人的邀请。那片树林的确大极了,白白的树干很粗很粗。太阳一落山,林中便是一片可爱的幽暗。
   
    他知道不该约她去,可又总是忍不住。每次他们总要谈到深夜,走到精神异常兴奋,两腿疲惫不堪。她和男人约会很有经验,处处都能看出来。女人有一种本能,时时小心地保护自己。他也尽量控制住自己,尽量不去走近或者拥抱她,直到后来她问他:“你女朋友是不是很厉害?”他才有点明白。

    明白了,他也无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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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段,她总爱穿一件鲜红鲜红的连衣裙。仿缎的,又软又亮,带着暗花。她穿着合身极了。

    他坐在图书馆里,一面告诫自己专心读书,一面又忍不住四面环顾,见到她时还能控制自己,见不到时反而更深地感到那一份渴念。当他第一百次抬起头来的时候,身边有一个声音低低地问他:“看来看去的,你找谁呢?”这是他才看见身后坐着的她,脸上带着笑,却不自然,眼睛盯着他的脸,目光一次次地盘旋。她没有穿那条红裙子,却是一身的鲜绿。这时他才发现,鲜绿色竟是那么的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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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喜欢她的唇。他在她红润的唇上沉醉不醒。她靠在树上,幸福地闭上眼睛,任他拥抱,忘情长吻。她比他想象的更瘦更软更细嫩,她比他想象的更温柔。那是他们的第一次吻。那也是傍晚,也是在那片胡杨林。他们发现了一丛蔷薇。一片繁闹的洁白。一团淡淡的香 。她跑上前去抚摸着软软的花瓣,低下头去,吸着沁人的香气。短短的裙边微微翘起,露出两条光洁性感的长腿来。他看着怦然心动,忍不住把她一把揽在怀里。

    当他们从甜蜜的梦中醒过来的时候,他捧着她的脸,眼神矛盾万分,口中呐呐地说道:“如果你不是你,我不是我,如果我们能永远在一起.....”

    她闭着眼睛默默无语。密密的睫毛轻轻一动,缓缓地滴下一滴清泪来。

    18岁,28岁,19岁,29岁。

    他永远记得那个餐厅。他恨自己忘不了那个餐厅。  
   
    那个餐厅像一个草地上的别墅,只是玻璃窗大的像一面墙。他偶然走过那里,却一眼就看见了里面的她。她正和一个高中生们模样的小伙子谈笑吃饭,手里拿着一杯饮料,正在吃小伙子递上来的一小块猪排。正在这时,他也看见了她,他急忙向她微笑,然后匆匆走开。

    第二天下课她追上了他。她好像顺便地说,昨天那个男孩过生日,非拉着她去吃饭。“他说他特别孤独,我看他确实挺可怜。”

    他点头称是,并催着她快走:
   
    “下午有一个电影,去晚了就占不上座儿了”  
   
    她高兴了:
   
   “你去吗?”
   
    他好像显得有一点遗憾:

    “去不了,我还有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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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俩尴尬了一阵,别扭了一阵,事情也就过去了。可是没有多长时间,他又看见她和另一个男孩子天天一路走,而且走得有说有笑,亲亲热热。他知道他们是跟同一个老师做实验,他也知道只有心地纯洁的人才会这样公开地随随便便,可他还是坐立不安。他知道自己是在嫉妒,确确实实是在嫉妒。可是他又毫无办法。但是,他有权力嫉妒吗?不是她没有给他这个权力,而是他自己。他根本没有这个时间。他生下来只是为了做成一件事,就是发明创造,出人头地。他很小就明白了,上天之所以把他创造了出来,就是为了叫他受苦,叫他踏过炼狱的熊熊烈火,走上辉煌的塔尖。他没有权利享受这甜蜜而磨人的男女之爱。

    他一次次地问自己:“我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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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都有过,而且各种各样。有意的冷淡,故作的谈笑,心照不宣的不理不睬,含而不露的最后通牒,不动声色的彻底断交。坏了又好,好了又坏。渐渐地,都有了最后的决断。那天晚上他独自坐在湖边,从深夜到黎明,他吸了一地的烟。当太阳出来的时候,他不仅毫无倦意,反而觉得无限轻松。他踢开满地的烟头,打了一通长拳。他决定重新开始了。

    他结婚的那天她没有来。他的妻漂亮而文静。虽然同是计算机专业,她却情愿处处照顾他。他的事业十分顺利,他的家庭和和美美,但他知道,毕竟有一样东西他没有。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才会对自己承认,他变得像是一部机器,而她却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人。承认之后,他又变得平平静静,极其自然。

    他暗自决定。她结婚时他一定要去,而且要送上一份厚礼。可是,她却一直没有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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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止一次到过他的家。出差,或者并不是出差。他们坐在他家里喝茶。

    他住的是计算所的宿舍,房间干净优雅。他每天上班穿着干净笔挺的西装和雪白的衬衫,每天上班都要一本正经地打上领带。她却穿得很随便,一如逝去的学生年代。她告诉他,她过得不大如意,心里有时很孤单。她常常一夜夜地看书,从傍晚一直看到黎明。不是想看,是睡不着。是不能不看。最怕的是一个人睡在床上,却又夜不能眠。她低着头一点一点地喝茶,时常半天半天默默无语。她抬起眼睛时,额上出现了岁月的痕迹。他觉得很悲哀。

    他没有对她讲自己,但她知道他进计算所后进展顺利。论文接连不断,实验两次获奖。她知道他在所里人缘一定不会太好,但也知道他会成功并打败所有的人。她什么都不问,但什么都能猜到。
  
    她问他:
   
   “这么活着,你觉得值吗?”

    他不说话,无表情地低头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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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去林区前特意来看他。他陪她买东西,在那条冬日的大街上走。他为她分析了一切,然后问她:

    “你都想过了吗?”

    她点点头。

    于是他说:“那很好。”肩膀便一下子向下塌。

    他不敢沾着伤口上的血写春阿哥真实的感觉:她要自我放纵。既然他无力拦住她,那就最好不要去同情她,不然那会叫她无法忍受。

    走的那天,几乎所有的同学都去送她,谁都说好。冬日的火车站一片春天的气息。她在青春的颜色里喜笑颜开。

    铃声响了,火车就要开动。她上车靠在玻璃窗前。所有的人都向她招手。她也招起手来。可是只向下看了一眼,忽然就靠在玻璃上失声痛哭起来。许多人流了泪,许多人木然地看着她。她抬起泪眼向大家招手,特别地向他看,向他点点头,然后一下子捂住了脸。他也想哭,可是忍住了。因为他是男人,必须忍住。
火车终于开走了,只剩下一片寂静和两条空荡荡的铁轨。他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好久不能回头。他觉得两腿十分僵硬,几乎不能弯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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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她终于要结婚了。结婚的前一个月,她写信给他,请他去玩。那是夏天,林区里到处飘着松香的气息,到处是一丛丛艳丽的野花。

    她住在一所独立的土坯房里,用木板钉了一个矮矮的围墙。他给她讲学校里的事,讲学生们多么可爱,又是多么喜欢她。她讲得眉飞色舞,他看出她过的的确很满足。她还给他讲了她未来的丈夫。她说他又高又大,十分漂亮,比她还小一岁。她说他是火车司机,一星期才回一次家。她还带他去看了她的新房,一件件讲她那些得意的布置。她在审美上的现代口味真叫他惊讶。

    那天晚上他就住在了她的旧房子里。当他们拥抱在一起的时候,她迷醉地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他是个老实人,要是知道了,准会非常生气。”她两手紧紧地抱住他,闭着眼睛幸福地微笑,他觉得她笑得十分甜蜜。

    他是第二天走的,走的时候她没有出来送他。此后许多年里,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甚至连信也不写。只是过节的时候互寄一张明信片,甚至连明信片也只写一些老生常谈般的祝福的话。

    尽管如此,那以后的日子里她对他仍然知道得很多。他名字常常出现在报纸上,他成了国内著名的科技人员。她甚至还在电视上几次看到过他的画面。而他对她却知道得很少,连她成了当地最受学生和家长们爱戴的优秀老师都不知道。有一年,她班上一下子有12名学生考上大学,这在当地轰动了好长时间。还有好多别的事,好多好多别的事情。不过她都没有告诉他。她给他的明信片和他给她的一样,还是照例的那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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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0岁那年,他的名字进入了世界名人录,那长长的一段评价讲述了他对人类文明作出的独特贡献。第二年,过生日的前一天,他忽然心脏病发作。当时他正坐在书桌前翻看一些旧日的信件,旁边没有人在。他死在他的书桌上,死时孤独一人。

    他的追悼会开得十分隆重,有许多领导人参加,报纸发了消息,还照例发了照片。散会后他的那些同事愤愤叹息脑子这么好、这么能干的人大概再也不好找了。然后说说笑笑,各自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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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死后整整10年,她也死了。是一次交通事故。

    她的坟修在山坡上,她的学生和学生的家长们都来给她送葬。没有人组织,几个屯子里好几千人出来送她。人们挤在一起,连碧绿的草坡都看不见了。

    她的墓碑正面只有一只白色的塑料画框,里面是结婚前照的照片。一个年青的身体,一袭洁白的婚纱。照片下边有一行她亲笔写下的小字:“假如有一天我忽然死去,请把这张照片镶在我的墓碑上,让我的学生和所有爱我的人们看着它,勇敢地生存下去。”

    她的那些学生看着她写下的这些文字,看着她年轻时俏丽的面容,再也无法抑制住自己的哭声。

    后来,人们都慢慢地离开了,但那些白色的纸花却长久地留在了那里,漫山遍野地铺在墓碑的周围,象是一片圣洁的雪地。

    再后来,她和他一样,也被人们忘记了,连同那座无字的墓碑。
作者: joyt    时间: 2002-8-16 13:30:53

人生如梦,不管做得如何,活的怎样,位贵权重,还是默默无闻,结果是一样的,死了,而且会“她和他一样,连同那座无字的墓碑被人们忘记”
那真是如此,历史就没有了吗。事实上,我不同意最后的结局,也许作者想表达人的劣性,但是不管如何“他对人类文明作出的独特贡献”“她班上一下子有12名学生考上大学”他们完成了使命。
文章写的挺好的。
狂妄批断,不好意思。
作者: 飞扬    时间: 2002-8-16 18:45:19     标题: 唉!

又是一个关于男人心中的朱纱痣的故事!

写得很不错呀.
作者: ydm    时间: 2002-8-16 20:15:32

这是刊登在《作家》1990年第一期上的一篇文章,作者李建。

这只是普普通通的两个人的故事。其实,我们哪个人不是在用生命写着自己的故事?只不过,这些故事有一天也会象我们的人一样,被别的人们遗忘。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活出自己的价值,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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