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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戏背景小说:墨香外传 之 帝都赋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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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6-1 15:49:47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转自墨香网站 大漠荒颜 续

◎沧月

一、帝都

  帝都的月色是空朦的,照着三重禁城里的楼阁深宫。
  明明空中没有一丝暮云雾气、那一轮玉盘却仿佛拢了一层薄纱般,朦胧绰约,似近实远。就如一个绝色的女子、终于羞涩地从深闺中走出,却非要隔了一层面纱对着人微笑——这样的美丽、带着远在天边的琢磨不透的神秘。
  ——就像此刻颐馨长公主的笑靥。
  景和宫的高台上月华如洗,花气轻红,侍女和宦官小心翼翼地退开三丈、站在下首等待传唤。婆娑的树影下摆着一张酒席,金杯玉盏、九菜十八碟,极尽奢华——毕竟是帝都,便是宫里的一次随兴小酌、也有不可不遵的规矩。
  月桂的影子投在白皙如玉的脸上,将那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都遮掩了。当今武泰帝的姐姐、颐馨长公主执着银壶坐在侧首,将琼浆斟满了、奉给居中南面而坐的男子,嘴角含着笑:“今晚的月色真好啊,是不是?候爷?”
  居中的男子身形高大挺拔,穿着织了龙纹的玄色衣服,在树荫里看不到面目,就连一双眼睛似乎也没有任何光芒——颐馨长公主的那番话,他似乎听不到半句。递过来的酒杯放入他手中,然而他的手掌似乎没有丝毫力气、甚至承接不住那个小小的杯子。一软、玉盏啪的一声跌落在他衣襟上,然后滚落地上砸得粉碎。
  酒水溅了他半身,可那人依旧是木然地坐在阴影中,一动不动。
  “你看你,手也不能动、脚也不能动,连喝一杯酒都弄成这样……”颐馨长公主娇笑着,掏出一块丝绢擦拭着溅上男子脸颊的酒水,轻轻磨娑,娇嗔,“可怜啊,半点都不象当年那个起兵乱世、诛杀四王匡扶皇室的鼎剑候呢。我们夏氏姐弟是那种当一辈子傀儡的人么?你以为窃国大胤、这么容易?”
  然而居中坐着的那个黑衣男子依旧没有半丝反应,只是木然地看着前方。
  “妹妹也真是有趣,明明知道他什么都听不见了,还这般逗他?”坐在颐馨长公主对面的女子有着不同于中原汉人的碧色眼眸,在树荫下奕奕生辉,此刻蓦然笑起来,“早知如此,当日夺宫之变时,何必下那么烈的毒把他变成废人呢?还要剔了手筋脚筋,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偏偏妹妹却又心软、留着不杀。”
  “姊姊莫笑奴家了……奴家见过的风浪太多,已经是惊弓之鸟,哪里敢大意半分?”颐馨长公主微笑着重新斟满了玉杯,凑过去放在鼎剑候的嘴边,眼里却慢慢凝聚起了光,“鼎剑候是何等人?不止你们明教、甚至我们夏氏的大胤国都差点落到他手里!若不是我曲意逢迎、隐忍多年,如何能得来机会和姊姊坐在此处喝酒赏月?不把他弄成这个样子,我卧榻之上、又怎能安心?”
  明教三圣女之一的月圣女梅霓雅在帝都大内的高台上,看着对面娇怯怯坐着的大胤长公主,微微笑起来——果然是个狠厉的女子,足堪为自己的搭档。
  当年她带领教徒从昆仑东来、穿过敦煌来到长安,就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政治权谋漩涡中。中原大胤朝要灭明教,其中原因、原本也不是那么简单的,其中牵扯到了方方面面。这样混乱的局面中,她看见了唯一可以合作的同盟者:当时还是宗室远支的颐馨帝夏雱——那个被鼎剑候一手操纵的两姐弟中的长姐。
  没有人知道这两个各怀心思的女子、是如何在这样混乱险恶之极的政局中歃血为盟、走到一起来的——更没有人知道、那次魔教冒死行刺景帝、并不是为了报灭教之仇,而是为了让八岁的宗室之子夏梵早日登上帝位!
  那是明教、甚或是回纥国与大胤夏氏姐弟开始合作的第一步。
  景帝架崩后,鼎剑候扶持七岁的孩童登上了王位,是为武泰帝。武泰帝唯一的姐姐夏雱,被封为颐馨长公主,入住景和殿,把持内宫、成为事实上的国母。而被年幼武泰帝称为“亚父”的鼎剑候权倾天下,出入宫闱更毫无避忌——朝野多有传言,说颐馨长公主为了保住幼弟的帝位,早已委身于摄政的鼎剑候。
  然而谁也不知道,那个看似纤细的傀儡长公主、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分化了鼎剑候麾下的几名得力干将,甚至连他的心腹属下、智囊长孙斯远都已投入夏氏姐弟门下。从敦煌秘密返回后,鼎剑候重新染上了药瘾,而这一次却无论如何戒除都无法成功——因为他的贴身侍从已被长孙斯远买通,将极乐丸暗自掺合在摄政王的日常饮食中。
  临朝两年后,在某一日摄政王药瘾发作、失去反抗力时,政变发动了。
  禁城大门紧闭,宫闱之内只是短短半日变易了主——销声匿迹的明教忽然发难、把持了内宫上下,将御林军和大内侍卫全数控制。而当夜留宿于景和殿的鼎剑候,从颐馨长公主房里出来后便成了一个活死人。
  天明后,如往日一样列队上朝的那些文武百官,居然没有个人看得出、此刻坐在孩童皇帝身侧摄政的鼎剑候,已经成为新的傀儡。夏氏姐弟暗中已夺回了大权,然而顾忌着分布于天下的效忠于鼎剑候的军队,极力掩饰着政变的消息,而依旧让这个傀儡坐在原位、借他之手继续一步步铲除着反对势力。

  听得长公主如此说,梅霓雅嘴角却露出一丝锋利的笑意,注视着居中的木无反应的鼎剑候:“留着他终究是个祸患。何不早日解决?莫非妹妹衾枕承欢多年,舍不得了?”
  “舍不得?呵呵……姐姐真是说笑了。”颐馨长公主掩嘴微笑起来,转头看着月圣女,眼色忽地沉静下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忠于鼎剑候的人还没死绝呢,如今杀了他、还是不行。中原的军队十有六七效忠于他,万一激起哗变可是大大不妙。别的不说,敦煌城中手握十万大军的高连城、不就是出自鼎剑候门下?”
  说起敦煌,梅霓雅手指不易觉察地握紧了,点头:“不错,高连城英明勇武,用兵不在其兄舒夜之下,的确是个心腹大患——父汗连年出击、都被他挡了回去。”
  颐馨长公主微笑着喝了一杯酒,望着月光下静谧的帝都,缓缓道:“高连城也罢了——多亏你父汗围攻敦煌,此刻西域吃紧,他就算知道了、也还不顾得帝都这边。”
梅霓雅诧异:“那你怕什么?”
  “斯远死活都不肯让我杀了他……大约还念着旧情。”颐馨长公主放下酒杯,忽地笑了笑,若有所思,“我也不好和他撕破脸——毕竟用得着他的地方还多着。”
  梅霓雅似乎有些不解,扬眉:“也真是奇怪,当日拜倒在妹妹石榴裙下、不惜叛了主公的是他;夺宫之变里献计献策、一举定江山的也是他——妹妹你还许了事成之后便下嫁,将大胤江山与他共享。他还有什么顾虑,要顾惜鼎剑候性命?”
  “斯远是这样对我说的:留着鼎剑候,可以一步步吸引散布各地的余党前来,便于一网打尽。其实我想,他大约是心里有愧吧?”颐馨长公主微微摇头,“他跟了鼎剑候那么多年,毕竟有情分在——他若是斩钉截铁的要置其于死地,反而有点说不过去。”
  梅霓雅颔首不语,忽地冷笑:“论家世、长孙一族是你们大胤名门巨族;论才智,也是个难得的人才。若不是四王内乱、长孙家凋落,以他出身又怎会为草莽出身的鼎剑候效力?——妹妹嫁了他也算得人,将他牢牢攥在手心里,将来复兴大胤也少不得他。”
  提起那个未婚夫,颐馨长公主眼神有些复杂,正待说什么,高台上望下去、那黑沉沉的禁宫里,猛然闪过几道雪亮的光!那是有利刃无声划破了暗夜——是谁?居然闯入了层层把守,防卫森严的禁宫?
  “十二黑衣何在?”月圣女梅霓雅悚然动容,回首呵斥。
  然而话音未落,一物忽地从高台下扔了上来,滚落在宴席前。
  月明如水,赫然映出一个须发皆张的人头!
  “阿七?”梅霓雅脱口惊呼出来,认出了是属下十二黑衣中的一人,手一按腰侧,束腰软剑已弹了出来。
  “妖女,拿命来!”刺客一声低喝,电光随着人头激射上来。然而月圣女梅霓雅摆腰掠起,一丈长的软剑层层展开,转瞬将整个高台笼罩在剑影之下。刺客经过方才一轮搏杀,显然已经有些不支,此刻只勉力抵挡,无法向鼎剑候那边进得一步,只能嘶声力竭地唤:“候爷!候爷!我们来救你了!”
  然而,那个玄衣龙纹的男子端坐在月桂树下,木无表情。
  那个刺客还待拼命,梅霓雅的软剑已经如灵蛇般缠住了他的脖子,剑尖抵在凸出的喉结上。然而那个刺客居然毫不畏惧,拼着性命不要一般、向宴席旁的鼎剑候扑去!
  “候爷!你怎么了?醒醒啊!我们来——”话说到一半的时候,软剑锋利的边缘已经削断了来人的咽喉,人头滚落在宴席上,血喷洒了鼎剑候一身,然而他依然仿佛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一般,木然坐在那里,直直看着前方。
  “真糟糕……又弄坏了一桌酒席。”颐馨长公主叹了口气,伸出戴着长甲套的手勾起那颗人头,看了看,扔到了鼎剑候怀里,微笑,“你看,多忠心热血的属下啊……是探丸郎中的红六郎吧?可惜,你中了梅霓雅的摄心术,五蕴六识全被封闭了。不管他的血有多热、你都已经感觉不到了吧?”
  那颗人头滚落在衣襟上,睁大的眼睛正好对准了他,然而鼎剑候的眼睛却是无神的。
  梅霓雅将软剑收起,束在腰间,也是微微一笑:“这个自然——妹妹做事向来慎重,那一日明明他已中了你的软骨散,你依然要对他下极烈的毒,还一不做二不休地挑断了他手脚筋络。我看他早已是一个空壳子了。”
  “是么?”颐馨长公主眼神却有些犹豫,“可我…不知为何总觉得不放心。朝廷上虽然没有人敢再反对我们了,各地的驻军也暂时被稳住,不曾进京哗变。可江湖上那些人却  一批批的来!也不知道当初鼎剑候给了他们什么好处,如今他们这般舍命。”
  梅霓雅站在高台上,凭栏看着底下重重的宫殿,月光将这些金壁辉煌的建筑抹上了一层银色,金属般冷锐。其中,不知道埋伏着多少明教人马和大内高手。今晚来的那一批刺客、也已经被全数歼灭在这些阴影中了吧?可不知道下一批、又什么时候会来。
  梅霓雅冷哼一声,长眉一挑:“中原武林也实在太不识抬举了,敢和官家作对?”
  “大胤兵荒马乱了这么些年,无君无父、强者为王,官家的威信早没剩多少了。何况那些江湖人义气为重、哪怕什么王法?”颐馨长公主有些苦笑地摇摇头,忽地不动声色扔下了一句话,“将来奉你们明教为国教时、大约还会遇到更大麻烦吧?”
  明教月圣女低低笑了一声:“长公主是要明教出手,替你除去鼎剑候的江湖势力么?”
  颐馨长公主注视着杯中的美酒,一字字道:“‘探丸郎’一日不除,我一日不得安睡!”
  长安探丸郎,原本是直属鼎剑候的杀手组织。当年鼎剑候听从智囊公孙斯远建议、从长安城的落魄寒微少年中招集武功出众者,恩威并施地培养出了一批杀手,以对付与他作对朝上官宦、阵前大将。每次行动前,那些少年杀手便探丸作分工:探得红丸者杀武官,黑丸者杀文官,白丸者则负责联络和收敛尸体——乱世中,“探丸郎”这个称号悚动一时,其在中原的威慑力不下于西域诸国听到“修罗场”之时。
  夺宫之变后,颐馨长公主和明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制了禁宫上下,将鼎剑候掳为阶下囚。秘密倒戈的智囊公孙斯远、更用计引来探丸郎中排位前十者、由明教派出高手一一歼灭——一场血战后探丸郎剩余人马突围而去,便和深宫中的鼎剑候失去了联络。
  朝廷也不是没有派人去追查,然而中原武林人多为鼎剑候故交、虽不好明着和朝廷作对,可暗中支持包庇却是少不了的。是以那个由鼎剑候一手培养的杀手组织,一离帝都、就消失在茫茫江湖之间。
  虽然遭到狙击后元气大伤、群龙无首,可这群长安少年郎依然以惊人的忠诚和毅力,坚持不懈地一次次冲击内宫、试图将主人救回。而夏氏扶植的朝廷势力、也时常遭到刺杀或破坏,一时间让大内御林军和明教都极为被动。
  “妹妹隐忍深思,想来已有了妙计?”梅霓雅试探地问了一句,一直不知道这个看似弱不胜衣的娇怯怯公主心里、转着什么念头。
  颐馨长公主没有回答,只是又倒了一杯酒、递到那个已经木无反应的王侯嘴边,看着那个傀儡听话地喝下,扯出丝绢替鼎剑候擦了擦嘴角,忽地回头对着梅霓雅粲然一笑:“我已派斯远去了南疆、把公子舒夜寻回帝都来。”
  “公子舒夜?!”这一惊非同小可,既便决断沉稳如月圣女都变了脸色,“你疯了?居然去找高舒夜!他是鼎剑候的刎颈之交!现下幸亏他不知所终,如他在、你我今日大计哪里能成——你居然想把他找回帝都?这不是开门揖盗么?”
  “我不抢先派人去找公子舒夜,难道还等着那些鼎剑候余党先找?”颐馨长公主蓦地冷笑起来,“那些余党们群龙无首、只缺一个领袖登高一呼——他们不去找公子舒夜还能找谁?与其让人勾结外盗杀上门,还不如开门揖盗来的大方些吧?我派斯远去埋伏在他身侧,将他引回了帝都,然后……”
  琉璃错金的长甲套勾起了方才那个刺客的头颅,秀美纤弱的长公主笑了起来:“然后,等着看吧……我要把那些不怕死的家伙一网打尽!”
  顿了顿,仿佛知道自己的语气过于激烈,颐馨长公主顿了顿,看着梅霓雅微笑了起来: “待得天下重归夏氏手中,必当与姊姊共享富贵。”颐馨长公主站了起来,手捧满杯美酒,神色肃穆,“到时,我必立明教为大胤国教、普天下建摩尼寺六百四十座,同时割敦煌以西十二州于回纥,姊姊为西域中原两地教母,天下无不奉若生佛。”
  梅霓雅粲然一笑,接过酒一饮而尽:“但愿如妹子所言!”
  月桂树下,大胤长公主和回纥教母相视而笑,一个娇弱文静、一个明丽爽朗。然而这两双纤纤玉手里、却掌握着扭转乾坤颠覆时局的力量!那是什么样一个乱世?当所有王室男丁都在内乱中自相残杀殆尽、当大胤夏氏一脉只剩下一对孤儿,那个原本只会在深闺中  待嫁的贵族女子竭尽了全力,终于将几乎被谋夺的国政保全。
  两人还要继续说什么,忽然台下传来了脚步声,居然穿过了层层侍卫直冲台上而来。
  不待月圣女发问,黑夜里一行明黄色的宫灯飘了过来,引路的宫娥身后是一座锦绣的肩舆,上面一个妇人怀抱着一个七八岁的孩童,神色惶惑:“禀公主,皇上半夜醒来忽地不停哭叫,说要见公主。臣妾无法,只好……”
  “阿姐,阿姐!”不等那妇人说完,那个孩童忽地哭喊起来,扑入了颐馨长公主怀中,“我怕!它们又来了……那些白色的小鬼、又在我床上跳舞了!”
  颐馨长公主看着痴痴傻傻的弟弟,眼里那一点冷锐睥睨瞬间消失了,换上的是由衷的疼爱,连忙抱着小皇帝轻声哄:“小梵,小梵,不要怕,那些鬼早就跑了。啊?”
  “它们没跑……我每夜都见到它们!阿姐,它们…它们从地下爬出来,在我床上唱歌跳舞,踩我……我、我要死了……”年幼的武泰帝哇地大哭起来,语无伦次,“阿姐,阿姐,你不要杀亚父啊……我好怕……亚父对我很好,你不要杀他……”
  颐馨长公主,摇了摇头,无声地叹了口气——她的幼弟作为夏氏唯一的血脉、却自幼体弱多病。长到了七岁、智力却依旧停留在两三岁小孩的水平。而那一日、在亲眼见到姐姐猝然发动血腥政变后,年幼的皇帝更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从此开始夜不能寐,幻觉连翩。
  也真是报应——那一次夺宫之变里、鼎剑候“正好”极乐丸的毒瘾发作,无法自控,然后接着中了她下在酒里的毒,失去了反抗能力——然而他的随身的侍从却不顾一切地战斗、没有一个人肯投降。直到最后一刻,那些忠心的侍从明知无望、居然纷纷服毒自尽。
  那一夜过后,整个景和宫内外,栏杆上、墙壁上、屋顶、台阶,全部溅满了血,犹如屠场。阿梵当场就被吓得大哭起来,怎么也劝不住,神智更加痴傻了。
  后来,为了对外掩饰这场政变、那些尸体被就地掩埋。景和宫外那片盛开的菊花底下,只怕都是些支离的白骨了……难道,真的是那些厉鬼缠上了阿梵?
  改日等外面的局势平定了,该让梅霓雅请明尊降临、驱邪辟恶吧?
  颐馨长公主耐心地哄着哭叫的弟弟,将他抱到酒席边上,让弟弟看着端坐在桌边的鼎剑候:“喏,亚父在这里呀!好好的,姐姐怎么会杀亚父呢?”
  看到熟悉的脸,年幼的武泰帝止住了哭声,定定看着那张木无表情的脸,半晌忽地问:“亚父……真的活着?我觉得他死了呀……他这样子,是不是死了?”
  “胡说,亚父当然是活着的,”颐馨长公主勉强笑着,急于将弟弟抱开,“亚父只是倦了了,他每日要处理很多政务的,小梵你乖乖的睡,不要打扰他。”
  “不!我要和亚父睡!要亚父给我讲故事!”武泰帝却不依,又大哭起来,“有亚父在,那些白色的小鬼才不敢来……阿姐,我要和亚父睡!”
  颐馨长公主无法,抱着弟弟哄着,哄着哄着,不知为何眼眶就是一红,落下泪来。旁边的宫娥侍从噤若寒蝉,不敢出一声。

二、梦寻

  九月已经是秋季,然而南疆一眼望去、还是那样葳蕤茂盛的浓绿。
  暮色笼罩苗寨的时候,竹楼上的火塘边围坐着一家子人,气氛热闹。按照苗寨的规矩,那个远方来的白衣客人喝过了三道茶:第一杯是油茶,第二杯是苦茶,第三杯是甜茶。丝毫没有不习惯的表示,白衣客人不动声色地将五味杂陈的酒喝了下去,赢得了火塘边苗人男子叫好一片。
  “舒夜,拿着。”主人家的孩子阿岩将斜支着的竹筒从火上拿开,用小刀一剖、便成了两碗喷香的米饭,递给了那个白衣人一份,自自然然地叫着客人的名字——却全然不知这个名字背后、曾经有过怎样惊天动地的过往。
  鱼已经烤得焦黄,火塘旁坐着的老人斜过身子、眯着昏花的眼睛将手中某种果实碾碎了,细细撒在上面,竹楼里陡然便弥漫开了一股奇异的香味。老人用筋脉暴凸的手将鱼分成几块,夹了一份到他碗里。
  然而这样热闹舒展的气氛里,公子舒夜依然心急如箭,没精力绕圈子客套,便从怀中抽出那轴画卷,跪坐在老人面前,徐徐展开,恭敬地提出了此行最重要的一个目的:“请问寨老,您见过这个人么?您知道这个人的下落么?”
  老人喝着玉米酒,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看了看白衣客人,没有回答。
  “我找了她很久……从西域大漠一直找到了这里,”公子舒夜知道这位异族老人是扶郎寨的寨老,同时也是苗人中的鬼师,在当地有着极高的声望,此刻恭谨的俯身请求,从怀中掏出一封金叶子,放在老人面前:“她是我妻子,我走过了千山万水、就为了找到她。您若能指点一二,我必然竭尽全力报答。”
  老人眼睛霍然睁开,看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只是一声厉喝:“送客!”
  所有人都惊住,火塘边喝酒的男人们都面面相觑。
  “阿爷!”阿岩不知道哪里出了错,哀求着叫了一声,嗫嚅,“我知道这个画上的人来过家里。舒夜是个好人,你帮帮他吧。”
  “好人?你知道画上是谁?你看到银箭和金弓了么?这是拜月教里的东西,”老人咳嗽着,浑浊的眼睛里放出戒备的冷光,“竟然敢说神女是他的妻子!还试图用金子来收买我们——亵渎月神的人!你快快送走他,不然拜月教知道了,会连我们一起惩罚的!”
  一听到“拜月教”三个字,所有人都噤声,连阿岩也低下头去。苗疆万里,巫蛊之道众多、大小教派林立,而拜月教却是执牛耳者,拥有无数的教徒——这个扶郎寨的苗人也大半是月神的信徒,此刻一听老人说来客打听的是侍月神女的下落,立刻起了敌意。
  “侍月神女?”公子舒夜怔住,然而很快就明白过来了——沙曼华在来到昆仑大光明宫之前、的确是苗疆拜月教中地位崇高的神女,为了两大教派的联盟而被派往西域的。
记忆中,沙曼华的形象总是和雪山、荒漠、古城联系在一起,他几乎已经忘了这个女子的真正身份,忘了这个葱郁浓绿的南疆才是她真正的故土。
  “对,我竟忘了她是拜月教的人……”公子舒夜喃喃,忽地醒悟,“那么她是不是回了月宫?”但火塘边所有的苗人都对他冷眼相看,没有人再回答他一句话。
  “走吧。”阿岩扯了扯公子舒夜的衣服,递了个眼色。走下竹楼,阿岩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原来你找的那个人是侍月神女……那谁都帮不了你了。”顿了顿,少年又补充,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他:“半年前她们来寨子里的时候,和那个神女一起的婆婆已经奄奄一息了,似乎是感染了极厉害的瘴气和巫毒——阿爷说只怕只有灵鹫山月宫里的风涯大祭司才能救她的命。那个女子就背起那个婆婆走了……”
  “是去了月宫?”公子舒夜脱口,一把抓紧了阿岩,“告诉我月宫在哪里!”
  阿岩站在吊脚楼的竹梯上,压低了声音和来客说话,生怕楼上的族人听了责骂:“没有人知道月宫在哪里——阿爷说,月亮是从灵鹫山背后升起的。”
  “月出之处么?……”公子舒夜神色一震,扬眉,“向着东方一直走,到了天之涯、定然就能看到月宫了!”
  到天之涯?少年被那样斩钉截铁的语气惊住了,带着钦佩的眼光看着这个白衣客。
  “多谢你。”公子舒夜不再多说,将怀中的金叶子放入阿岩手心,便连夜上路。
  阿岩忽地想起了什么,脱口惊呼起来:“别出去!舒夜,不能出寨子!”因为惊慌,他顾不得压低声音不让楼上族人听到,嘹亮清脆的嗓音忽地划破了苗寨静谧的黑夜。
  公子舒夜已经掠出了十几丈,此刻诧然回头,看着少年从吊脚楼上跑下来。
  阿岩跑得气喘吁吁,脸色焦急:“晚上不能出寨子!这几天不知道有什么事,外头每座山头上都有‘五蛊神’赶路——所以夜里是万万不能上路的!”
  “五蛊神?”公子舒夜微微一怔,苗疆巫蛊之道横行、时时处处都有忌讳,这些他不是不知道的——可此时此刻以他的心情,实在不想再耽搁片刻。他对阿岩笑了笑,手指轻点、袖中的承影剑跳出了一尺:“没关系,无论什么蛊,都伤不到我的。”
  看到客人不听劝阻,阿岩更是焦急,顿足:“你听听!仔细听听!五蛊神在夜里赶路呢!”
  夜风是冷而湿的,夜里有淡淡的雾气从周围群山中飘来,游弋在寂静的苗寨里,仿佛一个个淡白色的幽灵。然而,就在着万籁俱寂的夜里,细细听去、却有细碎的簌簌声连翩响起,仿佛极远处有数不清的细小蛇虫在夜中行走。
  那种铺天盖地而来的细碎声音、让人听久了心里不由生出层层寒意来。
  公子舒夜眉头蹙起,问:“五蛊神?那是什么?和拜月教有关系么?”
  听得“拜月教”三字,阿岩的神色也恭谨起来:“五蛊神是苗疆的神物啊……到了夜里,凡是月光照到的地方、山岭大地都是五蛊神的行道!它们只听从拜月教主的指令,也只有教主有驭使五蛊神的力量!——你千万不要出去、以免挡了五蛊神的路……”
  “阿岩!在这儿罗嗦什么呢?”这边话没说完,几个族中壮丁已经赶来,一把拉开了少年,“阿爷让你赶快回去!半夜三更的,是五蛊神赶路的时候,惊动不得!”
  少年挣扎着,却拗不过几个壮汉,被叔伯们拖着往回走去,嘴里还是一叠声的嘱咐他、千万不要在夜中离开寨子。
  公子舒夜握着剑,站在一团团飘移的雾气中,并没有回答,只是对着那个苗人少年微微一笑、转身消失在夜色里。阿岩大声的叫他,白衣客人却再也没有回头,浓重的黑暗迅速地将他整个人裹入、湮灭。就如那样瞬忽地来到这个荒僻的苗寨一样、又瞬忽地消失了。
  他去了哪里?是月出之处的灵鹫山么?那个天之涯……可能真的到达?

三、百鬼夜行

  南疆的草木是出奇葱郁的,一踏入扶郎山麓的林间、行不得几步,头顶便没了一丝月光。脚下是软而湿的落叶土壤,藤葛垂挂纠缠着,仿佛在密林中布下重重叠叠的罗网——这种山林,除非是阿岩那种自幼生长于斯的土著、才能在暗夜里穿过重重密林赶路。
再一次劈开挡路藤葛的时候,公子舒夜终于吐出了一口气,放弃了连夜上路的想法——或许,自己真的是太心急了?然而不等他找到地方休息、等待天明上路,四野里那种诡异的簌簌声又响亮了起来。
  仿佛千万微小的动物贴着地面急速爬行而来、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细碎响声。整个空旷的扶郎山麓、四处充溢了这种单调而可怖的声音!
  五蛊神?难道这就是苗人口中拜月教驭使的五蛊神?
  公子舒夜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密林里,试图听声辨位、然而那些铺天盖地而来的声音充斥了每一个方位,根本分不清。在他凝神不动的刹那、忽然间有冰凉的水流一掠而过,湮没了他脚背——是什么?
  那一瞬间、本能让他就要拔地而起,一剑挥下。然而他还是忍住了,一动不动。
  一阵阵冰冷的触感从脚背流过,源源不断,伴随着另一种诡异的咝咝声——蛇!暗夜里从四面八方山野中涌出的、竟是无数毒蛇!那些不知何处涌出的蛇汇聚成了巨大的洪流,在黑夜里急急赶路,朝着某个方向涌去。
  空气中涌动着腥甜的味道,让他几欲呕吐。然而置身于巨大的蛇流中,他不敢乱动分毫,生怕自己一动、便会惊动这些夜中赶路的蛇群。全身肌肉都已经蓄满了力道,剑气弥于指尖,在一条毒蛇刚从脚背溜过、第二条尚未赶到的那一瞬间、他瞬忽飘起,半空中手指攀上了一根藤萝,身形便如一只大鸟稳稳落到了枝头。
  枝叶间总算抖落了几星亮光,破开了南疆密林中令人窒息的黑暗。
  然而借着那一星光亮一眼看去,公子舒夜却是倒抽了一口冷气,忙不迭的松开了手指、足尖一点树枝、再度掠起——蜘蛛!在密林的枝叶间,居然密密麻麻地爬满了蜘蛛!那些蜘蛛色彩斑斓、形状颜色各异,均是巨毒之物,此刻却也和那些毒蛇一样、自行成群结队地沿着枝叶爬行,朝着同一个方向匆匆而去。
  再也不敢触碰任何地方,他一连用剑借力几次,才跃出了那片林海,在一颗巨大的桫椤树梢停住了脚,吐了一口气——桫椤树是一种奇异的树木,据说在这种树身侧一丈之内、没有任何毒草毒花可以生存。而显然这些暗夜里赶路的毒虫也畏惧着这种相生相克的力量、纷纷绕开了它,继续着自己的行程。
  这棵桫椤树高达十多丈,远远超出了树林中其余同类,枝干如云一样铺开。
  公子舒夜就坐在这棵出尘的灵木上,看着脚下那般诡异的情形出神——今夜是满月,月刚至中天,将清冷的辉光洒遍了岭南大地的苍莽群山。而在这皎洁的月光下、满山遍野的树木都在微微起伏,仿佛有微风不停吹拂。
  其实,是每一棵树木的枝叶间、都有无数各类毒虫在蠕动!
  他将枝叶削开了一些,让月光透入底下的密林,看着暗夜里的毒流匆匆汇聚、涌动。不知从何而来、又到何处去——然而在桫椤树上俯瞰下去,连公子舒夜这种艺高胆大的剑客、都有一种从心底冒出的寒意。
  他看到了恍如梦境的景象:那些毒虫仿佛不约而同地朝着同一个方向而去,分门别类、秩序井然。无论是蜘蛛、毒蛇还是蜈蚣蝎子,都有自己的道路,每一个都循着同类的脚步前行,不同族类之间绝不逾越半分。行路中、不时会有强壮的同类跳出,和领头毒物厮杀,所以领头的毒物也在不停的更替,优胜劣汰、直至越来越强壮。
  这一切都井然有序,仿佛暗夜里有无形的手在操控着一切,让这些毒虫俯首帖耳。
  他忽然明白过来了——苗人所谓的五蛊神、便是这些毒虫吧?毒蛇、蜈蚣、蝎子、蛤蟆和蜘蛛,这苗疆里用来提炼蛊虫的“五毒”!这几年来行走于南疆大地,他也看到过有能人异士操控蛇虫、甚或施用异术;然而,能控制这么多毒物、进行如此大规模的迁徙,这根本超出了他以前的见闻!
  是拜月教主?能有如此操控毒物力量的,在苗疆只有拜月教主了吧?
  然而……这样大规模的召唤和迁徙毒物,又是为何?莫非是教中出了什么大事?
  公子舒夜坐在三十丈高的桫椤树上,俯视着脚下浓荫密林,心事重重。这片陌生的土地上的一切都是那么诡异莫测,非常人所能想象。他孤身一人一剑闯入南疆,此刻真是有了沧海觅一粟的茫然。
  若一切如阿岩所说,那么沙曼华来到这个扶风寨已经是半年之前、那之后她便带着明教长老妙水婆婆,骑着白狮去了灵鹫山月宫——她是拜月教的人,对苗疆一带应了如指掌,那么,现今、她应该已经到了拜月教总坛月宫了吧?而看现下这种情况,拜月教内部,应该也出现了很大的变故,才会惹得苗疆千山蛇虫横行。
不知道她如今、又是如何……
  如果跟着这一群迁徙的毒虫走去,迟早也能碰到和拜月教相关的事情,进而打听到那个渺若云汉的月神之宫吧?

  灵鹫山上的月色似乎分外的明澈,仿佛月神也偏爱自己的教民、将天下月华中的三分慷慨地倾泻在了山顶的月宫中。
  圣湖和神庙沐浴着月色,然而一向信徒众多、彻夜祈颂不绝的月宫里,此刻却笼罩着一层死一样的寂静,空气中充满了不祥的血腥味,侧耳听去、满山遍野的咝咝声如潮水般涌来,无数的毒物汇集在月宫周围、将这个南疆圣地包围,如同一座孤城。
  高高的祭坛上,伫立着一个女子的身影,披散着长发,广袖长襟,对着当空朗月举起了双手,高声祝诵着什么,每一次她声音转为尖利的时候、四野中蛰伏待命的毒物便是一阵骚动不安。那女子穿着白色的长袍,上面刺绣着极端繁复的曼珠沙华的花纹,孔雀翎毛的饰边,在暗夜中灿烂夺目。
  她的脸是象牙一样柔和光洁,额头很高,有着智者和神女交汇的光芒,散发出震慑人心的美丽。漆黑的发上没有任何首饰,只在左边脸颊上用金粉画了一弯极小极小的月牙儿,闪着黯淡的金色,仿佛是第三只金色的眼睛,窥探着教众的心灵。
  那是苗疆至高无上的拜月教主的身份表记。
  然而此刻,这张美丽的脸却是苍白而严肃的,甚至因为紧张而微微扭曲。她不停的祷告着,一边抓起案上朱红色的粉末、投入到祭坛中央的石鼎中——嗤啦一声,腾起了一股淡红色的烟雾。那粉末是由金线菊、黑心莲、毒蟾卵、沾了瘴毒的菌类、再加上拜月教圣花曼珠沙华几种毒物烧灰炼成,只要一丝一毫的气味散播出去、四野毒虫无不俯首听命。
  红雾散入空气、四围的毒物蓦然发出了可怖的嘶喊,相互扭打在了一起!翻翻滚滚中,终于又有五只毒虫成为各族之王,从四周向着祭坛爬了过来。
  拜月教主将手伸到了神鼎上,指尖忽然滴落了一串殷红色的血珠。
  那五只毒王仿佛嗅到了血的味道,一跃而起,直直投入到那滚热的神鼎中,在里面再度剧斗起来。而拜月教主只是将手伸在神鼎上方,不停将自己的鲜血注入其中,口唇开启、喃喃地祝诵着什么,脸色越发苍白得可怕。
  “夷湘,你竟然不惜使用分血噬魂术、也要制我于死地?”圣湖边上,一个白衣人遥望着高台上施展蛊术的拜月教主,嘴角忽然露出一丝冷笑,“你难道不知,历代拜月教主、从来都不会比大祭司拥有更强的力量?”
  月光照在湖面上,泛起万点银光,映照在另一袭白衣上。也不知是那袭白衣用什么织成,皎洁的月色被湖光一映、竟仿佛活了一样,在衣襟上流动。然而璀璨夺目的、还是那位白衣人深碧色的双目,以及额环上那一块血红色的宝石。
  暗夜里,那一点光芒分外夺目、竟似震慑住了一旁蠢蠢欲动的剧毒蛇虫。
  这一次月宫内乱,拜月教主与大祭司彻底决裂,相互间斗法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月。
  他身侧重重叠叠堆满了各种各样毒蛇蜈蚣的尸体,几乎垒成了一道三尺高的墙。然而后面黑暗里,依然有无穷无尽的毒物准备着张牙舞爪扑上来——白衣祭司伸指点出,背后圣湖中死水微澜,仿佛有什么跃出了水面、让空气陡然发出了奇妙的扭曲——那是应祭司召唤而来的鬼降。似乎有无形的力量瞬忽出现、将一只跃来的毒蛤在半空化为齑粉。
“去!”就在此刻,远处高台上陡然传来了拜月教主凄厉的语声!
  药物和血混和的味道还弥漫在风里,而神鼎随着那一声厉喝轰然碎裂——原本入鼎的五只毒王赫然无踪,从中腾起了一只庞然大物!那只怪物蜿蜒在半空、身长几达一丈,两只眼睛在暗夜里发出红惨惨的光,瞬忽扑近、遮蔽了他头顶上的所有月光,张开了遍布利齿的血盆大口。
  “蛊王!”风涯大祭司脱口低呼了一声,按住了额心的那枚红色宝石——那是拜月教三宝之一的月魄,可以辟易一切邪魔异兽。
  然而,不等他发动降头术召唤鬼降,头顶的月光陡然消失了。月光一旦消失、他的力量便滞阻了一下,湖水中的恶灵居然不曾听命涌出!
  “夷湘……我将你从小带大,教给你一切、你如今竟这般恨我?”在蛊王当头扑下、一口咬住他半边肩膀的时候,风涯祭司反而没有丝毫痛楚的感觉,眼里深碧色慢慢凝结成冰。
  他忽然长笑起来,声冷如冰,大笑声中、额环上红宝石如一道电光贯穿了蛊王的身体,那个庞大的怪兽、居然应声裂为两半!
  白衣祭司风一般地从漫天下落的血雨中掠过,转瞬逼到了神坛前。
  “起!”拜月教主却丝毫不惧,手指一点,周围无数的蛇虫毒物便如雨般扑了过来。然而这些普通毒物、又如何能阻挡祭司的脚步?风涯祭司如天外飞仙般掠过,手指探出、已然点住了拜月教主颈侧的血脉——然而奇怪的是她居然不避不闪,眼里也没有畏惧的光。
  “夷湘,你竟敢叛我!”风涯大祭司眼里陡然闪过妖异的狠光,手指并拢,厉声。
  “风涯大人!”就在那一瞬间,他听到了暗夜里有个声音急促地唤了一声。
  是沙曼华那小妮子还没走么?也真是可笑……这个昔年被送往大光明宫的神女居然自己跑回来了,可一回来、偏偏遇到了教中最大的一场内乱。
 她和夷湘童年时一起被自己带大,如今舍不得让他杀了夷湘吧?风涯大祭司冷笑,手上却片刻不停,手指微一用力、便掐断了拜月教主纤细的脖子——那一瞬间、温热的血如喷泉一般濡湿了他的手,他怜惜而轻蔑地看着这个即将失去生命的女人,叹了口气:“背叛我的人,死后只能永困湖底。”
  夷湘却在笑,眼睛里充满了嘲讽。怎么?陡然觉得有什么不对,他想回头、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体在一瞬间不能动弹了。是血咒!……是夷湘居然用自己全部的血下了咒术,在这一刹那把他困在了神坛上!
  “风涯大人!”背后那个声音越发惊慌焦急了,“小心!”
  他努力想解除身体的麻痹,然而这个用生命作为代价的咒术太过可怕,即便是拜月教灵力无上的大祭司、都被困住了动弹不得。在眼角的余光里,他看到了极其诡异的景象——在他身后的黑夜里,那一只被剖为两半的蛊王、竟然又重新复合了!
  巨大的蛊王呼啸而来,冲向祭坛上的两人。夷湘的血似乎刺激得它发了狂,不管不顾地要将祭坛上所有人都吞噬下去!
  “祭司大人!夷湘姐姐!”暗夜里的声音是撕心裂肺的、沙曼华从远处急奔而来,眼看已经来不及赶到,便立住了脚,引弓发箭,连珠成一线——那一瞬间、七道光华撕裂了黑夜、追逐着那条蛊王腾空的轨迹,将巨大的妖兽钉在了虚空中!
   
四、拜月教主

  好长的噩梦……原来,祭司也是会做梦的么?或者只是暂时的魂不附体?恍惚中,他依然停不下思考,在虚浮的感觉中不断的自问自答。
  那也是这长得看不到的岁月中、他唯一可以做的事情。
  如果不出现意外、遇到比自己更强的术法家,拜月教的大祭司是不会老也不会死的。他们的生命远远长于一般人——许多人都奢望永生和无上的力量,然而没有人知道永生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
  “虽然我们在苗疆至高无上,但是你要知道、其实我们不过是一个怪物。”依稀中,想起前一任祭司帝江对他说过的话——那时候他还是一个普通少年,有幸被拜月教大祭司收为弟子,有着无穷无尽的好奇心。
  拜月教的大祭司偶尔会收徒弟,传授一些术法秘籍,引导他们窥探天地的奥义。但在那些徒弟几乎都无法触摸到祭司的宝座——因为师傅是永生的,而凡人终将老死。那些徒弟往往只是作为拜月教的左右使者、终其一生。
  然而帝江在说过这句话后不久,却真正的死去了。
  师傅在琼州那边和一个当地著名的鬼师斗法时死去的——那时候全南疆为之震惊。谁都没有想到那个五仙教的鬼师有如此厉害的术法修为,竟然将拜月教大祭司都斩杀在半空!为了给师傅报仇、也为了挽回拜月教在南疆的至尊地位,他在继任祭司后去往琼州,一番斗法恶战后、终于杀死了那个鬼师。
  “那个拜月教的祭司……根本没有…布下防御的结界。”临死前,那个鬼师忽地喃喃道,有毕生未懂的惊诧,“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他想他是知道的。师傅,根本是想彻底结束这种“永生”的苦境。
  然而,永生是苦境么?
  那之后又过去了多少年?已经不记得了……在拜月教中,祭司是至高无上的,教主不过是名义上的最高领袖。刀姬、阿慕、摇光……直到夷湘,他忘了自己到底从南疆苗寨万千教民中、选出过多少神女。又从那些神女中、封了几个教主。
  那些出身高贵的少女、被所有教民尊称为月神的纯血之女,然而,在他看来也不过是容易朽烂的白骨而已。他也曾收过几任徒弟,然而那些徒弟比他更早地“转生”去了……
凡人生生不息,神袛明明灭灭——而他又算什么?
  “我们不过是怪物。”恍惚中,他苦笑着、喃喃重复师傅当年的话语。
  “嗯?你说什么?风涯大人?”忽然间耳边听到一个怯怯的声音,询问。
  这个声音……是沙曼华?那个被他当年送往西域大光明宫的丫头?他游离的神智陡然一清,睁开了眼睛。入目的便是湛蓝的天空,和一张惶急的脸——那个丫头……当年十岁就被送往昆仑的丫头,居然长这么大了?也变得这样美丽。
  他忽然有些感慨,想抬手,却发现手臂没有力气。
  ——是昨夜和夷湘那一场决斗、消耗了自己太多力量罢?而因为事涉内乱,他一早就下令弟子昀息带着所有拜月教弟子退入半山别院,不许踏入月宫半步。因此到了现在、这个空荡荡的山顶上,只有这个不听号令的丫头和自己同在。
  他心里陡然一凛,迅速地看了沙曼华一眼,不知道这个丫头是否看出了自己此刻的状况——“夷湘死了,你便是教主。”想也不想,他蓦地开口,试图稳住她的心,“招集教民前来吧,我现在便在神殿内举行仪式、与你封号。”
  “嗯?”然而沙曼华怔了一下,没有表示欢喜,环顾着四周尸横遍地的样子,再也忍不住:“究竟是怎么了!怎么会这样?……夷湘怎么会杀祭司大人?她、她从来都很景慕风涯大人您的啊……她、她昨夜的样子就像疯了一样!”
  “她是疯了。”祭司冷笑起来,隐约带着彻骨的失望,“权欲激得她发疯了……她想杀掉我、做真正的教主!我给她的已经够多,她却总是不知足。”
  勉力调着内息,他慢慢扶着地坐起来,巡视着俨然修罗场的月宫,嘴角浮出冷笑:“沙曼华,看来当年我是小看了你的潜质——十五年后,你居然有了射杀蛊王的力量?西域大光明宫,果然也是名不虚传。”风涯微笑,眼神却是冰冷的,示意:“扶我起来!”
  沙曼华上前扶起了白衣祭司,感觉他的手如冰一样寒冷。
  “看来,倒是你没有辜负我当年的心血。”侧头看着惴惴不安的女子,风涯嘴角慢慢溢出笑意——忽地抬起手,在沙曼华颊边划了一下,勾出一弯新月的形状:“我原本还在想、夷湘死了,该从现任的两位侍月神女中选哪一位当教主?——看来如今是不用费脑子了。”
  然而沙曼华脸色苍白下去,顿了顿,仿佛鼓起了勇气,才开口:“祭司大人……我、我不是为了当教主才回来的。妙水婆婆染了瘴毒,都说只有您才能治,所以我……才冒昧再回到这里,求您救她。”
  “为了那个老婆子么?”风涯再度诧异,蹙眉看了一眼白狮上驮来的老妇,“她染了桃花瘴和碧蟾蛊,没救了。”
  “祭司大人!求求您救她!”沙曼华吓了一跳,哀求,“只要还有一口气,以您的力量、都能将她救回来!”
  风涯的眼神却一直是冷淡的,“那老婆子不是教民,凭什么要我救她?现在我们拜月教和明教、早已经没有瓜葛了——中原在剿灭魔教,我可不想把我的教民拖下水。”
  沙曼华拉着他的衣袖,苍白了脸:“祭司大人,求求您。”
  “你答应留在教中继任教主,我就救她。”风涯冷冷扔下了一句话,再也不和这个哭哭啼啼的女子纠缠,“否则,就去准备她的后事吧!”

  为了清理月宫,用掉了整整半个月。那些蛇虫的尸体遍布墙角沟渠、甚至连檐角天花上都有,仿佛全南疆的毒虫都源源不断地赶到灵鹫山、并将此作为最后的墓地。
  夷湘应该是用了份量惊人的召蛊药引、把药味弥漫到四野,以至于在她死后,那些毒虫还在陆续不绝地赶赴灵鹫山。月宫里所有教民都在努力与那些遍地蠕动的蛇虫斗争,用尽了一切手段。那些过惯了养尊处优日子的侍女们、时不时地为一只爬到裙裾上的蜘蛛尖叫。
  风涯从回廊上走过,看着神圣月宫中从未有过的混乱景象、只觉得好笑。
  看来,活得长久些还是有好处的,起码总有些新奇的乐子可以看。
  “昀息,她还不肯出月神殿么?”走过回廊的时候,他询问身边的弟子。那个白衣垂髫的少年有着高爽的额角和苗人深碧色眼睛,明朗却深不见底,应也是跟着大祭司修行了不少年,举止风致居然和风涯宛然相似。此刻听得师傅询问,便低下头去回答:“是的,神女一直在月神殿里为妙水祈祷,三天不曾出来半步。”
  “求那尊玉石人偶有什么用?”风涯冷笑起来,一拂袖,转头离去,“想不到那丫头还这么倔,当拜月教主有什么不好?居然拂逆我?”
  少年不敢回答,只是随着祭司的脚步又转过了几个弯。
  夷湘此次的背叛、只怕是真的触怒了师傅——不然多年喜怒不形于声色的师傅不会有此刻的语气,更不会有此刻看着月神庙神思恍惚的情形。然而……身为大祭司,一切悲欢喜怒都属于摒绝之列的吧?因为平日里驭使鬼降、降服恶灵,所耗费灵力已经太大,已无心再对这些凡世作出任何回应。而且,任何属于软弱的情绪、都会成为遭到反噬的致命弱点吧?
  那一瞬间、少年深碧色的眸子里,闪过了冷电般的光。
  无言地穿行在圣湖旁的长草中,风涯忽地开口:“昀息,你跟了我多久?”
  “十一年。”少年恭谨地开口回答。
  “才那么短的时间啊……”大祭司忽地笑了一下,略微有些诧异,“你真的是我见过的最有天赋的弟子了。看来我的眼光还是没错——什么出身高低根本不堪一提!你当年不过是个琼州横云峒里讨饭的孤儿,可全苗疆寨老的儿子、又有哪个能比得上你?”
  少年低着头,恭谨地回答:“师傅再造之恩,昀息永生不敢忘。”
  “干什么?我不是要你感恩,只是考验自己的眼力罢了——”风涯笑了笑,转过身去没有理睬弟子,望着天,忽地发问,“你自问、如今学到了我几成本事?”
  昀息怔了一下,一时间居然不知如何回答。许久,才道:“弟子不知。”
  “不知?”风涯眼神转为严厉。
  “师傅宛若天人,弟子根本不能揣测一二,更无法估量。”昀息仰望着圣湖边上白衣翻飞的祭司,由衷回答,深碧色的眼睛瞬了瞬,不知是惭愧还是失落。
  “哦?”风涯大祭司忽地扬眉笑起来,若有所思,“若一****能真的杀了我,便到了可以继承祭司之位的时候吧?”
  不等惊诧的弟子作出反应,风涯大祭司大笑起来,广袖一拂,转身离去。一如平日那样傲然自信,有睥睨天地、不容人质疑插手的霸道和决断。

  空旷的神殿里,只有滴漏的声音呆板凝滞地响着,伴随着老妇人急促空洞的咳嗽声。沙曼华紧紧抓着妙水的手,看着形容枯槁奄奄一息的老妇人。
  白衣少年依旧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从未说过一句话。
  躺着的老妇忽然猛烈咳嗽起来,喉咙里的黑血涌了出来,她连忙用手去擦,然而那些粘腻的血块大量地涌出,染透了她的手、流到她袖子上。看到妙水婆婆脸上乍现的黑气和污血中夹杂着的内脏碎片,她不由自主地惊呼起来,紧紧抱住了老人:“婆婆!婆婆!”
  那一刹那死亡将要夺走亲人的恐惧和不甘压倒了一切,她猛然大哭起来,对着昀息大喊:“祭司!风涯大祭司!你快去叫他来!”

五、封神

  八月十五的月色是一年中最好的,灵鹫山顶的广场上,宛如水银泼地,照得每个教徒的白衣泛出微光来;不远处的圣湖映着月光、璀璨晶莹。全体拜月教徒匍匐在地,无数袭白衣铺得神殿旁宛如下了一场雪,祝诵声如潮水般绵长。
  拜月教诸位长老都已经到齐,列队跪在神像前,仰视着神前的白衣祭司。昀息捧着白玉仰钵,跪在万盏灯火前,等待着仪式的正式开始。
  骨节修长的手指伸到玉钵里,略微蘸了一点金粉,轻轻按在女子软玉般的面颊上。
  “真是美丽。——十五年前为什么会送走你呢?”对面的白衣祭司微笑起来,深碧色的眼里闪过满意的表情,抬起了手,扶住她的脸。她闭上眼睛,感觉到那微凉的手指微微一顿,在她左颊抹过,留下了一弯淡金色的新月形记号。
  那是一旦印上、直至死亡才能消除的印记——拜月教教主的标记。
  “月神之子,新教主沙曼华!”风涯大祭司拉过她的手,面相神殿外的无数教徒,高呼。月光通过屋顶特制的小孔射落,正好照在那一弯新月上,发出璀璨的金光——底下的教众沸腾起来,欢呼声响彻云霄。
  “婆婆呢?”在万众欢呼里,新任教主却惊疑不定地站住了脚,不肯随着大祭司一起出去接受教民的朝拜,转头低声问,“我已经答应了,你……”
  “我若拖到现在才救她,只怕也要有起死回生的本事。”风涯祭司嘴角露出一个微笑,拉住她的手往外走,“妙水早已无事。你走出去,就能看到她了。”
  月光在他们并肩踏出神殿的刹那倾泻而下,如此的明亮皎洁、一瞬间让她目眩神迷。风涯祭司拉住了她,抬起手来,指着前方——越过千万白衣的教众,她看到了人群最后那张熟悉慈爱的脸。站在人群后,看着高台上脱胎换骨的女子,老人脸上的表情却是悲哀的。
  “放我师傅走。”透过纯金的面纱,沙曼华的眼睛盯着远处的老人。
  风涯微微笑了一笑,似是不介意地点点头:“好啊,放就放——不过,你别忘了我既然能救她、同样也能反手就取了她性命。不管她去到哪里都一样。”
  “你……你对婆婆下了蛊么?”沙曼华一惊,忽地叫起来,“你是不是对她下蛊了?”
  她的惊呼被压在咽喉里,根本无法吐出。白衣祭司只是手一覆便压住了她的所有动作,她身不由己地被拉着走出了神庙,根本无从反抗——在那样霸道得足以俯瞰天地的力量面前,所有人都犹如草芥!她拼了命挣扎,然而她手边没有弓和箭,而她自身那点灵力、又如何能和大祭司抗衡?
  外面的教民看到新教主和祭司并肩步出神庙、来到月下,再度爆发出了欢呼。
  “放开我!放开我!”她想叫却发不出声,旁边那个人依旧只是若无其事地淡然微笑,仿佛熟练操纵着木偶的傀儡师,将面前所有按他的意愿支配——她一次又一次用尽全力反抗,然而压制力却是随之一次次加重。似乎也略微感到了吃力,大祭司脸色严肃起来,不再带有笑意。
  仪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完美地到了尾声。一切结束后,大祭司和新任教主缓步走下神台,走过开满曼珠沙华的神道,向着白石砌筑的居室走去。
  所有教民都匍匐在地上目送。沙曼华完全身不由己地被拉着,如木偶般做完了所有事。仪式完成的时候,月已西沉,他们并肩路过曼珠沙华花丛。风涯祭司松开了一直压着她腕脉的手,沙曼华得了自由,那一瞬间、愤怒和不甘如同火山般从心里爆发出来。
  她觉得全身恢复了力气,一抽手退开两步,狠狠瞪着那人,脱口就叫了出来:“难怪夷湘要杀你!你这样的人、谁都会恨死你!”
  月夜下,白衣无风自动,风涯大祭司眼色慢慢凝聚,落在华衣美服的新教主身上,嘴角的笑容僵硬如刀刻:“哦?你也想杀我了?学夷湘学得这么快啊……当上教主才不过一天呢,还是等你翅膀长硬一点再说吧。那之前,最好给我乖一点。”
  他的手缓缓握紧,又慢慢松开,便沿着花径走了开去。
  沙曼华站在盛放的红花之下,看着风涯祭司远去——然而,就在那一瞬间,她看到那一袭白衣无声无息地跌落在花丛中。
  “祭司?风涯大祭司?”沙曼华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问,然而那个人没有回答。
  怎么会这样呢?从小起,记忆中从来没有看过祭司大人有过这样的情况。
  ——他出了什么事情?

  直到第二夜的月亮升起的时候,她才听到了答案——“你以为夷湘她拼了命、却真的没有伤到我分毫?拜她所赐,我起码有三个月不能使用灵力。”
  空洞整洁的白石屋子里,深碧色的眼睛睁开了,额心的红色宝石映着外面的月光,似乎给苍白的脸笼上了一层血色。风涯大祭司站了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着窗外的月色,开口:“怎么不杀我呢?和那个夷湘一样?杀了我,你就可以和你婆婆一起离开拜月教、去你想去的地方了。或者,你还可以做至高无上的拜月教主,真正主宰南疆。”
  沙曼华不答。许久,手指绞着发丝,低声回答:“祭司大人、毕竟对我有养育之恩。”
  “哦?”风涯挑起长眉,忽地笑了一笑,脸色转瞬温和起来,“难得你倒是还记得幼年养育之恩——很多人都早就忘了。不过幸亏你也没有起歹心,不然此刻定已尸横就地。”
  仿佛在回忆着什么,他伸出手比了一比:“你和夷湘一起被选入月宫的时候,还只有那么一点大。”嘴角又浮起了一丝笑意,白衣祭司那一瞬的神色变得分外温和:“真是可爱……人只有在什么也不懂的童年时才是最可爱的——一旦长大了,心魔也就生出来了。”
  “夷湘一直很敬慕祭司大人的!”忽地觉得不忿,在风涯祭司面前一直怯生生的沙曼华抬起头来,脱口反驳,“若不是你把她当傀儡,她一定不会这样痛恨你。你一定是把她当孩子一样管着、时时处处操纵她!谁都受不了这样,所以夷湘当然恨死你了。”
  顿了顿,她复又低下头去:“不过…她为了这个就要杀你,也是不对。祭司你从小把我们养大,教我们武功术法——夷湘…也太任性孩子气。”
  风涯祭司没有回答,只是在白石窗口侧头看着她。“还像个孩子的应该是你吧?  ……沙曼华。”他忽地微笑起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来指责我?”
  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抚养两个神女的时候,祭司在她面前坐了下来,极其耐心而安静地一一解释:“夷湘野心很大、觊觎权柄已经很久了,你知道么?她不但想推翻我控制拜月教、甚至还想染指中原逐鹿的局面!——我和明教断交、就是为了不然我教卷入漩涡里去,让教民在南疆平安生息。可夷湘觉得不够…她甚至私下派出使者、向目前中原朝野中的霸主鼎剑候示意结好,想先支持鼎剑候谋夺大胤、再联合其南征苗疆!”
  “什么?”沙曼华脱口惊呼起来,记忆中、夷湘是绝不可能作出如此大胆的举动来的!
  “可鼎剑候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回应她的请求,所以夷湘就等不及了。她就自己先下手了,”风涯祭司微微阖了一下眼睛,吐出一口气,“她联合了教中几位长老、想趁着月蚀之夜召唤南疆所有毒虫炼制蛊王,将我一举诛杀——然后……再用教中秘法、吃掉我的身体,便可继承我的一切力量!”
  “什么!”沙曼华惊叫起来,“她要吃你?怎么可能!她疯了吗?”
  “也只有你还念着养育之恩。而很多人早已经忘了。”风涯祭司微笑起来,月光照在他依旧年轻英俊如往昔的脸上,泛出玉石般的冷光来,“在长大后的他们眼里、我不过是一个令人畏惧却无可奈何的怪物罢了。他们总是嫌我给他们的不够多,碍了他们的路。”
“祭司大人……”沙曼华愣住了,抬头看着风涯大祭司——这个幼年时记忆中极度强悍而凌驾一切的人、嘴里居然吐出了这样的话语。
  “我带大过多少孩子?早就不记得了,也不过是无聊找事情做罢了——也不指望你们真的感恩。”风涯祭司抬头看了看外头的月色,忽地笑,“当年真不应该送走你。为什么我那时总是觉得你比较笨、又优柔寡断呢?还是,明教霍恩那个老头子手段比我高,所以把你教导成了这样一个好孩子?”
  “教主才不管我——他只相信苏萨珊和梅霓雅。”沙曼华撇嘴,显然大光明宫那段岁月对她来说算不上愉快,很快她就岔开了话题,哀求,“只有婆婆对我好。祭司,你解了我婆婆的蛊毒、放她走吧!我已经答应你留在这里当教主了,我说话算话,绝不翻悔。”
  “这般讲义气?——倒真是长大了。”风涯祭司微笑起来,转过身来将手按在她肩上,借着月光细细凝视那个曾怯怯牵着自己衣裾的女童、忍不住微微点头,忽地笑,“谁说我对她下过蛊?拜月教的祭司是不修蛊术的,难道你忘了?”
  “是呀!”沙曼华猛然跳了起来,恍然大悟,“你刚才是吓唬我的,是不是?”
  “是你自己吓自己罢了。”风涯摇摇头,不再和她罗嗦,“我相信我的好孩子沙曼华是说话算话的——明****就可以去见那个妙水,要走要留,随便你们决定。”

  八月十五,月满南疆,照着风尘仆仆的旅人。
  蛇群依然在前赴后继地朝着一个方向赶去,四野蠕动着一道道黑色的洪流,所到之处草木枯萎、腥臭四溢。然而万种毒虫之上,却有一袭白衣点着树梢枝叶、如风一般追逐着那一股毒流,朝着月出的方向急奔。
  他已经追逐着这些可怖的毒虫、奔过了山水迢递。白衣早已破碎不堪,原本英朗如玉树的人也是满面风尘——然而,这个随着毒流追逐天涯之月的人,却丝毫没有停顿不前的意思。
  这一路的颠沛流离,毒虫里稍微弱小一些的早已死亡、而领头毒虫之间不断争夺撕咬,也早已更换了几任——原来,拜月教便是以这种方式在招集和挑选毒虫么?月宫中,究竟是出现了什么变故?
  他奔跑得不知方向。只觉山峦越来越高、草木越来越密。
  然而万重的浓绿中、蓦然有什么东西跃出,炸入他眼中——急奔的人全身一震、停了下来,转头看着山阴灌木下丛生着的、火焰一样的花朵。那些野生的花儿开在山阴,一簇一簇,恍如满山跳动的红色火焰——和昔年她在昆仑山时描述给他听过的一模一样。
  曼珠沙华?曼珠沙华!这满山遍野的、便是曼珠沙华么?
  那是她的花儿,开放在她的故土上。而他这个生长在西域的人,竟还是第一次看见。
  “舒夜!舒夜!”那弥漫一片的火红中,恍如看到那个白衣银弓的少女、穿过满山遍野的花儿朝他奔来,唤着他的名字——那一瞬间,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
  过去多少年了?十年?十五年?时间和命运已经将他们分隔得太久太久,他甚至已经记不起当年十几岁少女的容颜,也不知今日的她又有了怎样的改变——宛如这些年来挣扎斡旋于谋之中、他和墨香都有了极大的蜕变。然而唯独留存的、只是心头始终不灭的那一点执念——他必须要放下一切来追逐那个梦,否则,他真的不知道余生又该如何渡过。
  在将近三十年来的大起大落中,他早已尝过了世上极盛的一切滋味;也经历过地狱般的苦难,到如今,声色犬马毫无滋味,权势金钱犹如粪土——
  滔滔浊世如锤,将一切击碎;如若不执,又何存何在啊。


六、湖畔

  在那人凝眸之时,千里外,沙曼华正提着裙子从圣湖畔大片的红花里穿过、追向那个离去的身影,恋恋不舍:“婆婆!婆婆!”
  白发飘萧的老妇人在月宫门前停下了脚步,转头看着背后赶来的女子,满眼慈爱。
  “婆婆……你还是留下吧!”虽是昨日妙水自己提出要离去,沙曼华还是忍不住开口挽留,“你不能回昆仑山去了,还不如留下来吧。你若留下来、拜月教不会亏待你的。”
  妙水长老没有回答,定定看着她,忽地叹了口气:“星圣女,你真还是个孩子啊……真是让人担心。”老妇人眼睛里有担忧的光,靠过来,替拜月教主将一缕散发掖回耳后,趁机贴近她耳侧,低声:“如若我留下,将来万一你有什么叛逆祭司的地方——比如想逃回敦煌——我这个老婆子,就会变成你的负累啦。”
  沙曼华蓦地怔住,说不出话来,明亮的眼眸闪了一下,慢慢黯淡。
  “所以,趁着风涯祭司如今松口肯让我走,还是早日离开吧——”妙水长老低语完,直起身子,再度凝视视如己出的女子,眼里的神色却是担忧而无奈的,“婆婆老了,能力有限……没法子为你再多做什么了。唯一能作的,就是不拖累你啊。”
  “婆婆!”沙曼华忍不住啜泣起来,将头靠在老妇人的肩上。
  “这般舍不得,干脆还是留下来吧。”身后忽然传来悠然的话,夕阳下、白衣祭司负手从宫内花径中转出,身侧除了弟子昀息,还亦步亦趋地跟了一只纯白色的狮子。飞光本来是只认沙曼华和妙水的,不知为何见了风涯祭司却有畏惧的反应、立时被收服。
  “不敢。”妙水长老的神色却是淡定的,不同于身侧沙曼华的紧张,老妇人淡淡行礼,辞谢,“妙水年事已高,留在南疆恐怕寿数有限了——还不如早日西归,也好葬身故土。星圣女以前在大光明宫吃了不少苦,只求祭司大人日后好生照看她。”
  “昀息,送长老下山。”风涯只淡淡挥袖令门下弟子相送,自顾自拉了沙曼华回身。沙曼华却不舍,苦苦回头看着婆婆,眼看着这个自己最亲切的人被关在了宫门之外。
  风涯大祭司带着她回到了宫中。
  夕阳正好,湖边盛开着如火的曼珠沙华,湖面反射着大片粼粼金光——那样强烈而华丽的眼色,瞬间让人的眼睛一亮。仿佛在大片的光与影中看到了什么幻象,风涯在湖边立住了脚步,凝视着湖水,久久不语。
  沙曼华不敢走开,只好坐在他身侧、去采撷身侧如火般绽放的曼珠沙华——忽然想起,据月宫里的老侍女说:当年祭司大人就是在一片开满了曼珠沙华的坟地上、将被遗弃的自己抱回教中抚养的。按惯例、神女必须要在苗疆几大寨子寨老的女儿中选出,如夷湘。然而祭司大人却认为她有天赋,坚持让这个孤儿当了神女。
  忽然间,她为前几日自己那般的憎恨而感到羞耻起来。她怎么能恨祭司大人呢?
  “您在看什么?”沙曼华有些惴惴,摸着旁边飞光靠过来的头,不住地侧头看面无表情的祭司——从小开始,在神女看来,他不仅是威严的父亲,也是严苛的老师。风涯没有回答,只是凝望着那一片湖水深处,那张自她记事起就没有丝毫变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终归有一天,我也将回到这片碧水中去。”许久许久,她听见风涯祭司望着圣湖,低低说了一句。她不由悚然一惊——她知道、圣湖底下有个水下墓地,那些石穴里沉着一具具入水不朽的桫椤木棺材。
  里面沉睡着的、都是拜月教的历代教主,还有极少的几位祭司。
  那个从不衰老、强于一切的风涯大人,在这一刻、心里想着的竟然是“死亡”么?
  夷湘的死,真的给祭司大人很大打击吧?
  她不知怎么说好,只是安静地站在风涯身边,小心翼翼地扯着他的衣袖,对他笑了笑,把手中的曼珠沙华递给他。风涯摸了摸她的长发,接过花束,一扬手远远洒落在了湖面上,夕阳下宛如下了一阵血红的雨,点碎了一湖黄金。
  “祭司大人……”沙曼华沉默许久,忽地下了决心般开口,“我一定不会背叛您!”
  风涯凝视着湖水深处,没有回头,却默默地微笑了一下:那个声音怯怯却坚决——宛如幼年时的那个小神女。
  十几年来,人世所有的东西都在扭曲、改变,失去原来的本色。夷湘变了,昀息也变了……周围所有一切都在改变,变得不受他控制、让他不得不断然采取极端的措施。然而在这个异乡归来的女子身上,居然还能看到一些最本源的东西?
  那些在后天成长出的种种性格,比如权谋、野心、手段、嫉妒、独占,在活了百年的他看来可以轻易地被解构——然而,唯独这种显然出自于天性的明亮和高洁、那种似乎是赫然天成的纯白灵魂,却是他无法想象其原因,也始终让他这样的人都不得不……心存敬畏。
  那是他在这个浮华尘世中、所能握住的不多的无暇美玉。
  沙曼华侧过头,发现送客的昀息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站在远处一棵巨大的桫椤树下,无声无息地看着这一边。

  那之后又过去了半月,在昀息主持下、月宫内乱残局终于被收拾干净,血腥和药气一并被清除了,苗疆各地赶来的毒虫也已经日间稀少,渐至消失。
  沙曼华成了新教主,每日里做的、不过是祈祷和阅读,了解教中的教义和教主必须学习的一切:包括祭司仪式,祈福禳灾,以及蛊术——按规矩,拜月教主是没有实权的,一切重大决定由祭司作主。而平日里的具体事务,则由风涯的弟子、教中的左护法昀息来打点。
  自从立了新教主之后,大祭司便恢复到了不问世事的常态,一贯的深居简出。沙曼华虽是当了教主,依然一如既往地敬畏这个人,为了不被斥责、努力地学好一切,遇到不懂的地方也不敢去询问大祭司,实在无法,便只有私下里问那个少年昀息。
  不同于风涯的独断冷漠,昀息是个脾气温和心思缜密的少年,没有那种因为学习术法而产生的“非人”气质,言谈说笑间和常人无二。教中等级森严、普通教民侍女根本无法和教主交谈,于是,新教主便和左护法熟了起来。
  昀息今年不过二十一岁,琼州横云峒人,出身贫贱、据说家中世代均为乞丐,自幼流落街头、受尽旁人欺凌。十岁那年,风涯大祭司偶尔游历南疆,路过琼州,惊于他的资质收其为弟子。昀息来到拜月教时,沙曼华已经被送往西域昆仑,因此两人从未见过面,而十几年后机缘回转、竟是一见如故。
  “其实……我一点也不想当教主。我想回敦煌去。”那一日,夕阳下的圣湖畔,沙曼华抱膝坐在火红的花丛中,终于开口对昀息说了自己心里的话,“我想去找舒夜。”
  昀息不语,许久才淡淡道:“那是不可能的。师傅说过的话、从未有人敢违背。你应看到夷湘的下场。除非有一日他不当祭司了,你才能回去。”
  沙曼华微微一震,低下眼去,轻声:“我知道。”
  昀息正待说什么,忽地看见湖边桫椤树下来了一个侍从、对着这边下跪。知道教中有急事、他当即起身走了过去,听得那人低声禀告:“大人,有贵客到访,现在朱雀宫中等您。”
  “贵客?”昀息一惊,念头瞬间转了几转,却想不起有何人居然能直闯月宫。
  侍从跪在桫椤树下,捧上一贴:“是两个自称来自帝都的贵客,他们带着我教的通行令符,属下不敢阻拦——这是他们的拜贴。”
  昀息拿过那张拜贴,目光一扫、登时一震:“长安探丸郎?居然是鼎剑候的人来了?”
  昔日前任教主夷湘不甘屈居祭司之下,暗中运筹,试图结交中原霸主鼎剑候、借力推翻风涯祭司,曾主动派出密使联络帝都长安的摄政王,却不知为何半年多了那边一直不见回音——此刻夷湘已死,帝都反而来了使者?
  那一瞬间他有些犹豫,眼睛里光芒闪烁,然而很快就不动声色收起了拜贴,挥手令侍从退下。转过身来,对沙曼华微微一笑:“教中有事,我先告退了,你自行休息。”
  “嗯。”恪守着不过问事务的守则,沙曼华点点头,便一个人在水边发呆。
  飞光匍匐在花丛中,懒洋洋的甩着尾巴,将水边一群蚊蚋赶开——从漠北来到南疆、尽管经年,白狮却始终无法适应,情绪一直低落。沙曼华忽地起了玩心,从飞光身上解下长久不用的银弓,眯着眼睛拉开,一箭射去、正正把一只飞舞正欢的飞虫钉在桫椤树上。  飞光看到主人出手,陡然也高兴起来,一扫平日惫懒,驮着沙曼华跃起,飞奔在圣湖旁大片的曼珠沙华中,连声嘶吼,惊得灵鹫山上鸟雀纷飞。
  沙曼华咯咯笑起来,十二支金箭如闪电般射出,半空中色彩斑斓的羽毛如雨而落,竟用十二支箭射下几十只飞禽来。
  转瞬已经绕湖一周,飞光跃到了湖边那棵巨大的桫椤树下,伏下休息。沙曼华在拉开最后一次弓时,忽然想起了上那么,脸色就黯淡下去。桫椤树下,她抚摩着这个唯一伙伴的鬃毛,将下巴搁在飞光的顶心,看着湖光水影,极力回忆着所记得的有关舒夜的一切……依稀记得,她曾不止一次地对他张弓射箭吧?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金针封脑的缘故,尽管她极力回想,居然连那张日夜思念的面孔都记不清楚了……努力想着,忽然觉得脑颅中撕裂般的痛、她忍不住抱着头低低叫了起来。飞光吓了一跳,感觉主人的身子一瞬间剧烈发抖,不由回过头来,用舌头轻轻舔了舔她的手。
  “怎么了?让我看看。”身侧忽然有人温和地问,草叶簌簌分开,一只手按在她的顶心,一股清冽柔和的力量透入,让她裂开般的脑子瞬间一清。
  沙曼华讶然抬头,看着那一袭如雪白衣。
  风涯大祭司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圣湖畔,穿过大片曼珠沙华来到她身侧,一手扶起她,另一手覆上了她的顶心,缓缓抚摩。沙曼华讷讷低下头去,感觉脑中说不出的清凉舒适,那只手顺着她的发髻下滑,忽地按在她脑后三处大穴上,顿住。
“  啊,痛!”只是微微一用力,她不由自主地叫了起来——风涯拨开她的长发,检视着发下深不见底的细微伤口,曾被金针刺入长达十年、如今一列三个小洞已经再也不能复原,就在黑发下掩藏着,赫然可怖。
  “金针封脑……是霍恩那家伙干的?妙水说的没错,你在大光明宫吃了很多苦头吧?”风涯骨节修长的手指按着她脑后的伤口,语气肃杀,“明教那些家伙,竟然敢这样对待我们拜月教派去的神女?”
  沙曼华低着头,只道:“是我自己求教王给我封脑的——也怪不得他们。”
  “哦?”脑后的手指顿了一下,风涯语气平静,“为了高舒夜?”
  “你知道?!”反而是她惊叫起来了,不可思议——祭司真有洞彻天地的能力?
  风涯却是淡淡的,手指一用力,封了她脑后的几处穴道:“那年明教有使者来苗疆拜访,说因为你约了那小子私奔、结果弄得差点全教覆灭——我让他带着我教的血犀角和白蟒内丹回去给教王治伤,上下打点多时,才把那边的气给平了。”
  沙曼华听得睁大了眼睛,霍然回过头来:“祭司大人?是你…是你当时为我求情么?怪不得教王他们没有因此治罪于我!原来……原来……”她忽地哭了起来:“我以为……教里把我送去了大光明宫、就再不管我死活了。”
  “傻孩子,我怎么会不管你?你毕竟是我带大的。”风涯微笑起来,封好了她的穴道,拍拍她的头,“起来,随我去丹房拿药。”
  沙曼华随着他起身,跟在后面,一路走过神坛和神殿。夕阳的余辉洒落在两人的白衣上,那一瞬间她忽然觉得有说不出的暖意,默不作声地伸出手指、怯怯地拉住了风涯的衣角,恍如一个眷眷不舍的小孩牵着长辈的衣袖。

七、远客来

  丹房还是一色的白,大理石的光冷冷的,唯独居中那一个炼炉是赤红色的——拜月教向来将灵丹与蛊虫同炼,这个炉里不知道是染了多少生灵的血。沙曼华低头坐在巨大的铜镜前,侧眼看了一下,不由微微一哆嗦。
  “脑子到底是损伤了一些,以后记着每日按我说的方法运气静养,” 身后却传来风涯平淡的声音,手指将沾着的白药透入伤处,“大喜大悲都在禁忌之列,否则血气入脑、就麻烦得很了。”
  “嗯。”她答应着,心底依稀有暖意,仿佛畸零半世的孤儿终于找到了家。
  涂药的时候,忽听得丹房外有人禀告,竟是昀息。风涯微微一怔,心知弟子赶到此处面见自己必有急事,当下在软布上擦拭干净了手指,对着沙曼华一摆手、示意少等,便走到了外面的廊道上。
  外面站着的却不止昀息一个人,还有另一个风骨清奇的三十许男子,满面风尘,眼底含光不露。风涯在第一眼看到这个人时,眼神便凝了一凝:居然是一眼看不到底的人?
  一行三人转出廊道,进了玄武宫密室,主客坐下分茶。昀息侍立在一边,禀告:“禀祭司,这位是帝都长安来的长孙先生——长孙先生奉鼎剑候之命,此次来月宫有要事相求。弟子不敢擅专,特来请师傅示下。”
  “长孙先生?”风涯祭司的眼神越发尖锐,忽地冷笑,“是中原大胤十大门阀中位列第一的长孙家?鼎剑候的心腹智囊长孙斯远?”
  长孙斯远微微一躬身:“不敢。”
  风涯祭司打量着这个在中原乱世中赫赫有名的男子,似乎是为对方是如此年轻文弱而感到惊讶,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缓缓端起一盏茶来:“长孙先生离开帝都远道而来,定然是有非常重要的事了?不知有何指教?”
  长孙斯远没有喝茶,答得干脆:“在下想借贵教在南疆之力,寻找一个人。”
  “哦?何人如此重要,竟要劳动帝都派出长孙先生?”风涯心不在焉地吹着盏中的茶沫,嘴角那一丝笑有如刀刻。
  “前任敦煌城主,高氏舒夜。”长孙斯远回答。
  开阖着茶碗的手霍然顿住,风涯祭司眼睛里有光一掠而过,却没有抬头:“丝路上那个公子舒夜?据说他年前已传位于其弟高连城,挂冠而去不知所终——竟到了南疆么?”
  长孙斯远的笑容淡定沉稳:“在下一路追寻、前日在扶风寨查得了他的踪迹。据说是直奔月宫而来了——南疆广大,若不是确认他入了贵教地盘、在下可真不知找谁去借力了。”
  风涯祭司抬起头,看了来客一眼:“那公子舒夜来南疆,又是为何?”
  长孙斯远声色不动,只笑:“自然是为了来寻贵教前侍月神女、现任的教主:沙曼华。”
  “砰”,茶盏砸碎在大理石地面上,昀息一惊,抬头看着师傅。风涯祭司拂袖而起,深碧色眼里已然有了怒容:“好大的胆子!一个异族异教徒,竟然敢觊觎我教神女、现任教主?”
  昀息眼神一闪,低下头去收拾碎片。
  “祭司何必动气,”长孙斯远却依然不动声色,微笑,“只要祭司相助在下寻着了他、在下自然立时带他回去,断断不会有冒犯贵教教主之事。”
  风涯冷笑:“他若万里寻了来、哪肯善罢甘休?听你一语便转身离去?”
  长孙斯远点头,淡定地笑:“在下自有办法——只请祭司答允让在下留在月宫中,等其前来。在下保证,定不让公子舒夜踏入月宫半步。”
  “哦?”风涯的眼睛落在长孙斯远身上,定了定,忽地唇边又露出了一丝笑:“长孙先生运筹帷幄、名满天下,本座就信你一次。若先生劝不回他,可别怪本座出手无情。”
  长孙斯远长身而起,深深作揖:“多谢。”
  风涯微微点头,以为事已完毕,便待转身出去——不知怎地,一听到那人竟寻到了南疆来,心里便有些忐忑,不想将沙曼华独自落在丹房片刻。
  然而刚一回身,便觉得背后凛然生寒,本能地站住脚、霍然回头!
  一颗寸许大的血色珠子,在长孙斯远掌心放出淡淡的光芒——那径寸之光,竟让拜月教大祭司都不自禁地闭了一下眼睛,不敢直视。旁边的昀息更是下意识地退了三步,才从那无所不在的压迫力中解脱出来。
  “这是……这是万年龙血赤寒珠?”定了定神,风涯的话语有些走音。
  长孙斯远出示了那颗珠,脸色自如地点头:“不错。这是昔日海外贵霜国的镇国之宝、一串十八子万年龙血赤寒珠。”
  风涯此刻才能直视那颗珠子,略微失神:“原来……世上真的有这种东西?”
  长孙斯远颔首,将那颗珠子握紧:“对我这种常人来说,这大约不过是一颗普通珠子,但对祭司这样修习术法的人来说,龙血珠便是至高无上的法器罢?”帝都来客微笑起来:“传说,若将此珠纳于口中吞吐呼吸,辅以术法修行,便能窥得天道;若见血,其毒又可屠尽神鬼仙三道,可谓万年难求——这种《博古志》上的传说,也不知有无根据?”
风涯不置可否,眼神凝重,忽地道:“有话直说。”
  “如若祭司大人肯出山一趟、帮忙除去一人,不但龙血珠双手奉上,大胤国库中所有珍宝也可任祭司挑选。”长孙斯远果然也不含糊,立时直截了当提出,又拿出一个锦盒来,捧出的却是一方玉玺,放在案上,神色肃穆,“大局定后,大胤可封祭司为大理王,苗疆九大寨俱听命于阶下——虽然祭司目下是南疆的教王、可若成了真正的国主,岂不更好?”
  那样的话是耸人听闻的,昀息都不自禁变了脸色,然而风涯依然只笑不语。许久,拜月教大祭司负手转身,看着窗外碧蓝的天空,悠然问:“如此高的条件——那人是谁?”
长孙斯远正待开口,看到在屋角侍立的昀息,却闭口不语,只是伸指蘸了茶水,迅速在案上写下几个字——
  “是他?!”风涯祭司脱口惊呼,难以压抑眼中的震惊。
  长孙斯远手指一覆,抹去了那几个字,微微点头:“正是。否则如何惊动祭司出手?”
  风涯祭司尤自吃惊:“为何是他?”
  话一出口便回过神来,摇头:“想来你也不会说。”
  长孙斯远微微一笑,并不否认,只是道:“祭司之意如何?”
  室内是长久的沉默,风涯祭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昀息那样跟随他多年的弟子、都看不出此刻师傅的心思。许久,一声轻笑打破了寂静,白衣祭司不再看那些宝物一眼,负手转身:“富贵权势、通灵永生——诸如此类,我得来又有何用?”
“中原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你们中原人自己解决,”风涯挥手,嘴角噙着一丝笑,“我不  是夷湘那傻妮子——长孙先生,你找错人了。”
  看着拜月教大祭司长笑着走了出去,长孙斯远脸色蓦然有些苍白,站在那里,竟略微有些失神——连这样的条件、都打动不了这个人的心?这个人,还真的是个“人”么?还是……如苗疆教民传言,祭司大人、早已是不老不死之身,所以看淡了一切?
  原本前来之时,按计划是想让夷湘出面劝动风涯祭司出手——却不想月宫形势变化莫测,等他来到南疆之时、夷湘已经被诛杀;如今内外无援,若是请不动拜月教大祭司,这次计划可能就要功亏一篑!长孙斯远心念电转,只觉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长孙先生。”许久,神思恍惚的来客才听到身后传来问话,声音清冷平静,“是否移驾青龙宫,下榻休息?”
  转过身去,看到的是那个一直安静地站在屋子一角的白衣少年。
  那是风涯祭司的徒弟,神色和气质和师傅几乎一模一样——然而,那个少年显然是尘世里的,他的眼光没有师傅那种“非人”的淡漠超然和淡淡的厌倦。
  就在那一瞬间,历练深刻的他在少年眼中捕获了某些东西。他忽地想起了一些传闻,那是一年前由夷湘派出前往帝都的拜月教使者所带来的、关于这个祭司亲传弟子的种种揣测。或者……这个人才是真正可以利用的?
  “麻烦阁下带路。”长孙斯远微微一笑,将桌上所有东西收了起来,“久闻月宫堪比仙境,今日总算可以开开眼界——只是不知贵教忌讳,做客的不敢乱闯。”
  “这有何难。”昀息也在微笑,恭谦温润,“贵客远来,在下自当陪伴。”
  两人寒暄着,从玄武宫走了出去,联袂消失在曲折的游廊中。

  风涯匆匆回到丹房的时候,推开门,看到沙曼华正百无聊赖地用黄金的小箭拨拉着丹炉里的灰烬,出神地想着什么。斜阳照在她脸上,有一种不属于人世的光泽。祭司的眼光温和起来——也只有在看着沙曼华时,他眼里的厌倦才会消失不见。
  他默不作声地走过去,俯身从她肩头看下去。原来她在丹炉里的灰烬上画了一张脸——然而奇怪的是那张脸没有眉眼,空白一片。黄金的小箭就停顿在灰烬上,微微颤抖。
拜月教主看着看着,忽地泪水就簌簌落到了灰烬里。
  “画的是公子舒夜?”他忽然在背后开口,问,声音平静,“怎么不画了?”
  沙曼华吓了一跳,回头看到是祭司,忽地有一种手足无措的窘迫。半晌,忽地掩面哭起来:“我不记得了……我竟然怎么想都不记得他的样子!金针把我的脑子弄坏了么?”
  “跟你说,不要多想。”风涯祭司温和地拍拍她的肩膀,拿走了小箭,“更不要大喜大悲。”
  沙曼华听话地任他拿走了金箭,忽地道:“可如果他在我面前、我还是能认出他来的。”
  “何苦如此执着。”风涯终于有些不耐,挥手将那支金箭扔在丹炉里,“你连他的样子都记不起来,为何还非要想着回敦煌去?你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么?敦煌城主的为人处世可是天下有名啊——骄奢跋扈、独断专行、贪图享乐,夜夜笙歌纵情声色,是个糜烂颓废到家的浪荡子!那种人你还记着他干吗?”
  “不是的!不是的!”仿佛被触到了伤处,沙曼华睁大了眼睛,极力反驳,“舒夜根本不是这样的!他才不是那种公子哥儿、他是个很腼腆的人!……他待人很好,讲义气,只是…有时有点傻傻的。可他是个很好的人!”
  “呵……腼腆?傻?”风涯嘴角泛起了一丝嘲讽的笑意,“他本不是这样的人,你一直守着幻影罢了。这样的公子舒夜?你去问问,只怕世上没有一个人认识。”
  “只要我认识就好!”谨慎温和的沙曼华激动起来,第一次在祭司面前大声反驳,“别的人怎么看他关我什么事?只要我认识他就好!”
  风涯的眼神一变,似乎极度恼怒,转瞬就将她的肩膀扣住,用力将她从丹房拉出去。
  “带我去哪里?!”她余怒未歇地挣扎,摸到了腰畔的银弓。
  “要射杀我么?”风涯的声音却是淡漠的,“那么我会先掐断你的脖子——你一定要永远留在月宫,沙曼华。你绝不能像夷湘那样背叛我。”
  “……”她忽地怔住,看着祭司深碧色的眼睛。那里面有某种危险而看不到底的东西,让她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方才的一时激愤而起的血勇褪去,她忽然间又在这个人面前感到畏惧起来,不敢再反抗,便被他一路拉着、回到了神庙旁的白石屋里。
  “今天开始,没有我吩咐、不得出门一步!”一路将她拉到了最里间,风涯才放开了她,眼神严厉,“教中近日有外敌来犯,你最好不要出去,知道了么?”
  沙曼华握紧银弓,低下头去不说话,但眼里是有些不服的。
  “如果觉得闷,飞光可以陪陪你。”缓和了一下口气,风涯祭司补充,“昀息也会来看你。我这几天要去看着宫里的事务,只怕不能过来。”
  新任教主侧了一下头,不说话,许久才道:“我的武功不差,不用把我关起来。”
  “你贵为教主、不得轻易范险。”风涯祭司的神色却是淡漠的,带着一贯说一不二的独断,抬手轻抚着她漆黑的长发,分开,看着刚敷上药的伤口,“何况你还在治伤——拜月教刚失去一个教主,不能再这么快失去另一个。”
  沙曼华略微吃惊地抬起头。额环上璀璨的宝石光芒之下、那个宛如天人的祭司眼里,却是萧瑟而倦怠的,隐约还带着从未看到过的……某一种恐惧。

  燃起的青檀香,在房间内绕出了一圈圈诡异的白色痕迹。
  青龙宫内,长孙斯远一边喝茶,一边看着那个白衣少年点起一炉香,再似不经心地摆弄着室内的一些物件——客人不出声地微微一笑:如果没猜错,是在布一个阻止外人进来或者偷听的结界吧?
  这个少年……这个眼睛里还残留着俗世种种欲望的少年,看来是唯一能帮助他的人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专注地喝茶,直到对方停下了动作,在自己的对面落座。青檀香的烟雾在两个人之间萦绕,一时间长孙斯远竟然有某种恍惚感,似乎要被催眠——他连忙握紧了那粒龙血珠,神智骤然一清,开口:“无论如何,帝都方面都想请令师出山,此事事关重大,非祭司大人相助不可。”
  昀息没有说话,只是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茶,低垂着眼睛:“为何?我,不可?”
  “因为——”长孙斯远顿住了声音,手指蘸了茶,迅速在案上再度写下一个名字,“他。”
  昀息的手猛然震了一下,然后迅速握紧了茶盏,一寸一寸放下,神色变得非常慎重而奇怪:“原来如此……果然非我师傅不可。”顿了顿,少年的眼睛里陡然掠过一种说不出的笑意,轻声:“如此,正好。”
  那样奇怪的笑,让长孙斯远这样的人都一时间心中一寒,不敢接话。
  昀息注视着案上那个茶水写成的名字,嘴角泛起了淡笑:“你们又做了什么局?竟然要牵连这么多人?——可怕。帝都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啊。”
  长孙斯远微微一笑,颇尴尬:“此中曲折,现下尚不能相告。但事关天下运势,只求  公子务必相助,劝动令师出山——为此,帝都愿付极高的代价。”
  极高的代价?……昀息却仿佛没有听见长孙斯远说的话,目光只驻留在那个名字上,嘴角的笑容越发莫测。许久,他一拂袖,案上的字迹便转瞬消失。
  “此事非常难,但我可为你设法促成。不过,你许诺给我师傅的几件事,也一样要给我。”白衣少年重新端起茶盏,放到唇边轻轻吹着,神色淡定,“现下,也只有我能办成此事。”
  长孙斯远微微一怔,没有想到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如此直截了当,不由迟疑:“血龙珠也罢了,可封公子为大理王,这个…似乎势暨越了?——祭司大人恐怕不会答应罢?”
  “这边的事,我自会处理,”昀息放下茶盏,摊开手来,“但是,请先将这一颗血龙珠给我,作为定金。否则,一切休提。”
  长孙斯远注视着少年碧色的眼睛,然而许久竟然都看不到底。
“  请收好——小心一些,此宝据说对你们术法之人有特殊的作用。”长孙斯远不再迟疑,将那颗珠子放入了昀息手中,同时问:“公子心中,可有计划?”
  “这个么……”昀息握紧手,那颗血龙珠似乎让他的气息都有些紊乱了,许久才深深吐了口气,“到时候,我会告诉你。”
  他将那颗血龙珠放到眼前一寸处,细细端详,忽地笑了起来。

八、战月下

  第二日,从丹房出来,昀息走过游廊上,向着教主居住的白石屋走去。一路上教中的守卫和侍女纷纷鞠躬,让出一条路来,让他直走到最内室。
  明亮高敞的房内灯火辉煌,他一进去就看到了新任教主坐在猩红的地毯上,用空空的银弓弹着一边白狮的耳朵。飞光依然是惫懒地瞌睡,却被主人扰得不能安眠,不停地摇头甩耳,甚至发出低低的怒吼。
  “怎是一张空弓?”昀息走近来,笑着将手里托盘放在案上,“请教主用膳。”
  “前几天在圣湖旁射猎,将那些箭都用光了。被关在这里出不去,又没人替我收回来!”沙曼华情绪有些烦躁,狠狠地将银弓一丢,站起来,“到底外头出什么事了?不许我外出?我到底是教主……祭司以为我是什么?傀儡?”
  “师傅也是为你好。我跟了师傅这些年,还没见过他这样待一个人如此着紧。”白衣少年却是不惊轻尘微笑,忽地抬起了手,拂开了袖子——那月白色的广袖里,竟是裹着一支金箭。昀息将那支箭放在桌上:“教主可曾在丹房遗落了这支箭?”
  “咦?倒是被你拣到了。”沙曼华拿过箭比在银弓上,微微眯起了眼睛。
  昀息却是微微一惊,迅速地连退了几步,甚至带翻了案上的杂物。
  “怎么了?”沙曼华诧异地看着失态的白衣少年。
  昀息很快定了定神,笑:“教主莫要拿着箭比来比去,甚是吓人。还是快点来用膳吧。”
  沙曼华面对着风涯祭司向来拘谨畏惧,可和昀息却相处甚欢,此刻把弓一摔,没好气:“吃不下!天天闷在这里,哪里吃得下东西啊……你偷偷带我出去散散心吧?好不好?也不去远,就去圣湖边走走,把金箭捡回来就是。”
  昀息眼里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口中却道:“师傅的命令,谁敢不从?这几天外头看得紧,连我出入都不大方便——等过几日有了空档,我自带你出去。”
  “果然还是昀息好。”沙曼华笑了起来,随手搁下弓箭,揽着飞光过去一起用膳,“你比我还小着几岁吧?说话这般老成,将来、可别和师傅一样学得霸道独裁了。”
  昀息只是笑。少年的面庞,温和的表情,深藏隐忍的碧色眸子——竟有某种惊悚的感觉。

  送了晚膳,从教主居所出来已经是暮色初起,昀息是沿着游廊行走,不带任何侍从。
  月宫规模庞大,然而布局却规整简单——遵循着天地方圆的古训,外墙是方形的,东西南北四个门喉,是各设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宫。居中的是方圆不到一里的圣湖,圣湖旁边依着山势建造了神庙和神坛,神庙后、便是教主和祭司的起居之所。而长而曲折的游廊,将所有建筑连了起来,无论刮风下雨、月宫中的人均可自如来去。
  眼下风涯祭司下了命令,月宫上下进入了高度的戒备状态:四门均有重兵把守,外墙上下每隔三步便安插了一人;甚至游廊上都设了侍从——这样的天罗地网,只怕外面飞进一只苍蝇来也不容易吧?
  少年站在抄手游廊下,望了望明里暗里的布置,嘴角那一丝隐约的笑意终究泛起来了。
  这个人……这般重视沙曼华么?失去了夷湘之后,是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另一个吧?这般强大到足以睥睨天地、逆转枯荣的人,看来又是多么寂寞啊……那是永生带来的脆弱?
  昀息微微一笑,广袖长襟,飘飘摇摇向着来客下榻的青龙宫而去。
  “公子,高舒夜可曾到来?”一进去,长孙斯远就站了起来。外面戒备森严,长孙斯远这几日都在行馆呆着,然而连他这样沉稳的人眼里都慢慢有了焦急之意——想来,帝都那边的政局定然严峻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吧?
  昀息不动声色地想着,嘴里却道:“尚未。”
  然而顿了顿,少年嘴角一弯、却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来。这信是用洁白的云版纸写的,折成了飞鹤的形状,昀息手指夹住了纸鹤尾部、轻轻一抖,将那封信展了开来:“不过,今日我收到了这封信——教中下属密报,说公子舒夜如今已过了苍山洱海。以此估计,在这封信抵达的同时,他也该差不多到了吧?就在明后两天了。”
  长孙斯远不做声地长出了一口气,不知是放松还是紧张,许久才道:“祭司大人知道么?”
  “所有日常事务向来由我打理,下属教民都习惯传报于我——而我,尚未告知师傅。”月白衫子的少年术士唇角露出一个笑容,眼神却阴郁,“不过,我不确定师傅是否知道……他在术法上的造诣深不可测,说他未卜先知、也不是不可能。”
  “风涯大祭司学通天人、天下早已众口相传。”长孙斯远脸色敬慕,缓缓开口,“所以这一次帝都危局,非请大祭司出手方能解决——我马上就去朱雀宫门口守着,好拦住高舒夜,免得他和大祭司起了冲突。”
  昀息依然只是一笑,眼神却森冷:“若起了冲突,只怕死的会是公子舒夜吧?”
  “所以在下得马上去!”长孙斯远站了起来,神色坚定,“除了必须要请大祭司出山之外、我也必须带高舒夜回帝都去——这两件事,每一件都必须做到!”
  昀息微微一顿,沉吟着开口:“高舒夜万里来寻,你真能在宫门外咫尺之遥将其拦住?”
  “此事在下自有方法。”长孙斯远长揖到地,却不愿多说,“只是,风涯大祭司之事,需得拜托阁下设法了。”言毕,匆匆往外便走。
  眼前白衣一动,也不见那个少年举步,昀息便拦在了门口,抬手:“去不得。”
  “如何去不得?”长孙斯远一惊,声音不由得厉了起来,然而一抬头就迎上白衣少年阴郁森冷的目光,那一瞬间心里仿佛有一道寒流掠过,声音便低了下来。
  “如果你还要请风涯大祭司出山,现下就去不得!”昀息低声道,那个声音却如同浮冰在黑夜的海上轻轻碰撞,冷到了人的心里——毕竟也是权谋运筹惯了的人,长孙斯远凭直觉忽地明白了什么,嘴巴微微张了张、眼里露出震惊的神色。
  许久,才道:“公子舒夜必须要随我回帝都去——他恐怕不是你师傅的对手。”
  “的确,大祭司是不会死于常人之手的——除非遇到了法力更高的术士。”昀息微微一笑,脸上有温润的神色,“但长孙先生尽管放心,公子舒夜不会有事……我不管你们帝都那边是如何布局,但只要你配合我,定然能达成此行的所有任务。”
  长孙斯远诧然抬头看着这个少年——这个修习术法的化外之人,也和师傅风涯一样、有着一双苗疆人特有的深碧色眼睛。这样的眼睛都是看不到底的,然而大祭司的双眼宛如平静清浅、却飞羽皆沉的湖水,空洞得仿佛让人能看到时空彼岸;可这眼睛却如一口万年寒渊,黑暗、静谧,透出寒气,也涌动着种种欲望,竟完全不似一个二十一岁的少年。
  这宛如世外桃源的灵鹫山月宫……居然是帝都的另一个倒影么?
  然而就在两人僵持之间、一道红色的火光从山下呼啸着直冲起来,位于东方朱雀宫门口,在灵鹫山上空溅出了一朵巨大的曼珠沙华花样来——
  “已经来了么?”昀息低低惊呼了一声,返身便掠出,人到门口,忽地回头又对着长孙斯远说了一句,“你若信我、就先让他进来!你去若拦了,便万事皆休!”
  话音未落,那一袭白衣瞬忽消失在青龙宫外曲曲折折看不到头的游廊中。
  长孙斯远站在门口,看着一瞬间沸腾起来的月宫、手渐渐握紧,终于掉头朝朱雀宫奔去。

  终于是来了……飘摇的灯火下,他一眼便看到了那个正登上宫门石阶的白衣人。月光照在那一袭零落不堪的白衣上,刹那间四野俱寂,只有风从远山上吹来。
  无视于门后罗列的无数刀兵,那个人抬手扣着朱漆大门上的金环,开口:“敦煌高舒夜,特来灵鹫山月宫、求见拜月教主。”
  此言一出,月宫的明暗中均发出了微微的惊动,那是无数武器和巫蛊就位的象征。
  长孙斯远在心里长长叹了口气:即便风涯大祭司不出手、以高舒夜一人之力,要破除这么多防卫闯入神殿也不容易吧?——他不自觉地往前走了一步,想要拦住那个莽撞的人。然而耳边骤然响起昀息的警告,登时迟疑。
  然而黑暗中忽地有人开口了,冷冷:“敢踏入一步者,杀无赦!”
  “你是谁?”凭着直觉,心里一惊、公子舒夜霍然抬头,“你能作主?”
  “我是拜月教大祭司,这里我能作主。”暗影里那个人缓步而出,额环上的红宝石璀璨夺目,嘴角带了一丝冷笑,“你难道不知、拜月教中一向由祭司定夺一切?”
  白衣如雪,崭新不染一点尘埃,和来客的褴褛衣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个从暗影里步出的人身上仿佛有着某种神奇的力量,在他踏入月色中的一刹、天地间的辉光便亮了一亮!
  “好。”公子舒夜看着面前的人,长长吐了口气,极力压着自己的情绪,“那么,祭司大人,请让我见侍月神女沙曼华。”
  “侍月神女沙曼华?”门廊下白衣祭司忽地笑了起来,冷而空洞,“没有侍月神女沙曼华——只有拜月教主沙曼华!你一个外族异教徒、怎敢直呼教主名讳!”
  “拜月教主沙曼华?”那一瞬间来客怔住,继而眼里腾起了一股冷厉的亮光,“不管她是神女还是教主,让我见她!”
  说话之间、公子舒夜已经踏上了最后一级台阶,往里便走。
  “公子,停步!”那一瞬间,一直犹豫不决的长孙斯远发出了一声警告。
  “站住!踏入一步者死!”风涯大祭司厉声喝止,然而就在这一句话发出的同时、来客已经毫不犹豫地跨过了那一道门槛!在他足尖落到朱雀宫地面的刹那,所有明的暗的阵势一起发动了——那一瞬间、呼啸的飞箭和毒物弥漫半空。
  也就在那一瞬间、一道雪亮的光华斩开了黑夜!
  无影的承影剑从公子舒夜破旧的衣袖中流出,那样凌厉的剑气、转瞬便将半空呼啸而至的暗器毒虫一一搅碎!那是出自于明教圣火令上的武功,多年刺杀的实战中被反复锤炼、曾斩杀无数国君贵族于剑下,此刻一旦施展开来只觉厉风割面,拜月教徒无不倒退。
  只是那样缓得一缓,公子舒夜夺路而去、点足便掠上了游廊顶上。然而不知教主又居住在何方、夺路而去的人又略微迟疑了一下——只是一个迟疑,便复又陷入了重围。
  “铁马冰河?”风涯祭司蹙眉,饶有兴趣地看着月下拔剑的男子,似是沉吟,“没想到你一介声色犬马之徒、居然真练成了圣火令上的武功?好,好……本座数十年未曾出手,今日便和你一战,也不枉你万里来苗疆一趟埋骨!”
  “祭司大人手下留情!”长孙斯远骇然脱口,白衣祭司却只是扬眉一笑,冷睨了他一眼。额心红宝石映着月光、照亮了他眉下深碧色的双目。那寂寥的眼神里,陡然弥漫起了多年未见的杀气和斗志——手指一挥、令教民暂时退下,白袍翩翩如飞鹤,转瞬也掠上了游廊。
  只是那样一掠、便能看出对方的深浅,公子舒夜眼神一凝,心念如电,再度重复:“我要见沙曼华——我无意与拜月教为敌。我只要见沙曼华!”
  “等来世吧!”风涯大祭司嘴角有个尖锐的冷笑,拂袖转身,指尖忽地泛出了淡淡幽兰的光——那一瞬间,月华忽地冷了下来。

  昀息直奔八重门后白石屋,重重深殿里、外面的嘈杂已经完全听不见了。
  最后一道竹帘被拂开的时候、他看到新教主正握着金箭在地上画着什么,飞光伏在她身侧眯着眼,听到急促的脚步声霍然低吼了一声站起。
  “带上弓箭,快跟我来!”来不及多说什么,昀息一把拉住了沙曼华,往外便走。
  沙曼华握着弓箭被他拖起,茫然随着冲出了几步,随即惊问:“怎么了?外头出了什么事?”——然而她的惊问转瞬变成了低呼。因为她看到在昀息拉着她冲出的时候,有几个显然是祭司大人亲自委派来看守她的人纷纷出手阻拦,而昀息居然毫不留情地反击、只是一瞬间便将那些人斩杀!
  那一些拜月教弟子倒下时,眼睛里都是骇然不可思议的光:谁都没有想到、教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护法、祭司的亲传弟子,居然霍然便翻脸下了如此重手!
  “跟我来!”昀息片刻不停,拉着她往外冲,低声,“公子舒夜来了!”
  “什么?”那一瞬间沙曼华全身一震,脱口惊呼起来,下意识地便放弃了对抗,随着他迅速向外掠去——出了八重门、外面游廊里把守着的拜月教弟子显然已是昀息的属下,看到左护法拉着教主奔出,个个眼里都有诧异的表情、却没有一人胆敢上前阻拦。
  “舒夜来了?在哪里?”沙曼华惊呼,抓紧了昀息的手,“他在哪里?!”
  昀息不答,只拉着她往东方朱雀宫狂奔,目光却迅速在黑暗中逡巡。果然,一个教徒从游廊顶上翩然落下,单膝落地,迅速禀告了一句什么。
  “在圣湖旁!”昀息迅速回答,顿住脚,回身,“他在圣湖旁同师傅交手!”
  “什么!”沙曼华惊惧地脱口,脸色霎时苍白——舒夜和祭司大人交手了?
来不及多想,她转身便向圣湖方向奔去。白狮已经回过神来,低吼着追了上来。沙曼华低啸一声,飞光得了号令一跃而起,就在那一刹、白衣女子握着银弓掠上了白狮,转瞬消失在暗夜里。
  昀息站在廊下,手一挥、制止了教中弟子想要追上去的企图:“所有人呆在原地!”
  “昀息公子!总算找到你了!”一个人沿着游廊奔来,看到了他、因为焦急和紧张脸色有些苍白,“祭司、祭司他就要下杀手了!你快想法子……公子舒夜必须要随我回帝都!”
  “我已设法了……”白衣少年却是阴郁如故,忽地转头微笑,“放心、他不会死。”
昀息不紧不慢地走上来,做了个“请”的手势:“此刻我们安步当车,走到圣湖那边应该正好是时候吧?——到时候,就请你用‘你的方法’,务必把公子舒夜带回去。这里的残局,由我来收拾。我也会实现我对你的诺言。”
  长孙斯远微微一怔:事情已经到了如此刻不容缓,这个少年还如此气定神闲?

九、伤心小箭

  一百五十七招上,他点足后掠、停在桫椤树的树梢,右手挥出、弹在承影剑剑脊。
  那一弹指他用足了十分的力,几可令天地间一切有形之物辟易,罔论一把剑?
  力道透入、沿着剑脊传递,那把无影的长剑陡然发出了一连串的爆裂声!恍然间仿佛一蓬冰雪在两人之间炸开来,节节寸断。
  然而对方临危不乱、一声低喝,并指插入了剑风之中,搅起。
  那些寸断的碎剑、居然被劲风带起,宛如千百片暗器直向他飞来!
  好身手,好机变,好胆量!那一瞬间祭司微微动容,止不住便要喝采一声——为这一数十年来才得一见的一战,才得一遇的对手!然而瞬间却看到了对面白衣剑客脸上那种一往无悔、不顾生死的热切和执着——那种表情,转眼就让祭司眼里那一点激赏冻结。
  这个人……是来带走沙曼华的!
  虽然是有意容让、想看看对方到底有多强,才一直未曾下杀手。然而他怎么也没有想  到这个远道前来的贵公子、居然能接下那么多招——不愧是修罗场昔年的第一杀手!虽然历经了十年声色犬马的生活,技艺尤自如此惊人?
  在退到圣湖那颗桫椤树下时,风涯祭司眼中霍然闪过了杀意!
  “到此为止!”他冷冷一叱,广袖一拂、双手转瞬将半空中寸断的碎剑都碾为粉碎。拜月教的大祭司在桫椤树上站住了脚——只要他一旦站住了脚,便无人再可以越过他身侧半步!他必须要在这个地方解决掉这个闯入者,否则,再近一些、便要被神庙那边的人听到动静了吧?风涯并指如剑,刺破虚空——大祭司出手的瞬间,额心的红宝石骤然光华一盛,令人不敢直视。
  虽然两人之间相隔尚有一丈,在对方远远抬手一劈的刹那、公子舒夜却还是下意识地急避——他看不到有武器近身、也猜不到对方招式的来路,但多年杀手生涯练就的本能让他在那一瞬间便感觉到了“死气”——慢得一刻便要送命的死气!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在他掠起的刹那、他感到身上的衣衫发出破裂的撕响,随即胸腹间传来凉意——他身子还在继续拔高,然而一低头,却看到暗夜里胸腹间霍然裂开了一道血缝!
  拜月教那个白衣胜雪的大祭司根本没有近身、就只是站在一丈开外,缓缓竖起了手、做了一个手刀的姿式——然而,无形无声的劲风、居然就瞬间斩开了一丈外的空气?这算是武功、还是邪术?那样的不可思议!
  脑中电光火石地掠过一个念头——这…不就像沙曼华当时使出的“无色之箭”?只是她还必须借助银弓才能发出气劲,破空也不能无形无声,而眼前这个祭司……这个妖鬼般的大祭司,居然已经到了如此出神入化的境地!
  上掠的势头已竭,他重重落了下来,落入湖边草丛中——眼前一晃而过的、居然是火红色的花朵……曼珠沙华?那一瞬间,胸前衣衫尽碎,他却忽然笑了起来。
  背后衣衫拂动、他知道是那个人从桫椤树上一跃而下、要将他的生命攫去。他来不及多想,伸出手去死死抓住了一株曼珠沙华,火红的汁液染在他手心,他忽地用尽全力大呼,响彻月宫:“沙曼华!沙曼华!我来了……你听见了么?我来了!”
  仿佛回应着他,一道金光裂开了黑夜!
  “舒夜!舒夜!”——有人在黑暗中回应着他,呼声嘶哑。那一瞬间、那支已经触及  他后心的手陡然一震,停下。血顺着雪白的衣袖流了下来,仿佛痛极,风涯祭司捂着肩膀连续倒退了三步,震惊地看着暗夜里的某处。

  那里,白衣金冠的女子骑着白狮飞奔而来,一箭射穿了他的肩膀!

  那一箭不知是如何发出的;
  那一箭可知是能发不能收的。
  ——然而在那样的生死一瞬里,她没有别的选择。
  她甚至不相信自己真的能射伤了天神一样的大祭司……情急之下她顾不上使用无色箭法,只是用尽了全力一箭射出、只希望能缓得一缓对方所下的杀手。然而,这个她自幼就当作神一样仰望的祭司,就真的被那一支平平常常的小小金箭洞穿了肩膀!
  血仿佛无止尽地从拜月教祭司的肩上流了出来,半身转眼血红。
  “沙曼华!”跌落在地的人看到白狮银弓的女子出现在黑夜里,一跃而起,喜极。
  “沙曼华?”那个捂着肩膀踉跄而退的人却不可思议地望着她——眼里的那种神色让她忽然间就彻底呆住,止不住想跪倒在面前请求宽恕。
  冷月下,她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心寒颤栗。果然,她一眼就认出了舒夜……无论隔了多少年,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舒夜,那几乎是已经刻入她骨髓的本能;然而,就在那一眼之后,她发现自己再也不认得风涯祭司。
  或者说,那个曾一手将自己带大的人、就在她张弓一箭射去的转瞬陌生。
  “舒夜!”看到败于祭司手下的人,她蓦然颤声喊了出来,下意识地想迎上去。然而旁边白衣一动,风涯祭司抢身而上,已经按住了他后心的死穴。
  “不要!”那一瞬间她脱口惊呼,下意识地举弓,风涯却微微笑了起来,放开了手。
  然而他一放开手,公子舒夜便委顿了下去,应该是被封住了要穴。
  “还想射我么?那尽管再射吧。我知道你的无色之箭,不需要箭也能发出。”半边的白衣宛如血池捞出,风涯的眼睛却是灰冷的,既无怒意、也无恨意,只是淡淡,“你可以再射我一百箭、一千箭——用我教你的残月半像心法。”
  那一瞬间沙曼华不知说什么才好,因为恐惧和激动而全身发抖。
  “你为了和这个人在一起,不惜杀了我,是么?”风涯继续淡淡问,拂了拂袖,将满襟血珠甩了出去,缓步走过来,眼里的光温温凉凉,宛如此刻月色,“你曾承诺过要留在月宫、发誓过永远不背叛我——然而你学夷湘,却学得那般快。”
  “不,不是的……”她一步步倒退,忽然间觉得对方的眼睛宛如深渊,令她窒息。
  “怎么不是呢?夷湘为了她个人的野心,你为了你自己的爱情——就算出自不同的欲望,可是……”那个人却一步步的走过来,声音里隐约有某种死寂,“你们想要的性命,却还是同一条!你们为了别的东西、都不惜置我于死地——沙曼华呵,我以为你会是一个好孩子……可是连你、也这样报答我的‘养育之恩’么?”
  那种语声仿佛利箭直刺她心底,那样的眼神让她不敢直视,忽地将银弓扔到了地上,掩面痛哭:“我…我只是想离开这里!我想和舒夜一起生活……我想离开这里!”
  风涯走到了她身边,忽地微喟:“所以,你要杀我。”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手指停在了她的颈侧动脉上。
  “不是!”沙曼华只觉脑子里极痛,血涌了上来,让她无法呼吸,她抱着头大喊起来,“我只求你不要杀舒夜……并不想杀你!我根本不想杀你!”
  风涯眼里有一丝苦笑,松开了手,从左肩将那支金箭连血带肉拔了出来,递到她面前。她侧过头去不敢看,耳边却听祭司静静问了一句:“那么,你为何要在箭上抹血龙之毒?这是普天之下唯一能伤我的毒……这般处心积虑,难道不是得知了长孙斯远到来、便想里应外合杀了我,好和高舒夜远走高飞?”
  沙曼华惊诧之极地抬起了头,看着那一支她弓上发出的金箭。
  锋利的金色箭头上,果然闪着隐约的血红色冷光,狰狞可怖——血龙之毒?那是可杀神鬼的毒!普天之下,能伤到拜月教大祭司的、仅有的剧毒。
  “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想要杀你!”那一瞬间的震惊和恐惧让她几近嘶声,“我……我怎么会杀你?我怎么会杀你!”她一把夺过了那支箭,看了又看,忽然明白了什么,脸色渐渐惨白。抬起头,仿佛要说什么、然而刚一开口、却冲口吐出一口血来,向前栽倒。
  “沙曼华!”风涯下意识地将她抱住,发现她脑后三处伤口汩汩涌出暗色的血来。
  那般的大喜大悲,让她的脑子再也承受不住了么?祭司眼神一黯,将她放到了白狮背上,然而忽然一震!沙曼华的颈后、出现了铜钱大的血斑!是蛊毒?这个月宫里,有谁竟然对沙曼华下了蛊毒?除了杀他、有人还想杀了沙曼华?
  心念电转之时,他觉得袖子忽然被轻轻拉住。低下头,便看到沙曼华睁开了眼睛,微弱地说了一句什么,随即昏死。
  风涯侧耳过去,只听得一句话:“小心昀息。”

  月下一场恶战,在分出生死之时、忽然被一箭解开。
  拜月教主和大祭司交手,射穿风涯的肩膀,拜月教内竟是为了公子舒夜起了内讧!
  长孙斯远刚走到廊下,看得那样兔起鹄落、急转直下的一幕,不由惊得几乎叫了起来——他没想到几近天人的拜月教大祭司、竟然真的伤在沙曼华手里。在风涯的手抵在公子舒夜后心的时候、他几乎就要冲过去,却被昀息制止。
  “放心,他应该不会杀高舒夜……”站在回廊的暗影里,白衣少年淡淡道,“沙曼华  已经出箭、他此刻再杀高舒夜,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在他说完这句话的刹那,远处的风涯祭司果然已经放开了公子舒夜,向沙曼华走去。
  长孙斯远微微一凛,看向那个白衣少年,却听得昀息又说了一句:“他也不会杀沙曼华。他此刻应该根本不想杀任何人……真是可悲啊……除了明教教王、这世上只有一种人才能伤得了拜月教的大祭司——他真正信赖和关爱着的人。”
   “这一切,都在你预计之中?”长孙斯远凛然心惊,不由问了一句。
  白衣少年从长廊的阴影里走了出来,站到月光下,对他笑了一笑——那样的一笑,洁白无瑕而璀璨透明、宛如春风吹开了枝头第一朵梨花。然而少年深碧色的眼睛却是和笑容截然相反的阴沉,仿佛一口看不到底的古井,将任何落入的东西吞没。
  “我只是掌握了历代祭司的魔咒。”昀息忽地眨了眨眼睛,然后转身——那边,风涯  祭司的手果然从沙曼华的颈部放下了,横抱着昏迷过去的女子,直奔青龙宫而去。
  昀息指了指湖边曼珠沙华中被封了穴道的公子舒夜:“我已令所有教中弟子一律留在原地、不可阻拦。长孙先生,趁着这机会你赶快把这个人带走吧!你说过你有方法,我信——你们速速出宫,直接回帝都,莫要停留!”
  长孙斯远微一迟疑:“可是风涯祭司……”
  “我自然有方法。”昀息的神色淡定老练,简直不像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年,扬手扔给他一个锦囊,嘱咐,“你只管一路回帝都——风涯大祭司定会来长安找你。”
  长孙斯远有些不敢相信地望着这个少年——他也是出谋划策钩心斗角惯了的人、如何看不出这个昀息显然是设计了自己的师傅?如今出了这般激变、以风涯祭司的能力,难保不查出真像。而这个少年、居然还敢说有十足的把握,再让师傅成为他交易中的筹码?

十、师徒

  长孙斯远刚一离开,昀息随即转身,沿着回廊向青龙宫走去。一路上教中弟子的眼神惊疑不定,却无一人敢公开询问究竟发生了何事——不久前夷湘教主刚和大祭司起了冲突,为了不让此事外传,昀息一早便将所有人调离了月宫。拜月教中等级森严、高层权力斗争时不时发生,那些教中弟子已经习惯了不多问其他。
  刚走到宫门口,就闻到了血的味道——风涯祭司已经带着沙曼华、在厅中等待。
  果然也是聪明人。少年笑了笑,却是毫不畏惧地揽襟、迈入了厅里。
  “师傅。”他从旁边案几上拿起茶壶,到了一杯茶,“你来了?请坐。喝茶。”
  风涯祭司坐在厅堂里,看着缓步归来的弟子,眼神却是不易觉察地变了变——昀息变了……变得气定神闲、从容自信,甚至让人一眼看不到底起来。仅仅在一夜之间,那个恭谦聪颖的弟子身上就有了如此微妙可怕的改变!
  “沙曼华身上的毒是你下的?”最终沉不住气的还是他,率先开口斥问。
  昀息微微一笑,倒了两杯茶,放到桌上,然后在师傅的对面座下——他口中虽然仍称风涯为师,然而举止之间早已不以弟子自律。
  风涯看着他,手指缓缓收紧、又放开,最终只是将昏迷的沙曼华放在身侧的软榻上,转头沉声:“这几天来能接触她的,只有你一人。不可能是别人下的毒。”
  “不错,是我下了连心蛊。师傅,你知道么?——我早就打破了祭司不得修习蛊术的禁条。”昀息一笑,坦然承认,吹了吹茶沫,“不过下得还真是容易,她一点防范都没有。”
  风涯的脸色严厉起来:“你为何要杀她?”
  “杀她?我才不要杀她……杀她有什么好处?”昀息放下茶盏,忽地微笑,“我对她下蛊、只为让师傅您此刻无法杀我——”顿了顿,少年耸耸肩,看着风涯肩上不停流血的大祭司:“因为金箭上龙血之毒,是我涂上去的。我想,您此刻也应该猜到了吧?——不错,是我借了她的手杀你!你看,像她这样的人、虽然会为了某种原因背叛您,可又怎么会做得出毒杀的行径呢?”
  风涯深碧色的瞳孔陡然收缩、凝视着对面年轻的弟子,却没有立刻说话。
  祭司的手按在左肩上,血无法停止地流了出来、染红他的衣衫和手指。然而风涯仿佛没有痛感,只是静静看了昀息片刻,忽然问:“为何?为何背叛我?我一手将你从流落乞讨的境地带出,教给你一切——而你等这个祭司的位置,已经等得这般不及了么?”
  昀息微笑着摇了摇头,眼里忽地掠过一丝愤恨:“不为这个。”
  顿了顿,少年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师傅,一字一顿地回答:“只为、我一门三生三世里受过的侮辱与流落!只为、有生之年若不杀你,便无法解除的厄运!”
  风涯惊住,那一瞬间昀息眼里放出的光芒是如此炽热锋利,仿佛穿透了时空。
  “你是…你是那个……”他忽然隐约想起了什么极遥远的往事,脱口低呼。
  “我就是那个被你所杀的、琼州鬼师的后人。”昀息说着、将手中茶盏缓缓放回案上,他动作极慢,然而那茶盏居然一分一分地被他无声“放”入了紫檀木的桌面中!
  少年看着师傅,眼睛里的光芒极其可怕:“你应该知道在琼州、凡是在斗法中失败的  术士会得到什么样的歧视!他的后人再也无法学习术法,也无法从事任何职业,只能乞讨为生——拜您所赐,从曾祖开始、我们世代沦为乞丐,已经过了百年!”
  风涯大祭司眼神瞬忽万变、似是悲凉,却又似恍然:在苗疆有些地方、地方百姓极度崇拜精通术法之人。术士被视为可以和神灵直接对话的智者,受到所有人尊敬;然而那些术士一旦失败,便立刻失去全部的尊严、沦落为最下等的人,直到报了当初的仇、禁咒才能解开!
  许久,风涯祭司才缓缓道:“怪不得你在术法上资质惊人——原来是世家出身。看来,你当初遇到我、拜在门下,早就处处算好了计策?只为在某一日,能够把我击败?”
  “是。你有无限的时间等待,而我却只有有限的时间可以复仇——所以在我有生之年,不择一切手段都要杀了你!”昀息嘴角浮出一丝冷笑,似是感叹般地喃喃,“我练一辈子的术法武功、可能都不是你的对手。所以我只好修习你所没有修习过的法门:研究人的心和欲望——这些,恐怕是活了几百年的您、也无法和我相比的。”
  顿了顿,少年有些感慨地摇摇头:“您知不知道,其实夷湘也是我策反的?她不过是不服您的独断、有些小小的野心,我顺便就鼓动了一下——只可惜那个笨妞居然去和你硬碰硬斗法,到最后还是死在你手上。”
  “原来是这样……”风涯祭司的眼神从凝聚又慢慢散开来,居然也没有丝毫杀气,只是疲惫得看不到底,忽地笑,“十年来、你一直是我的好弟子……你们一个个都是为了各自的欲望而接近我、进而背叛我,是么?”
  昀息刻毒一笑,阴阴道:“你以为有谁会真的喜欢和一个怪物在一起?”
  那样的话就像那一支金箭一样直刺心底,风涯大祭司霍然站了起来,看着自己一手栽培出的弟子,杀气逼人而来。
  “师傅,我劝您还是不要动手为好。我知道龙血之毒虽然杀不了你、但至少会让您重伤无力。目下您的能力、只怕和我一搏也未必有胜算。而且……”昀息只是望着他,回指自己的心口,微笑,“连心蛊啊,师傅您不会不知道连心蛊是什么吧?这颗心停止跳动的时候、沙曼华的心脉也会断——”
  “我……”风涯蹙眉低喝,转头看着昏死的女子,“我为什么要管她的死活?!”
  “您不会不管的。”昀息笑了起来,施施然摊开手,“不然您为什么不方才就杀了她呢?没有人比我更知道您是怎样的人——您很容易被背叛,却更容易原谅。”
长久的沉默,长久到仿佛又过了一次轮回。
  这个空旷的青龙宫里,只有血珠不停溅落在地的微微响声——从风涯祭司的肩头和沙曼华的脑后汩汩流出,染红了地面。万种表情在眼底一掠而过,最终化为说不出的疲惫。
然而昀息眼里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师傅,我想您还是应该多关心一下自己的伤——被龙血之毒伤到、既便您力量惊人而不至于死亡,可同样也是无法愈合的吧?如果不解毒,血就会不停流下去,人也会一直衰弱下去!”
  风涯望了自己的弟子一眼,那个白衣少年眼里有隐秘的光芒——那是他即将打出另一张牌之前的雀跃吧?这种幽暗的鬼火,以前他居然从未注意。
  “我不害怕死亡——历代祭司从来都不曾害怕过死亡。”他微微一笑,看着指尖滴落的血,“我们怕的,反而是相反的事。这些,即使你再聪明、现在还不会明白。”
  那样的答案,让昀息脸色微微一变,然而他随即开口,语气恭谦、却透出了彻骨的寒意:“是。不过如果您一旦衰竭,我自然也将立新教主——那么,与您相关的所有一切都将被清洗,包括……沙曼华。”顿了顿,看到风涯骤然蹙起的双眉,昀息终于展露出了微笑:“我最了解师傅了:您不害怕死亡,但却不希望目睹别人的死亡——难道不是么?”
  “你到底想要什么!”风涯终于愤怒起来,举手就将那张紫檀木茶几劈了个粉碎,从额环上一把摘下那枚象征着祭司身份的“月魄”宝石,扔到地上,“要我的命?要拜月教?都拿去就是!别再在我面前耍弄你的心计了。”
  “啊,您快别生气,”昀息却是迅速阻止,正色,“一动气、龙血毒会发作的更快——这样,您就根本无法支持到去长安了。”
  “去长安?为何?”风涯祭司微微一诧,脑子里闪过长孙斯远写在案上的那个名字,忽然间就静了静,仿佛想到了什么主意,半晌不语,脸色平静的抬头,看着自己的弟子:  “昀息,你希望我去长安?”
  昀息俯身从地上捡起月魄宝石,紧握在手心,微笑着点了点头:“是为您好呀!龙血之毒、需要另一颗同样的龙血珠来解。所以当世除了长孙先生、没人能救您了——所以您还是去一趟长安吧……”顿了顿,昀息嘴角浮出笑容:“至于如何才能从他手里拿到另一颗龙血珠,相信师傅您一定知道。”
  风涯祭司眉梢一扬,有冷笑的表情:“这些,你是和长孙斯远商量好了的?”
  “不敢。我们所求不同,”昀息微微一躬身,不动声色,“只不过在想让师傅去帝都这件事上,正好想法都很一致。何况,如果治好了毒伤,师傅不就一切平安了?这边我保  证会照顾好沙曼华——毕竟我和她也挺说得来。”
  “去长安?也好…我也盼着能再见那个人。”风涯祭司嘴角微微一动,浮出一个不知是笑还是悲的表情,“可是——沙曼华那般信任、亲近你,你还是想也不想地出卖了她么?”
  昀息冷笑:“她那样的人、活该被利用。”
  风涯祭司叹了口气,忽地伸出手来——昀息下意识地退了一步,然而那只滴着血的手  却是毫无力道地轻轻按在他的肩上。
  “这是我的错……昀息,你将来该如何是好?”祭司的深碧眼睛宛如看不到底的大海,涌动着暗流,忽地低声叹息:“你跟了我十年,什么都学了,却唯独没有学到最重要的。你将来做了祭司后,又该如何是好啊。”
  被那样突如其来的感喟惊了一惊,昀息迅速镇定下来:“我还没学到什么?分血大法?鬼降之术?还是残月半像心法?——不,我会的要比您预计的多得多。”
  “那些东西有什么用?……到最后只会成为你的负累。”风涯祭司轻蔑地笑了一下,看着惊才绝艳的弟子,眼里却有悲哀无奈的光,“你对天地神鬼没有半丝的敬畏;对众生也没有任何悲悯;你不会爱人、也不会被人爱——”
  “我不需要这些,”昀息傲然回答,“如果我足够强。”
  听得那样的回答,风涯大祭司微微苦笑起来:“记住:我们不是神,可我们也不是人,我们只是怪物……岂无一时好,不久当如何?所有的物欲膨胀到极限后也终将消失,可在那么漫长的岁月里,如果除了仇恨内心什么也没有、你又将何以为继啊!”
  何以为继?难道那些反复背叛他的凡人,就是支撑着将来无尽岁月的支柱?既便善良如沙曼华、也会为了自己的欲望而毫不迟疑地将箭射向恩人——一次次的背叛,一次次的原谅,直至心灰意冷!难道师傅要自己学他、为这种凡俗羁绊而陷入危境么?
  知道自己一生也无法在术法或者武学上、超越几近天人的师傅,所以他只有抓住师傅心里的弱点:夷湘,沙曼华,他自己……所有师傅在意的、相信的、关注着的——他要一根一根地、将这个“神”内心的支柱完全敲碎!在轰然倒塌的刹那,他才能寻到机会吧?
  然而此刻、师傅却想将那个致命弱点也传给他?他冷笑。
  “昀息,虽然我教并不提倡、我们自身也未必能做到——但你要记住:对某些‘真’或‘善’应该心存敬畏。”临走前,俯身静静凝视沙曼华沉睡的脸,风涯祭司抬起头来看着弟子,说了最后一句话,“这一点本心,是上窥天道的奠基之处……否则,便是入了魔道。”
  “你知道未来有多长?看不到尽头……你将何以为继啊。”
  师傅走的时候,外面已经透出了微亮的曙光。昀息推开窗,默默的看着那一袭白衣穿过开满火红曼珠沙华的圣湖畔,沿着碧水离去。灵鹫山顶的风带来木叶清冷的气息,推开窗的刹那、湿润的云雾翻涌而入,模糊了师傅的背影。
  他知道、师傅是要去月神庙做最后的祈祷和告别,然后离开南疆去往帝都。
  白衣少年无言地握紧了手心的那颗月魄,微微蹙起了眉头——说什么治伤,说什么龙血之毒,都不过是借口。师傅恐怕不会不知道自己如此威逼利诱他前往帝都的真实意图罢?然而,如他所料、师傅还是去了——那一去,恐怕不会再回来。因为那个人也会去帝都……普天之下,他若要死、也只配死在那个人的手下吧?
  昀息想起了那些被苗疆百姓视为神明的白象——那些洁白强悍的庞然大物一生骄傲、能预知自己的死期,在死亡到来之前,它们唯一做的事情,便是离开所有人、找一个秘密的地方静静等待死亡来临。那是一种维持到最后一刻的生命尊严。
  云气和晨雾涌上他的脸,微凉而湿润。
  昀息回头看了看昏迷中的女子,抬手按上了脑后三处深入见骨的伤,眉头皱得更加紧——这种多年金针封脑落下的病,连师傅都没能治好,加上如今这一折腾、脑中旧伤复发,只怕内部已经积了血块吧?唯一的方法就是破颅疏通淤血——但这样又该冒多大的风险?
  然而,为了以防万一、这个女子无论如何还是必须活着。那只有冒险破颅了——白衣少年的手指慢慢握紧了宝石,冷定漠然地想着。
“  岂无一时好,不久当如何?……你将何以为继啊。”
  那样悲悯担忧的语气、仿佛一种不祥的咒语在他心中回响。

  黎明前夕,急促的马蹄声从山道上传来,惊起扑簌簌一群飞鸟。
  马车上一行人纷纷惊呼怒骂、却留不住那个夺路而去的白衣公子——虽然在动弹不得的情况下被连夜带出月宫、可一旦点穴解除,公子舒夜就再也不顾长孙斯远的阻拦,立刻夺马回奔月宫!终于再次见到了沙曼华……难道又要相见不能相从地擦肩而过?
  那个念头是如此强烈、以至于长孙斯远神色慎重苦口婆心地对他说了什么,旁边那些帝都来的武林高手又说了什么,他都没有仔细听;甚至也没有去想如何对付那个妖鬼般可怕的大祭司——公子舒夜只是纵身跃起、夺马、回头狂奔而去。
  “公子!”旁边长安探丸郎的黑九郎沉不住气,厉声,“你回月宫只有送死!”
  “别管我!”白衣公子同样厉声回答,掠上马背。
  “可你就不管候爷的死活了么?你知道候爷在帝都被那个女人害成什么样?”白六郎几乎要发出暗器去击落这个奔走的人,怒骂,“你们是生死兄弟啊!大家都在长安等着公子来替我们作主报仇!可为了一个女人,你就不管——”
  马背上的人似乎听到了一句两句,身子微微一震。然而转瞬马已经跑远了。
  “他****!见了女人就忘了兄弟!”“候爷瞎了眼,认了这样的兄弟!”马车上陡然被怒骂声湮没,当下探丸郎中几个杀手便要追出去,然而长孙斯远微微摆手,阻止了所有人的躁动。“不要追,追了也追不回来。”
  这个三十许男子清俊的脸上有一种深深的疲惫,把玩着手里的什么东西,淡淡道:  “停车。我们在这里等他——”
  “那小子还会回来么?”黑九郎愤愤不平。
  “等到傍晚。”长孙斯远看着晨雾弥漫的来路,慢慢道,一贯从容的神色里却有再也掩不住的萧瑟,“如果他不回来、我们就自行回帝都。”
黑九郎恨恨:“也是。总不成没他就不救候爷了——最多大家齐心合力,和那个女人拼了!”周围的杀手们轰然应了一声,个个眼里都有不顾生死只为报君恩的坚决。
  ——这些,就是鼎剑候多年来网罗的江湖奇人异士里、剩下最中坚也最有力的死党了。然而这一群摆在台面上、吸引着帝都追杀的力量,也不过是一张早就打算要舍弃的牌罢了。
  长孙斯远眼神微微一闪,只是垂头玩着那个东西:那是一个小小的木偶,白杨雕刻,关节上都有隼铆相连,可以随意活动。他聚精会神地挪动着偶人的双手,摆出一个个姿态,不顾旁边人诧异的眼光。
  ——谁也不知道这个在帝都呼风唤雨的谋士、为何身边会携带着这样一个东西。
  不过半日,太阳刚到头顶,马蹄声猝然响起在远处,所有人不由精神一振,望向来路,连长孙斯远都不例外——那里,一袭白衣从浓翠的竹林中直穿而来,闪电般飘落。
  公子舒夜。那个决然而去的人、不过片刻居然又重新回到了这里!
  “你刚才说、墨香他出了什么事?”一掠而来,便拉起了长孙斯远的衣襟,急促地问,“再说一遍!你刚才是说……他、他被颐馨长公主给幽禁了?他怎么会被那女人幽禁!”
  显然是方才心急之下没有仔细听清,奔到半路才慢慢回过神来,公子舒夜策马狂奔而回,厉声向他喝问,脸色狰狞可怖。
  “颐馨长公主和明教勾结、暗中培植党羽骤然发动政变,候爷被暗算,”长孙斯远神色不动地重复了一遍,加了一句,“如今被挑断了手脚筋脉、摄去了心神,幽禁在紫宸宫里,已经成了一个傀儡——长安探丸郎多次营救、都不曾成功。”
  “怎么会这样!”公子舒夜一声厉喝,将长孙斯远的领子拉紧,“墨香那家伙应该是个很精明的人!我离开敦煌不过一年多啊……他怎么就会弄到了这种地步?是不是内部有奸细出卖了他?——你这个军师是怎么当的?”
  被勒得几乎喘不过气来,长孙斯远蹙眉,却不回答一个字,只问:“那你随不随我去帝都?还是,依旧要去月宫送死?”
  公子舒夜一怔,松开了手,回头望着极远处那一座笼罩在云雾里的灵鹫山,久久不语。
  那么象……居然那么象!和一年前在祁连雪山顶上、因为要救墨香和敦煌,生生错过的时候竟然一模一样!——咫尺之遥,却始终缘吝一面,命运的巨手拨弄着两个人,竟是从不肯给上半丝的机会。难道真的要等到来生再见?而做兄弟,却是有今生没来世。
他忽然苦笑起来,笑了许久,终于抬头对那帮看着他的江湖人说出两个字:“我去。”
  顿了顿,似是下了决断,公子舒夜扬起头来,直指北方,厉声:“我们一起回去、将那个女人拉出来斩了!”
  真是一个令人看不透的人啊……公子舒夜和鼎剑候相交数十年,对他身边这个谋臣也不是不熟悉。然而以他的眼光、却一直都不能猜透,这个男子心里到底都在想什么?
  他最后朝着灵鹫山的方向看了一眼,足尖一点、便飞速掠上了马车,放下了垂帘。
  人生是一场负重的狂奔、需要不停地在每一个岔路口作出选择,而每一个选择、都将通往另一条截然不同的命运之路。那么多年了,从昆仑雪域到敦煌古城、从苗疆月宫再到帝都长安……一次次命运的分叉路口,他选择了舍弃。如今他们之间、已经是越走越远了么?
  沙曼华,沙曼华……此次若能平安化解帝都危局、我必当返回这里来找你。
  那时与你重又相逢、如天地初开。

十一、长安月

  如以往中原很多王朝一样、大胤的开国之君神熙帝将国都选在了长安——这个“左据函谷二崤之阻,表以太华终南之山,右界褒斜陇首之险,带以洪河泾渭之川,披三条之广路,立十二之通门”的地方,的确也是绂冕所兴,冠带如云。
  十年来镇守敦煌,公子舒夜踏入帝都的次数不过寥寥。
  然而每次踏入帝都,他都有一种说不出的窒息和快意。
  那窒息、是某种压迫着他生存本能的重量,让他时时刻刻都像一头蓄满了力的猎豹窥探着左右,暴起攫人;而那种快意却是从最隐秘深心里沁出来的——在这些灯红酒绿、歌舞升平中,暗藏着暴风急雨、腐臭芳香,浓得仿佛眼前化不开的夜色。而他、就是要用掌中的剑、将这铁一般的古城和长夜斩开!
  临决战、赌生死的快意直冒出来,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纵横西域的时代!帝都长安,给了他一种归属感和熟稔感,仿佛他就应该在这样的乱局中游走——这个杀机四伏的帝都、和当年厉兵秣马的敦煌一样,给了他最广阔、最有挑战感的舞台。
  虽然他已厌倦,然而此刻巨大严峻的挑战重新点燃了他天性中冒险和搏杀的气质。
  交织着权欲、杀戮、阴谋、背叛的长安,是他的舞台,而他早已能在其中游刃有余,在与人相斗中自得其乐——不同于那个青翠干净的苗疆、在那种地方,对着那个“非人”的大祭司时,他心里是完全没有丝毫的把握。那是与天相搏的空茫和无措。
  “朝野多股势力蠢蠢欲动、潜流暗涌,只恐不日便要发难——此刻弟不知远在何处,各地驻军不及进京驰援,已然不及。”他想起了墨香在那一封密函里,留给自己的最后嘱托,“激变不日立至,兄苦虑多日,顺势布一局,以求反败为胜。事关重大,四顾身侧无人,唯有长孙可冒险相托——然此人心计之深、为兄多年不曾看透。无奈此刻帝都危局,无他人可托。弟若闻讯归来、与之谋事,也应心怀戒备。”
  想到这里的时候,他看了一眼旁边席上的长孙斯远。
  那个青衣谋士一直寡言,摆弄着手中的小小木偶。然而那只诡异的木偶,却让公子舒夜眼神陡然凝聚——这个透着诡异的东西,这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公子舒夜忽地以筷击盏,在酒席间高歌起来,同时命探丸郎中最美的白九娘起舞——密室里所有严坐待命的探丸郎杀手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看着这个纵酒狂饮的男子、候爷的生死之交。早就听说过敦煌城主是个骄奢跋扈的人、却没想到放浪形骸到如此。
  白九娘抽剑起舞,然而一曲方歇、剑却急速指向了座上的公子舒夜!
  白衣公子分毫不动,只是在那一瞬间翻转了手腕,剑刺中了杯底,砰然裂开。九娘执剑冷冷看着这个来客:“你是来喝酒的,还是来带我们去救候爷的?外面已经死了那么多兄弟,你却还在这里喝酒!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要安排那么多场硬碰硬的刺杀?再按你说的这样下去、我们的人不等攻入禁城,就全折尽了!”
  “鼎剑候有给你们向我责问的权力么?” 公子舒夜微微一笑,将酒杯从剑上拔出,“棋子不该问棋手的棋谱如何。请安本分。”
  黑九郎不服:“可这一个月七场刺杀下来,已经折损了大半人马!杀的不过是一些官员外戚、根本动不了景和宫里那女人分毫!你这是让我们送死,白白便宜了那女人——你  到底是不是候爷的朋友?还是早就被那女人买通了?”
  “住口!”座中忽地有人低叱,是久不出声的长孙斯远终于开口,“坐下。”
  长孙先生都开口了,满座登时悚然一惊,无人再敢继续发难。暴烈的黑九郎和冷艳的白九娘相对看了一眼,也退回了座中。

  “明日,按计划将兵部尚书李长乾刺杀于上朝路上。”寂静中,公子舒夜扔下一句,拂袖而起,揽着歌姬扬长而去。座中杀手面面相觑,最后一致将目光投向长孙先生。
  长孙斯远淡淡开口,放下了酒杯:“听公子的安排。”

  不同于苗疆之月的皎洁明朗,长安的月色是迷离朦胧的,仿佛空气中浮动着太多看不见的尘埃。暗廊下,遣走了歌姬,白衣公子静静负手看月,神色也有些迷惘起来。
  不久背后就传来了脚步声,没有回头,他开口:“按全盘计划来说,明日黑九郎和十三娘都要死——是不是?这样一来,探丸郎里,就只剩下不到二十名杀手了。”
  “是。”长孙斯远在他背后站住,声音冷肃,“这一个月来,已经折了二十一名杀手。但也拔除了八名朝中军政两界的重臣、颐馨长公主的羽翼被剪除了不少。可直至目前,她似乎还是没有将禁宫御林军和明教高手派出、保护下属的意图。”
  “呵呵……端的沉得住气。这女人的确狠心忍心,”公子舒夜笑了笑,“羽翼剪了可以再长、命丢了可就什么都完了。此刻她怕的就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宁可看属下党羽被难、哪里敢轻易放松大内防守?”
  长孙斯远同样淡然回答:“不错。她向来计算精明。”
  “也是,否则墨香又怎么会轻易在她手里吃亏?”公子舒夜冷笑起来,忽地点头,“不过,我想她们那边一定也在估计着我们的损失——我们每死一个人,他们定然都有数。大约只等着我们削弱到一定程度,便要反击。”
  “是。”长孙斯远点头,只道,“可他们定然没想到、探丸郎不过是明摆在台面上的一张牌,我们的实力远不止于此——天下十八路大军已然陆续接到了候爷的手谕,秘密派人进京待命。而那些中原各大门派的武林人士、也已经云集京城。”
  “只是可惜了探丸郎……那可是一群忠心热血的江湖儿女。”公子舒夜忽地喟叹,眉间的迷惘之意更重,“墨香十年心血营造的这批基业、恐怕要在这场血战中消耗殆尽了。”
  长孙斯远也是长久无语,许久,才慢慢道:“他们……本来也就是死士。”
  死士?……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那种热血悲歌的慷慨死士,为了主君的安危便可毫不迟疑地纵身就死的死士,的确令他这样的人都肃然起敬——然而,他不得不将这些人看成一堆无生命的棋子,才能安之若素地将他们放到正确的位置上去。若是心心念念想着,又如何布得了这般杀局?
  “希望他们死的有价值。”公子舒夜喃喃,忽地回过头盯着长孙斯远,慢慢道,“你  今夜,又要进宫去么?听说那个女人很美……听说她和你们长孙家、还自幼定了亲。”
  那种目光冷锐低沉,然而长孙斯远只是淡淡回答了一个字:“是。”
  然后就这样转过身,再不解释半句地离去。

  禁城巍峨,仿佛一方坚不可摧的玉玺、压在长安城的北角。
  然而坐在防卫森严的景和宫里、身侧布置了至少八百名侍卫,还有躲藏在多处暗角里的明教高手——颐馨长公主的眉头依然微蹙,仿佛脚下白玉铺就的地面如波浪般摇晃起来。她无声的抱紧了年幼的皇帝,拍着哭闹不休的孩子。
  然而八岁的武泰帝依然带着一股痴傻的劲儿、从短暂的睡眠中惊醒后就再也不能平静,拼命指着宫殿外盛开着菊花的花圃,尖细地叫:“白色的小鬼!白色的小鬼……它们在跳舞!”
  “阿梵莫哭……哪里有什么小鬼啊。”颐馨长公主拍打着弟弟,却微微叹了口气。
  然而一想到外面的局势,颐馨长公主的眉头就蹙得更紧——帝都上下已经议论纷纷,为了一个月来七次的刺杀,为了相继死去的八名朝中重臣。那八名,全是她一手拉拢和扶持起来的党羽。她也曾犹豫过要不要分出一部分大内的人手、去保护下属羽翼,然而——长孙斯远对她说:“那是公子舒夜在引你出手,待你将人手抽离禁城、他便要声东击西。”
  于是,她便硬生生按捺住了。
  但如今外头已经飘摇如此,帝都若再无反应、朝野上下只怕要掀起大浪。颐馨长公主再也顾不得哭闹的武泰帝,将孩子交给了贴身侍女,便起身想去找连日不见的月圣女梅霓雅。
  然而,刚一起身、就看到那个青衫男子从菊花深处走了过来。
  “斯远!”略微有些惊喜地,她迎了上去,穿过那些白骨上盛放的花朵。
  “明日,公子舒夜将派探丸郎于上朝路上刺杀兵部尚书李长乾。”那个人只是站在菊花深处,淡淡开口,“这次你需得早做准备——兵部不同于其他,此刻万万不能舍了这棋子,否则帝都定将更乱。”
  “正好,我也是如此打算。”颐馨长公主点头,神色冷定,“近日昆仑大光明宫总坛、已经派了派了最后一批人马前来帝都,助我完成大业。回纥一品堂也派出了高手,前来为梅霓雅公主效力。因为高连城还据守着敦煌,他们祁连山那边绕道过来,颇为艰苦,所以来得晚了——他们这一到、我方实力大增,再也无需避开探丸郎的锋芒。何况,我这几日估计着,他们也该折损的差不多了。”
  冷定地说到这里,颐馨长公主的语气却忽然转柔了,摘了一朵菊花在手里拈着,看着面前的青衣男子,半晌才开口,道:“你…你这一趟去南疆去了好久——”顿了顿,脸颊忽地有些微的红,只道:“阿梵很想你。”
  长孙家原本是大胤最大的外戚、也是十大门阀贵族中的翘楚,历来和皇室之间婚姻不断。而长孙斯远也是经常出入皇室、和夏雱夏梵姐弟是自小熟悉的。若不是后来四王内乱、若不是鼎剑候把持了朝政——说不定夏家和长孙家之间,早已又多了一桩姻缘。
  然而颐馨长公主最后含羞吞下的半句,长孙斯远却仿佛听不出来,只是皱眉:“明教又派人来了?他们是准备把回纥一品堂和整个总坛都搬到长安来么?”
  “你不是和我说、那些江湖人已经秘密云集到了长安?再加上一个公子舒夜,更不能轻敌。”颐馨长公主手握紧了,手心那朵菊花簌簌粉碎,眼里有狠厉的光,“不请明教和回纥出手,还能如何?反正也说好了交换的条件。”
  长孙斯远不再说什么,只是道:“我怕请神容易送神难。”
  然后他就转身离去,消失在菊花深处。颐馨长公主原本要留他,忽地又迟疑了,手里揉捏着那朵菊花,半晌,只是微微叹了口气——她真的是越来越看不透斯远这个人了。
  宫里阿梵还在哭闹,彻夜不息,她只一听、心便烦躁的不得了,只狠狠地踏倒了一片菊花,踩出了地底支离的白骨来。

  长孙斯远从一重重禁宫走出来时,外面斜月已西沉。
  他从最荒僻的侧门走出来,走过宫门口那座巨大的仙人承露铜像时,他蓦地抬起了眼睛——那个仙人铜像手上托着径丈大小的铜盘,而铜盘内,却伫立着一袭白衣。斜月挂在深蓝色的天际,那个人站在仙人铜像的掌心、却有着比仙人更飘然出尘的气质,白衣胜雪、长发飞扬,仿佛飘然而来的天外飞仙。就这样站在高处、低目看过来,不说话。
  “风涯大祭司!”一直表情漠然的长孙斯远终于忍不住脱口惊呼起来,惊喜。
  “我知道那个人已经来到帝都……所以我也来了。”那个人微微一笑,对他伸出手来:“按照约定,先给我龙血珠。”
  ——在他伸过来的手上,有一滴血缓缓凝聚、啪的一声滴落。
  肩上那个伤,居然一直都未曾愈合。
  长孙斯远定了定神,冷静地道:“在下不曾随身带——请跟我回去拿,如何?”

  天亮的时候,刺杀的结果已经传来。
  似乎一反前七次的退让、这一次,禁宫大内派出了大批的好手保护兵部尚书。第八次的刺杀完全失败——不仅折损了黑九郎和十三娘,甚至连负责联络的白三郎都被杀。
  “他们终于出洞了?”公子舒夜却有些惊喜、有些诧异,“该不会这么快啊。”
  “因为此刻起、他们禁城内的防守已经固若金汤,自然不吝派出人手。”长孙斯远的声音在门外传来,那个青衣男子从黎明中走来,神色慎重,“公子,西域的援军已经到了。那个人、终于来到了长安!”
  “谁?”公子舒夜霍然一惊,抬头问。
  长孙斯远眼神凝重,一个字一个字的开口:“霍恩。”
  “山中老人?!”那一瞬仿佛有某种惊悚的力量、让公子舒夜霍然站了起来,衣襟带翻了茶盏,“你说来的是山中老人?教王他、他,亲自来了帝都?”
  早年的记忆如闪电照亮心底——教王,教王……那个名字曾和那一段残酷岁月一起、深埋入心底。隔了多年后提起,却依然有让他心神颤栗的力量。那是一种深刻入骨的、反射般的恐惧,相信从修罗场里出来的所有杀手、在余生中都不能忘。
  即使骄傲如他、也不能避免。
  然而他很快镇静下来,冷笑:“想不到他老人家一把年纪了,还吃这种翻山越岭的苦……野心不小啊。”顿了顿,公子舒夜嘴角浮出一丝睥睨:“少不得,要和他会一会了!  所有人都说他陆地神仙一级的人物、是无法打败的,我非要试一试。”
  “不用试。”长孙斯远的神色依旧是淡定的,“你不是他对手。”
  “谁说的?”公子舒夜冷笑。
  “鼎剑候。”长孙斯远淡淡回答。
  公子舒夜忽地怔住,看着这个没有表情的男子:“墨香?”
  “是的。在大变来临之前,候爷曾冷静的全盘估计过形势。”长孙斯远微微点头,“候爷早知道明教会彻底卷入帝都政局,他也估量过、除了那一个人,当世无人能是山中老人的对手——所以,我一早就按照他的计划、亲自去苗疆请了那个人来。”
  说到这里的时候,长孙斯远轻轻抬手,推开了身侧的窗子:“你看。”
  公子舒夜的眼神定住了,穿过窗子,看到了游廊上静静伫立的一袭白衣。那个人不知何时进入探丸郎最秘密据点,正将手放在左肩上,轻轻揉着。淡淡的天光照在他身上,让这个人显得有些不真实,恍如一梦。
  “风涯……风涯大祭司!”他脱口低呼出来,不可思议。
——此刻,站在帝都微露的晨曦下的、居然是那个和他在月宫圣湖之畔生死恶战过的拜月教大祭司!怎么可能?……这个人、这个宛如天外飞仙,不沾一丝人间烟火的大祭司,也  被牵扯到了帝都这场纷争浩劫中!
  天下武林自古分为正邪两派,七大门派中出高手辈出,各有擅场,难分高下。百年来正派里最杰出的七位绝世高手,被称为“三皇四帝”,分别出自七大门派;然而在邪教里,却一直是西域大光明宫和南疆拜月教平分秋色。当世传闻中、拜月教大祭司和明教教王是邪派中的绝顶人物,都号称达到了“脱魔”的境界,接近陆地神仙,足可以与三皇四帝抗衡。
  而七大门派自十几年前突袭光明顶、和魔教拼得两败俱伤后,近年来人才凋零,已经不复昔年三皇四帝时期英才辈出的盛况。目下放眼天下武林、也只有眼前这个拜月教大祭司才有和山中老人一较高下的可能吧?
  然而这一切的权衡估计、是片刻后才浮现在他脑海里的。在看到风涯大祭司的那一瞬,公子舒夜第一念及的,就是:沙曼华呢?沙曼华如何了?那一夜,用无色之箭伤了拜月教大祭司后,她有无受罚?是否安好?如今又怎样?
  他只张开了口,尚未出声,仿佛知道他想问什么,晨曦中那个白衣祭司已经回过头来,对着他微微一笑:“她没事。她对昀息没有任何威胁力,他不会杀她——帝都这边的事情完结后,你去月宫将她带回来吧……我是不会再阻拦你了。”
那么,当时,你为什么要如此阻拦呢?——他下意识地想。
  风涯大祭司转过头去看着微亮的天际,淡淡:“我一个人看着这天地间的日出日落,已经很多很多年了……我很想找一个好孩子、陪我一起看。但现在,已经不必了。”
  ——那笑容,竟然没有半丝灵鹫山顶决战中那种压迫力和杀气,而是带着空明的、淡泊的、甚至些微疲倦的神色。

   
十二、探丸郎

  一个月内出了八起刺杀、只有兵部尚书李长乾侥幸逃脱。长安城里已经议论纷纷,人人都在猜测到底是谁策划了这一系列的大案?也在诧异朝廷为何还不作出反应——那个一向雷厉风行的摄政王,为何此次迟迟不见露面?
  ——甚至已经有人说,摄政王已经死了、朝廷只是怕消息传出去引起激变,而始终不敢对外宣布。平民百姓们不敢公开说,但各种谣言还是不胫而走。
这几日,帝都里那些幽僻小巷、茶楼饭馆里多了一群群陌生脸孔的外来客,虽然操着各地方言、来自不同方向,似乎相互之间没有任何联系,有些甚至似乎来自塞外异族——但是,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个个都带着刀剑,似乎全是江湖人。
  仿佛天下武林各个帮派、此刻都选中了帝都开武林大会的样子。
  而御林军暗中的调动、各路藩王打点进京了解情况的探子、十八处兵马隐秘的前来——这些,就不是那些百姓们所能看到、听到的范围了。
  然而紧张肃杀的气氛一天天积累,仿佛天下的目光都投注在了长安,而这个古老的帝都上空战云密布、即将旋起巨大而呼啸的漩涡!

  后天便是十月初十,大胤开国之君神熙帝统一中原、登上帝位的日子——
  按皇室规矩、武泰帝需前往法门寺上香,在供奉着的木主前为历代先皇祈祷,然后去往太庙举行盛大祭奠。当今皇上武泰帝年幼,少不得颐馨长公主也要陪伴了去。
  “十月初十,卯时,日出刹那。所有探丸郎、神武军手人从法门寺观心井暗道出、从游廊迂回,包抄大雄宝殿——佛像下已埋机关,暗弩三百,刺客九十,务必刺杀少帝与长公主于佛前!”
  公子舒夜的话音是冷的,冷成一条直线、仿佛锋利之剑的剑脊。
  他的手,也缓缓抚在一把墨色长剑的剑脊上——墨魂剑。那也是鼎剑候被软禁后、探丸郎组织不惜一切代价保存下来的东西。承影墨魂,原本同时出自当年昆仑大光明宫。如今,承影剑已经毁于拜月教大祭司之手、他只能以至交留下的长剑,将那禁固着墨香的一重重铁镣斩开!
  一边看地图,一边摆弄着那个奇怪的白杨木傀儡,长孙斯远无声点头,没有对这样的安排发表意见——其实,那一场最轰轰烈烈的刺杀是没什么要紧的,重要的是——
  “那么,用七大门派的高手引开御林军,你就准备孤身深入大内、去紫宸殿救候爷?”长孙斯远向来如止水的声音有了一丝波动,抬起眼来看了一下公子舒夜:“实在太过冒险。或者,先调动十八路秘密进京的精英战士杀入?夺宫后,再行处置?”
  ——虽然曾号称修罗场杀手中的双璧,但这个白衣贵公子的作风显然和候爷迥异:他锐意、锋利、快速,仿佛一柄斩开迷雾的利剑。但两人相同的、就是同样孤注一掷的胆魄。
  “不行,墨香还在他们手上,一动用大军、只怕玉石俱焚。还是我孤身潜入、先救出墨香后再号令军队夺宫。”公子舒夜微微笑了笑,忽地对着窗外点点头,“也不是我孤身一人——你也知道在禁宫内,还埋有最深的一批伏兵。此外,还有人要和我一起去的。”
两人一起望向窗外那个银杏之庭。
  已经是初秋,木叶凋零。庭院里宛如铺上了黄金,而那个白衣人就靠在树枝最顶端,额环束发,黑缎般的长发垂落在秋风里,仿佛一片不受力的羽毛——那是一种不属于这个人世的高洁和遥远、让厮杀在名利场里的人心头骤然一清。

  “我想他们也不会将候爷轻易留在宫里,只怕深宫里也是十面埋伏。”长孙斯远点头,收回了目光,沉吟,“虽然我们在禁宫内留有最后的埋伏,但祭司和你一起去,那的确是最好——据我所知,霍恩入宫后一直居住在紫宸殿中,只怕候爷寸步不能离开他的监视。”
  “嗯。”公子舒夜淡淡应了一声,忽地道,“你从宫中打探来的事,也真不少。”
长孙斯远微微一怔,神色不动:“那自然。我给宫里那边的情报,也是相当。”
“探丸郎,便是这样被你一个个卖到屠刀底下的吧?”公子舒夜的手慢慢握紧了墨魂剑,  若是武林中人在侧、便能惊觉那一瞬间发散出来的杀气——然而,一介书生的长孙斯远只是淡淡,毫不动容:“苗疆回来的马车上,我已和你深谈过,你也该看过候爷留下予你的书简,知道了全盘计划——而生死存亡的一刻上,你却是依然要疑我?”
  公子舒夜蹙眉,手却放开了:“你究竟是站在哪一边……”
  “这很重要么?”长孙斯远不动声色。
  “自然。天下二分,胜负未定。犹如韩信,助汉则汉兴,助楚则楚霸;”公子舒夜喃喃,声音里却第一次有了难以定夺的犹豫,眼神陡然凝聚,“若自立为王,则三分天下!”
  “到了最后,自然见分晓。”长孙斯远点点头,镇定自如,“莫忘了,候爷临难之时、曾将全盘危局托付于我——你是不信候爷的眼力?还是不信自己的控制力?”
  一语未毕,长孙斯远转身离去,毫不介意背对着那个手握墨魂剑的修罗场杀手。
  庭中金叶飘转而下,有几片落到了木傀儡身上。长孙斯远抬手拂了拂,忽地听见头顶有人淡淡道:“你——手中这东西,有点意思。”
  一直不动声色的长孙斯远猛然一震,抬起头,看着树梢上坐着的白衣祭司。龙血珠已经如约交付给了风涯,以便让他消除伤痛、可全力与山中老人一战——此刻、这个人又已经恢复了睥睨天下的力量吧?在他眼底下,世上所有事都无所遁形了么?
  “近百年来,我以为这傀儡之术除了在我教中,外头早就已经失传了呢。”风涯低下眼睛看着他,眼神却是平静空明的:“听说你们长孙家是大胤最大的外戚,历代出过无数皇后贵妃,后宫中争宠除敌无所不用其极——这傀儡诅咒之术,便是那样传下来的吧?”
长孙斯远脸色微微一白,在这个“非人”之人的俯视之下,陡然有一种被看穿的悚然,不由脱口:“你……能看出这个傀儡系着的真身么?”
  “呵呵。”风涯微微一笑,转过头去。许久,似是寥落地喃喃道:“就算我再活几百年、眼睛看到的,也不过只是这些争夺罢了……”

  十月初九,长安城中战云密布。
  虽然百姓不敢议论,但谁都觉出了近日帝都的不安定,东西两市胡汉商贾纷纷闭门歇业,朱雀大街一片萧条。
  傍晚,长孙斯远入宫觐见颐馨长公主,带去了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个消息:“明日日出之时,探丸郎将于法门寺孤注一掷出动,试图劫持少帝或者长公主做人质、以交换鼎剑候。”
  顿了顿,那个青衣的谋士开口,毫不动容地说出了最终的秘密:“不过,真正袭击的重点不在于法门寺。明日,公子舒夜将亲自来紫宸殿、营救被幽禁的鼎剑候。”
  景合殿中对弈的两个女子同时停住了手,颐馨长公主首先低笑起来:“声东击西?公子舒夜果然也是大胆得很,居然敢孤身范险——不愧是妹妹你们修罗场里出来的顶尖好手。”
  回纥公主梅霓雅将那一枚黑子放下,浓秀的眉毛微微一皱:“公子舒夜一身技艺足以震慑西域,比墨香不遑多让,绝不可大意。比起他来,探丸郎残党反而不足虑了。”
  颐馨长公主招手让长孙斯远坐下,转头对梅霓雅笑道:“虽然如此,可有贵教教王坐镇紫宸殿看守鼎剑候,妾身还不太担心——公子舒夜虽允称高手、但比起教王还是要逊色吧?”
  “这倒是。”梅霓雅展眉一笑,俯首将那枚黑子摆下了,“教王此次肯远道而来,坐镇紫宸殿,那是万无一失——明日,长公主和皇上不必去法门寺了,就留在宫中反而安全些。我自然会安排教中人手重重防守,等着他自投罗网。”
  “可探丸郎那边呢?”颐馨长公主皱眉,“不趁着这个机会一举铲除,留着就麻烦了。”
  梅霓雅按剑而起,朗笑:“有我呢!明日教王坐镇宫中,我自另外带人马去将其连根拔起!这一下、鼎剑候多年培植的力量也该彻底摧毁了。”
  颐馨长公主这才展眉一笑,深深一敛襟:“如此,多谢姐姐了!”
  梅霓雅连忙还礼,眼角看到一边的长孙斯远,含笑道:“长公主该谢的是这位——若不是长孙先生当初相助发动政变、大胤如今说不定已经不是你们夏氏的了。如果不是长孙先生不间断地送来重要的情报、要将鼎剑候余党一一拔除,我们也少不得要多折损千余人手。”
  颐馨长公主微微一笑,低头:“斯远出了如此大力,自然是要谢的。”
  “如何谢?少不得要以身相许了。”西域儿女向来爽朗,梅霓雅大笑了起来,拍着手走了出去,“好,待大事定后,你如约将玉门关外十二州连同敦煌让与回纥,我父汗便与大胤共有这天下——到时长公主大婚,梅霓雅定当以回纥国使者身份前来祝贺。”
  梅霓雅的朗笑渐渐远去,颐馨长公主低下头去,脸上已泛起红晕,忽地不知说什么好。旁边的侍女识趣地退了下去,景合殿里更加静谧起来。
  “你真的要将敦煌割让于回纥?”寂静中,长孙斯远却开口问了个打破旖旎温柔气氛的问题,语气隐隐肃杀,“敦煌为西域咽喉、向来为诸国觊觎。此处一失,大胤便失了西边门户,将来回纥铁骑东来,将何以阻拦?”
  “现在形势严峻,少不得回纥与明教相助,暂时答应也罢。”颐馨长公主显然有些不悦,“不然,大胤就算不亡于回纥铁蹄下、迟早也被鼎剑候谋夺!”
  “你宁可亡于外虏,也要先平了内患?”长孙斯远霍然回头低声问,眉宇间有怒意。
  颐馨长公主总算将旖旎心思收了回来,正色:“只不过权宜之计。等鼎剑候党羽彻底清除,四海安定,自然可以派兵再将割让的十二州夺回。”
  长孙斯远冷冷一笑,却没有说什么,只是转过了头去,问:“小梵呢?”
  见他不欲和自己多争辩,颐馨长公主也是松了口气,然而满腹的柔情登时化成了冰冷,只倦倦道:“在紫宸殿里,和教王一起——也是奇怪,他夜里总是哭闹不休,教王一来他就乖了。你要不要去看看他?他还是一样赖着你,想让你去看他。”
  长孙斯远眼色不易觉察地一冷,手指在袖中慢慢握紧,道:“你也真放心,将大胤少  帝托付给回纥明教的教王?万一他对小梵做了什么,如何是好?”
  颐馨长公主一震,也沉吟不语,许久道:“那么,今夜麻烦你去照顾他,如何?”
  “明日便是生死之变,我今夜若不回去,公子舒夜这边定然起疑。”长孙斯远摇头。
  颐馨长公主脸色微微一变,拉住了他的袖子:“很危险!如果被公子舒夜发现了你是这边的卧底,你、你就……!还是不要回去了,和我们一起留在紫宸殿吧!有教王坐镇,那里算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无论如何我得回去一趟。”长孙斯远不为所动,拉开了袖子,“此刻,半分错不得。我有朱果紫金符,可以随时出入大内——等那边事情一定、我立刻便回紫宸殿。”
  青衣谋士在夕阳下转身离去,穿过那片盛开的菊花。不知为何、忽地又立足回头,看了一眼阶前目送的长公主。那一刹,一直如止水的眼睛里涌动着某种复杂的光芒。他忽然疾步返回景合殿,将那个倚门而望的女子用力抱入怀中,喃喃低语:“雱儿,别怕,就快过去了……一切都快过去了。你不要怕。”
  从未见过这个寡言多谋的恋人如此举动,颐馨长公主只觉一下子脑中空白,等回过神来时,长孙斯远已经放开她、疾步穿过盛开的菊花离去。
  那些菊花下、埋着一年前夺宫之变时,被杀后就地掩埋的鼎剑候亲信侍卫。

  十月初十。朝阳亘古不变地升起,然而帝都却似换了人间。
  朝霞如血,那些血仿佛从云霄直泼入地,将千年佛寺圣地染得一片血红。然而细细看去,那些血迹却是从观心井漫出的,仿佛是地下血泉汹涌,破地而出!那大股的血从井中漫出后,沿游廊两侧一路流淌,最后在大雄宝殿上弥漫了一地。
  梅霓雅纵马飞跃过山门、在大雄宝殿前勒马,看着已经接近尾声的一场恶战。
  亏了长孙斯远的密报,这一战她有备而来,却依然胜得惨烈。九十名探丸郎的死士个个状若疯狂,根本不顾惜自身,只想将所有侍卫砍杀,然后带走那个金舆上的武泰帝。一个一个踩着同伴的尸体,甚至相互作为肉盾交替上前,一路伏尸、竟杀到了皇帝金舆前,一把撩开了帘子!——然而轿内万道金光激射而出,竟同样是安装了如雨密集的劲弩!
  强弩之末的探丸郎人马,终于在此遭到了致命一击。
  尽管带足了大内高手、又加上了明教一些人马,足有三四百铁甲、依然不能挡!若不是一早得到情报,将真少帝和长公主留在了禁宫,只怕这群疯狂的探丸郎既便不能掳走武泰帝、也能伤了九五之尊吧?一想到此,梅霓雅手心里就有微微的冷汗。
  她跃下马背,踏入大殿查看情况——里面血流成河,尸体满地。门槛旁积血竟有一指厚,浸没了她的小蛮靴。
  刚一脚踏入、脚跟忽地微微一紧,然后传来清脆的铛的一声,似乎有什么咬在了护踝上。大惊之下,梅霓雅想也不想反足踢出,脚上却是十分沉重,一个黑影随着她抬脚被甩了起来,重重落地,七窍流血已然气绝,然而牙齿却依然紧咬她的足跟。
  那种孤勇和惨烈,让昆仑大光明宫的月圣女梅霓雅都不由暗自心寒。
  然而无论如何,探丸郎今日全灭于法门寺——一念及此,她依然忍不住纵声笑了出来。
  “你…以为自己真的赢了么?”已经抢到了少帝金舆前,却被劲弩射中,白十九娘撑着身体回头恨恨看着她,嘴角流下一丝血来,“我们不会白死的!你等着、等着看吧……”
  语音未毕,她伸手在一支劲弩尾部一按,噗的一声穿心而过。
  看着最后一个探丸郎杀手死去,梅霓雅陡然有一种说不出的不祥预感,霍然回头看着长安北方,日已中天——探丸郎人马已经全数在此,今日一早公子舒夜只带了一人赴深宫。这般孤注一掷,势单力薄,就算能闯过十八重埋伏,侥幸到了紫宸殿也会被教王灭了才是。
  然而为何禁城中、迟迟不见标志“事成”的红色烟花升起?
  九重深宫里,如今又是若何?

十三、菊花的刺

  十月初十,是大胤开国一百五十周年的日子。
  却很少有人留心到、这也是夺宫之变发动后的一周年。
  更没有人留心到,在这个深秋的夜里,深得少帝和长公主信任的长孙斯远独自来到了禁宫,穿过月下大片开放着的菊花,手里提着那个白杨木傀儡。却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酒壶,将美酒一杯杯无声无息地浇入土中,眉间神色凝重沉痛,仿佛和土下幽灵喃喃交流着什么,隐约听去,却是“诛杀叛乱,救出主公”。
  然后,他在殿外驻足了片刻,却没有进入景合殿去见颐馨长公主。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青衣的谋士就这样站在菊花丛中凝望,直到天色微亮,才似下了什么决心、回头向着紫宸殿匆匆而去。
  然而,他虽然离去,杀意已经仿佛已经种入了那一片土壤里,每朵菊花都开得杀气四溢。仿佛土下支离的白骨、听到了昔日主人的召唤,想要挣扎着破土而出,为之一战。

  那一夜紫宸殿里少帝的哭声愈发响亮凄厉,口口声声叫着“白色的小鬼”在“菊花里跳舞”——直到天亮时分长孙斯远到来,才止住了哭声。武泰帝一见他立刻睁大了眼睛,也不知是欢喜还是畏惧,却是立刻安静了下来,神色木木的。
  长孙斯远从侍女手里接过孩子,轻抚着武泰帝漆黑的额发,眸中神色转换。
  忽然间,他感到有一种莫名的压迫力弥漫在空气中,凛然连退了三步,看着隔着院落的正厅方向。夜里看不出任何东西,然而那一处发散出的杀气和压力是令他这样毫无武功的人都心惊的,不由变了脸色,脱口:“谁在那里?”
  “前厅里的是长公主请来的贵客,”宫女不知内情,只恭谨回禀。
  “教王?……山中老人?霍恩?”抱着出奇乖的武泰帝,长孙斯远喃喃,忽地转头,便想立刻离开。因为长公主命令过不许少帝离开紫宸殿,宫女急忙阻拦,然而哪里拦的住?就在刺客,一道白光从前厅裂出,忽地将长孙斯远面前的门重重阖上。
  已经被发现了么?——那一瞬间长孙斯远脸色苍白,忽地觉得咽喉透不过气来。
  “把那个木傀儡交出来。”黑夜里,一个苍老的声音低低传来,近在耳边,“这种把戏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刚才你又在景合殿外菊丛中做了什么?你究竟包藏着什么居心?”
  “不。”挣扎着,他回答了一句,一手抱着武泰帝,另一手却捏紧了袖中木人。
  “哼。”冷笑从黑暗最深处发出,长孙斯远忽然有一种恍惚感:似乎那一团黑暗在慢慢扩散过来,把自己吞没。他竭力挣扎,然而身体仿佛被催眠了,居然丝毫动弹不得!
  那团黑暗灭顶而来,一刹那、他脱口惊呼。山中老人!他终于看到了传说中的山中老人霍恩!——那个脸色苍白的枯瘦老人坐在黑暗中心,眼睛上蒙着一条黑巾,平平伸出手来。长孙斯远的眼神在刹那涣散开来,身不由己地向着教王缓缓走过去。
  然而就在那一刻、那团浓密的黑暗忽地波动了一下。仿佛觉察到了什么,山中老人霍然回头,想也不想一掌挥出。那一掌无形无迹、然而半空中的流霜却忽然凝定了,仿佛一瞬间被冻结。不知是否错觉、夜空中陡然结出一条霜色的利剑!
  然而那一条流霜凝成的利剑、急速前刺,却中止在另一只掌心。瞬间光华大盛。
  “风涯大祭司!”那一瞬间长孙斯远回过神来,脱口。
  只是一拂袖,那凌厉的气劲便被化解开来。月下额环闪烁、白衣长发的祭司手指迅速在半空中划出一个弧形,气劲同样无声无息地破开了空气,三丈外紫宸殿喀喇一声,外壁霍然碎裂!——晨曦微光洒入,照在大殿正中的金座上、垂目毫无表情的高冠锦服男人身上。
  权倾天下的鼎剑候,已经被幽禁了一年有余、成了一个活死人。
  “候爷!”乍一看到,长孙斯远脱口低呼,抢步上前。然而黑暗中一声冷哼,他面前仿佛就有无形的墙迅速建立起来,居然半步上前不得!
  “风涯?是你?”黑暗最深处那个苍老的声音再度传出,却带了十二分的诧异,“想不到拜月教也来掺合这件事了?不容易啊,居然能请动你出手!——嘿嘿,你我足有五十年未曾交手,这回倒正好凑巧。”
  风涯没有回答,只是足尖一点、在半空一个转折,落在大殿飞檐上,缓缓伸出手来:“霍恩,你我齐名多年,今日且分出个高下来吧!——看看究竟是拜月教的秘术厉害、还是你们圣火令上的绝技厉害?”
  残月下,白衣长发的祭司宛如一个不真实的剪影,翩然出尘。然而衬在深蓝色的天幕下,仿佛集中了半空残月的力量,那个剪影的周身渐渐散发出夺目的光华来,宛如梦幻。
同时,紫宸殿中的黑暗、却越发浓重起来,仿佛要吞噬一切地扩张开来。黑暗中心,那个黑衣金冠的老人忽然抬起手,解开了一直蒙在自己眼睛上的黑巾。
  “闭眼!不要看!”茫然中,长孙斯远听得风涯一声厉喝,“终极慑魂术!”
  仿佛是多日一直闭目冥想、积聚着力量,此刻黑巾一抽去,教王的眼睛陡然睁开,双目在黑暗中神光暴涨、发出骇人光辉来!那一瞬间、他只觉神智都被夺走,连忙强迫自己闭上了眼睛——耳边风声微动,他知道是风涯大祭司掠入,以拜月绝技直面山中老人的慑魂术。
  当白光刺入黑暗的刹那,一切便快得令人目不暇接地发生了。最后长孙斯远睁开眼睛,只看得到两道影子从紫宸殿掠出,一路从屋脊挑檐上踩过,无数楼阁在足下喀喇碎裂倒塌,半空的流霜已经在落地之前融化了。在那两个人力量交错的范围内,所有事物都显得如此脆弱,仿佛纸折般不堪一击。
  在长孙斯远回过神的时候,忽地看到景合殿前爆发出了一阵骇人的厮杀声!
  他精神一震,霍然抱着武泰帝站起——那是…“菊花的刺”!
  终于发动了么?

  在连过十八重关卡后,公子舒夜的白衣已经成了血衣——骨子里杀手般的悍勇依然在,然而面对着显然是早就布置好的重兵,他尚未冲到紫宸殿,还是有了力竭的感觉。然而旁边的风涯大祭司却一早自顾自走开了,毫不将他当作并肩作战的同伴。
  是长孙斯远……把他今日的行踪透露给了颐馨长公主那一帮人么?
  墨魂剑斩入侍卫中,溅起血雨。那些侍卫有些是金发碧眼的西域胡人,应是出自明教  修罗场的杀手,个个悍勇无比。他一剑削去了一个黑衣胡人的半个下颔,然而那个人竟然毫不退缩,血糊糊的残缺牙齿死死咬住了剑刃,让他一刹那抽不出剑来。
  就在这个刹那、另两个明教黑衣杀手立刻扑上来,前后夹击。
  公子舒夜来不及抽剑,只能脱手弃剑、任那具尸体咬着墨魂剑倒地,以空手入白刃,硬生生截断了前方那个杀手的双臂。然而此刻后心已是一冷,有一对尖锥刺破了肌肤。他足尖踢出,地上那把剑从尸体颅脑中穿出、急速插入了身后那个杀手的咽喉。
  再慢得半分,他自己后心便要被刺出一个透明窟窿来。
  公子舒夜从尸体上抽出剑,微微喘息,显然明教将主力都留在了禁宫,此刻身周重重叠叠的护卫越来越多。景合殿外的菊花开得正好,然而那支“伏兵”却迟迟不见动静。
  他****,长孙斯远那家伙,终究是背叛了昔日主人站到了那个女人一边?
  他喘息着恨恨骂,忽地想起墨香在最后给他的那封密件里也说:“长孙斯远是无法完全信任的”——因为墨香感觉得出这个心腹幕僚对自己深怀恨意。然而因为当时生死之交离开敦煌不知所终,形势急转直下地恶化,在大局将倾的时候,除了长孙斯远、没有办法找到更好的人来托付全盘计划——所以,墨香只能冒险信赖了这个人。
  然而,还是失算了么?
  在看到修罗场十二黑衣再度逼近的时候,公子舒夜忽地被激发出了杀气,手指一点,墨魂剑凌空一个转折,跳入手心。当年西域第一杀手提剑在手,睥睨着修罗场的小辈们,纵声长笑起来。那样迫人的杀意和斗志、让面前的十二黑衣微微怔了一下,然而就在这一怔之间,大地忽然裂开了!
  开满菊花的土地忽然裂开,兵刃的寒光从土中射出,数百苍白如鬼的脸从地下冒出来,提剑摇摇晃晃站起,身上和发间尤自带着土块和爬虫。仿佛被地面上的搏杀声惊动,那些土下爬起的人眼神发直,面色透出青黑,不管不顾、只是对着身侧所有人砍杀起来!
所有人都惊呆了——这,分明就是一年前夺宫之变中被就地埋葬的鼎剑候侍卫!那也是鼎剑候身侧最忠心的死士,当年政变之时,这些贴身侍卫率先被颐馨长公主联合明教月圣女围杀。那些宁死不屈的侍卫们不肯变节,最后血战力竭之下,纷纷服毒自杀。因为政变之事尚需掩盖,不能外传,这些尸体在长孙斯远建议之下、被就地埋葬在花圃中。
  这三百壮士的忠烈之心,虽死犹然——然而这世上,居然真的有复生的白骨?
  在那一刹,只有公子舒夜脸色是如释重负的,想也不想,立刻从血肉横飞的杀场上跳了出来——因为他知道“菊花之刺”一旦复生,是会不分敌我一律将身边所有人斩杀的。
这些追随鼎剑候的死士当年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听从了长孙斯远的劝告,服下了某种极度阴毒邪异的药,立刻气息断绝,心脉停止,尸身却僵硬不烂。但这药邪就邪在服药者人虽死,却依然保存着服药前最强烈的一念,至死不忘——只要听到那个念头的召唤,这些土下的死士便会不顾一切地回到阳光底下,以僵尸的面貌再度死战。
  这种极度诡异阴毒的药物,称之为“返魂”,原本是苗疆拜月教的秘术之一。当年前任拜月教主夷湘为了想和帝都结盟,派使者带着诸多珍宝北上,其中就包括了返魂,以求取信于当权的鼎剑候——然而鼎剑候未来得及对此作出回复,长安政局已然危机四伏,让他无暇分心顾及南疆局面。
  最后,拜月教主献上的这种毒药,被三百死士服下。
  长孙斯远原来并没有背叛鼎剑候!——昨夜,他果然是回到这里,用药引启动了“菊花之刺”,让这一支埋得最深的伏兵猝然发动。
  朝阳升起来的时候,禁宫这一场内乱进入了最诡异的局面:一群眼光发直、面色青白的复活僵尸,毫不畏惧疼痛和死亡,和周围的大内侍卫明教人马厮杀在一起。死前的最后一念在召唤着他们:诛杀作乱者,救出主公!
  那是一支从地狱里返回的死士。
  公子舒夜再也不顾身后的厮杀,朝着紫宸殿急掠而去。
  虽然禁宫守卫的主力被那一群死士牵制,然而从景合殿奔至紫宸殿,依然困难重重。
  沿路竭力掩饰自己的行踪,公子舒夜借着假山画墙的起伏掠去,终于进入了那一个禁宫内防卫最森严的殿堂——墨香一直被幽禁的地方。
然而刚一踏入,便只觉脚下一空!
  幽禁鼎剑候的地方,哪能如此容易闯入?虽然在急奔中,然而公子舒夜依然保持着极度的警惕,立刻凭空提气,折身落回了门槛外,手指一扣门楣,身体立刻贴到了斗拱下方。一眼看去,他的脸色霍然一变——整座紫宸殿的地面、居然在一瞬间塌陷了!
  大片的地砖纷纷陷落,掉入中空的地下,除了居中一列金龙柱、整个大殿已成了一个巨坑。地下露出了无数机关,有暗弩、有飞蝗石,更有炽热的铜汁从不知何处流了出来,瞬间填满了坑底:应该是感知有外敌入侵,地底机关便猝然发动!
  塌陷的巨坑里,只有正殿里的一块地面尚自伫立不倒,成了一座孤岛。那座孤岛被从天而降的精铁笼子覆盖,里面金椅上坐着的、赫然便是黑袍金冠的鼎剑候!在木无反应的鼎剑候身边,一左一右站着一对男女,却是长孙斯远和颐馨长公主。
  然而这一对本该是眷属的男女,却在处于一种极奇怪的僵持状态中。
  长孙斯远应该是在机关发动之前奔到了鼎剑候身侧、然而不及解救主公,座位底下暗道已经打开,颐馨长公主从景合殿匆匆赶来,发动了机关,登时将自己和长孙斯远同时困在了重重机关的核心!
  锋利的匕首抵着鼎剑候心口,颐馨长公主娇柔的脸颊却是惨白得毫无血色,定定地看着一边抱着武泰帝站着的长孙斯远,眼睛里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杀意。
  她是一个聪明之极的女人,在菊花下死士破土而出、教王被拜月教祭司截击的刹那,她已然明白了那个莫测深浅的恋人、究竟是站在哪一边!
  当年,他助她安排了杀局发动政变,甚至亲自动手、挑断了鼎剑候的手足经脉——断绝了自己的后路,让他叛变的忠心变得令人信服;而这一年来,他的确也是将所有敌方的情报都告诉了她,甚至包括今日的决战安排——他将无数同党送上了她的刀尖,用流出的鲜血证明了他消息的可靠和真实性。
  然而,他唯独隐瞒了两件最重要的事情:风涯大祭司的出现、和菊花下深埋的死士!
一百件事中,他说出了九十八个真实,却独独隐去了最致命的两件!
  看到菊花之刺发出的刹那,她立刻从景合殿通过暗道急奔紫宸殿,发动了地底机关,终于在长孙斯远救走鼎剑候之前将他困住。尽管内心是如何发了疯一样的痛,然而女子脸上的表情却是冷漠木然,更不曾如平常女子那样一开口就哭问情郎如何负心至此——局势已经如此,不是他死,就是她亡!
  “把阿梵放下。”匕首抵着鼎剑候的心口,颐馨长公主的声音冷酷冰冷,“不然我立时杀了你的‘主公’。我知道你不会武功,若我一发动机关,你便是万箭穿心。”
  长孙斯远抚摩着武泰帝的头发,那个八岁的孩子似乎被惊呆了,讷讷瞪着眼睛看着周围,忽地对着座位上的鼎剑候伸出手去:“亚父!亚父在这里呀——我要亚父抱!”
  然而孩子刚一动,长孙斯远立刻恶狠狠地扣住他脖子将他拉了回来,武泰帝大哭起来。
  “若要我放了阿梵,你需放了鼎剑候。”长孙斯远扣着武泰帝的咽喉,神色隐隐也透出一种绝决和狠厉,“不然我立时杀了他——”
  “你……!”颐馨长公主看着情郎扣着自己弟弟的咽喉,脱口怒斥,“你敢?”
  “我怎么不敢?”长孙斯远虽是毫无武功的一介谋士,此刻却冷定如刺客,看着颐馨长公主,字字句句如同匕首般锋利,“如今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而你我手里各自扣着对方的死穴——不错,我是誓死也要保全候爷;可阿梵一死,大胤夏氏便至此而绝!你一介女流,还凭什么控制整个中原?”
  颐馨长公主脸色苍白如死,她向来知道斯远深于谋略,杀人向来只凭一言一语——然而直至此刻,她才真正明白了情郎的凌厉犀利!
  “哇……”武泰帝被扣着咽喉,终于挣扎着哭出声来,手足舞动,“姐姐!姐姐救我!”
  “撤掉所有机关,退开候爷身侧三丈——我便把阿梵还给你。”长孙斯远冷冷看着颐馨长公主,手指再度扣紧,这一下孩子连哭都哭不出来,小脸憋得青紫。颐馨长公主虽精于权谋,冷酷决断,但自小与幼弟相依为命,此刻心中一颤,手中匕首便抖了一下。
咬牙下了决断,一踏金椅底下暗格,喀喇一声响,罩着的精铁笼子缓缓打开,周围那些暗  弩机关上绞紧的弦也缓缓松弛下来。知道长孙斯远不过是一介书生,颐馨长公主到并不担心他会如何,只是握着匕首缓缓退开,眼神凌厉,嘴里道:“快将阿梵放开!”
  长孙斯远抱着武泰帝一步步走近,在座位旁松开了孩子,却暗自以快得看不见的速度将一柄匕首藏入了武泰帝袖中,架起了四肢无力的鼎剑候——耸身一跃便进入了地道,在转手将地道关闭之前、忽地厉喝:“舒夜,去景合殿内接应!”没入地道之前,他回头最后看了颐馨长公主一眼,眼神已然是恍如生离死别。
  地道关闭,长孙斯远的眼神一闪而没,破败不堪的紫宸殿里寂静如死。
  “阿梵!”颐馨长公主低呼一声扑了上去。
  “姐姐!”武泰帝跌坐在椅子旁,仿佛被吓呆了,眼神茫然涣散开来,“姐……姐。”
  颐馨长公主一把抱住了弟弟,悲欣交集、立刻按动机关,由屋顶吊下一条索道来,急奔殿外而去——她必须得赶快回去和明教人马会合,以应对这急转直下的局面!
  殿外,一直握剑静待时机的公子舒夜眼里杀机涌动。在这个女人抱着幼弟冲出紫宸殿的刹那,他非常想追上去、将其斩杀于当地!——然而,他必须先去景合殿接应从地道另一端出来的长孙斯远和墨香、那两个毫无自卫能力的人。
  深深吸了口气,公子舒夜足尖一点斗拱,如白鹰般折向景合殿,穿过零落满地的菊花。

十四、挽狂澜

  在一片混乱中,公子舒夜掠向了空无一人的景合殿。
  里面的宫女侍从早就惊逃殆尽,华丽的房子里空空荡荡。他急速地一个个房间掠过去,只求在外头人马惊动之前找到墨香和长孙斯远——然而,他并不知道暗道的另一头出口究竟在这个景合殿的哪一处。
  公子舒夜从一重软罗冲向另一重,忽然间听得外面有女子的声音尖利响起,指挥着那一帮侍卫,冷定无情:“来人!把景合殿给我围住,凡是从里面逃出来的人、统统射杀!”
  “是,长公主!”外头轰然回应。
  公子舒夜微微变了脸色,已经暴露了行踪、成为众矢之的,这样一来,他要护着手足残废的墨香,还要带着一个不会武功的长孙斯远离开禁宫,几乎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迅速地打量着四周,寻找一切可能利用的离开途径。
  然而就在此刻,他看到中庭那个白玉雕成的莲花大水法忽地裂开了。
  “墨香!”他脱口低呼,迎向费力背着墨香走出地道出口的长孙斯远。长孙斯远看了他一眼,任凭他从自己背上接过了鼎剑候。文弱的谋士背着一个人疾行而来,此刻额头已经微微见汗,立刻坐在廊下喘息起来。
  “墨香?墨香?”长久没有相见,此刻终于看到兄弟回到自己身侧,公子舒夜只觉声音都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试图唤回对方的神智,伸手一推,却发现墨香手足全然无力,筋脉也松弛不堪,毫无昔日精湛的内力——虽然早已知道墨香被幽禁的一年里受到了什么样的待遇,然而此刻亲眼目睹,公子舒夜还是觉得喉头哽咽,热血直冲上来。
  已经毁了么?那个昔年叱咤西域的修罗场第一杀手,那个并肩出生入死的刎颈之交,已经完全成了这样一个废人了?
  “今日就算冲不出去,我也要替你杀了那个女人。”死死按着墨魂剑,才克制住了此刻汹涌而来的杀意,他对依然木无反应的人一字一字承诺。昔日若不是他为沙曼华去了苗疆,令墨香在危境之下孤掌难鸣,如今又何至于此!往事已不可追悔,只求今日同生共死便是。
  景合殿外,早已战得血肉模糊。三百死士虽悍不可当,然而明教和大内也是有备而战,埋伏下的人马实在太多,以十围一、将那些复生的死士双脚双手俱一一斩断——也只有如此,才能阻止这群地狱里复活的死士疯狂般的复仇举动!
  长孙斯远坐在廊下,气息渐渐平定,看了这边两人一眼,神色却复杂起来。
  “这个拿去。”他的手从袖子里抽出,手心里有一串血红色琥珀般的珠子,指了指鼎剑候,“为了防止明教用毒、我一直将此物带在身侧——现在已经用不着了,你带着吧。”
  公子舒夜只看了一眼,失惊:“龙血珠?怎么在你这里?”
  这种由天山深处巨蟒内丹炼成的珠子举世罕有,向来为术法炼丹之士梦寐以求。当年他坐镇敦煌之时,扼守丝路咽喉,搜罗了无数普天之下的奇珍异宝,堆放在莺巢销金窟内。其中,便有西域贵霜国商人献上的此物——那一串十八颗的龙血腕珠堪称稀世珍宝,每一颗都有逆转生死、毒杀神鬼的力量!
  然而当年心灰意冷之时,世间珍宝在他看来也不过灰尘过眼,就随意放在金铢里,一起秘密送去长安给了墨香——没有料到、今日居然在此地重见。
  那一串龙血珠缠在腕上,公子舒夜低头一看,诧异:“怎么少了三颗?”
  “一颗用来请动风涯大祭司,一颗用来给他解毒……”长孙斯远简略地解释,忽地笑了起来,“剩下那一颗,天下只有我知道它去了哪里。”
  公子舒夜看着那个似是自傲的笑容,心里猛烈震动——一直以来,都不曾完全的信任长孙斯远,以为他包藏了私心、或是暗中已倒向了颐馨长公主,然而这一番血战下来、却发现他依旧事事忠于旧主。
  然而这个人身上,却有着太多难解的谜,让和他搭档合作的人无法不心怀疑问。
  比如,他此刻为何忽然说出这样奇怪的话来?他为何带着那个白杨木雕刻的傀儡人儿?还有他时不时看向鼎剑候的眼神、隐隐带着难掩的仇恨,又是为何?
  公子舒夜正自沉吟,长孙斯远却是漠然,取出那只奇怪的傀儡木偶在手中玩弄,一边交代:“候爷中毒已久,恢复只怕要费些时候。就是毒拔出了,他手足筋脉尽断、只怕这一辈子是无法站立了……候爷一生骄傲、落得如此境地,只怕你要好好开导他才行。”
  公子舒夜微微一愕,觉得这个青衣谋士语气极为复杂,却道:“那自然。”
  长孙斯远继续摆弄着那个木偶,忽地抬头一笑:“你知不知道、候爷手足的筋脉,是我亲手挑断的?”
  公子舒夜目光一凝,霍然按剑立起。
  “我是当着颐馨的面动手废了候爷手足的——若不如此,她们如何肯信我?”长孙斯远嘴角噙着一丝微笑,然而神色却冷若冰霜,“候爷是个决断的人物——在计定之时,就将生死托付给了我,我也答允他无论如何定当尽力帮他渡过危机。以那时局面,若我肯斡旋、也不是非要废了候爷——不过,挑断他筋脉的时候,我心里还是觉得好生解恨!”
  “我恨候爷。想给他一个永久的惩罚。”青衣谋士仿佛筋疲力尽地坐在廊下,忽地笑了起来:“虽然我也知道是颐馨为了自保、主动委身荐枕——天下大局如此,她又能如何?我又能如何?然而……又怎能不怀恨呢?”
  如果不是鼎剑候,颐馨本该是他的妻子。
  公子舒夜一惊,脱口:“可你现在还是……”
  “对,我还是忠于候爷,”长孙斯远微微一笑,将头仰靠在廊柱上,望着天空,“明知我可能怀恨,却还在生死之际大局托付,那是何等心胸胆魄?——国士遇我,国士报之。这一点、你应该明白吧?”
  公子舒夜不语,眉间隐隐有疑虑和杀气,看着长孙斯远手中不停摆动着的白杨木偶人,终于忍不住霍然发问:“你手中的傀儡,又是何物?!”说话之间,手掌忽地翻起,按住了鼎剑候的后背穴道——仿佛生怕背后的人受到某种操控、会霍然发难。
  “你以为我是借机消磨双方实力、然后操纵鼎剑候自己独霸大权?”长孙斯远忽地仰首笑起来,摇了摇头,“你错了…我没有这个实力——你也知道、候爷在四王之乱中拥兵而起,挟天子令诸侯。如今天下各路大军、有七成是效忠于候爷的。这也是为什么颐馨她们一直不敢公开候爷被软禁消息的原因——她们害怕各地驻军哗变,所以宁可借助回纥兵力,再设法逐一剪除候爷的羽翼。”
  公子舒夜听着外面的喧闹声,知道是颐馨长公主已然带着武泰帝赶到,此刻正指挥着大内御林军和明教人马,将景合殿围合了起来,厉声叫着布置箭弩、布置火攻。三百死士虽然只剩了十余,却个个状若疯狂,用身体堵着宫殿大门,不让任何人闯入。
  一时间,又是一番殊死血战。
  他心下不禁微微一乱,厉叱:“那么这木偶究竟是做什么的?!”
  “那是…我们的最后一步棋……”忽然间,有人低声代替长孙斯远回答。那微弱低沉的声音,竟是从他身侧发出。
  “墨香!”公子舒夜霍然回头,惊喜交加,几乎不可思议,“你…你、你怎么醒了?”
  “其实,我一直醒着……”黑衣高冠的人慢慢睁开了眼睛,轻声道,仿佛太久的闭口沉默让他一时间不习惯说话,声音有些含糊,“手足虽不能动,可我心里一直都清楚。舒夜,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我等了你很久。”
  公子舒夜一时间因为震惊和喜悦而口吃:“可、可那些毒……那些下的毒……”
  鼎剑候微微笑了笑,抬起筋脉尽断的右手、指了指自己的下颔:“你知道第三颗龙血珠在哪里么?……就在这里。我将一颗牙齿凿空、把龙血珠埋了进去。”
  公子舒夜霍然一惊,心里雪亮——龙血珠若内服,便可解天下一切至毒。
  而这些日子里、被软禁的墨香便是口含龙血宝珠,抵抗着百毒的侵蚀吧?然而保持着神智的清明,面对着无数折磨和凌辱、却要作出永远无知无觉的麻木来,又需要有多大的定力和耐力!
  他看着挚友筋脉尽断、肌肉萎缩的双手,讷讷:“可你的手脚……”
  “那是真的全毁了。”鼎剑候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双手,脸上却有一种狠厉,“我若不是以身为饵,又如何能引那些蛰伏在暗中的党羽、一网打尽?等我清扫了那些作乱逆贼、将来君临天下,又何需靠一身武功蛮力?”
  为了夺到这个天下权柄,竟以身犯险一至与此么?——公子舒夜半晌没有回答,只听得殿外厮杀声声声入耳,惨烈异常。
  他苦笑起来:“生死劫啊……这个局,你未免布得太不留余地。”
  “舒夜,”鼎剑候抬起苍白的脸看着挚友,苦笑,“我们出身修罗场的人、还谈什么留余地?哪一时哪一刻、我们不是为生死在全力搏杀?我人在局中,如何能留余地!”
  公子舒夜无言以对,只是长长吐了一口气,回过头看着殿外已经接近尾声的厮杀。三百死士虽然骁勇异常,然而明教人手实在太多、一番血战下来也已无法支撑,节节退回了景合殿内。颐馨长公主一手抱着武泰帝、一手指挥着侍卫们包围了景合殿,冲了进来。
  公子舒夜悚然一惊,来不及多想、点足飞掠,一剑横空,便将率先冲入的几个侍卫斩杀。重重叠叠的人马微微一阵蠕动,然后如林的刀兵都对准了这个白衣公子——现下,只要杀了这个人,便能穿过景合殿拿下鼎剑候!
  “有能杀公子舒夜夺回鼎剑候者、万金万户侯!”颐馨长公主厉声下令,人群一阵耸动。
  公子舒夜咬紧了牙——目下已无法可想,唯有血拼到底就是!
  然而在挚友浴血奋战的时候,鼎剑候却毫不动容,只是回过头来,看着不远处的心腹谋士,嘴角有一种奇特而哀伤的笑意:“长孙,就算你霍然发难、废了我手足,我还是要谢谢你——这条命交付在你手里,我都没料到真的还能再收回来。”
  “何必谢。”长孙斯远依旧将头仰靠在廊柱上,望着秋日的帝都天空,眼神澄澈而恍惚,“国士遇我,国士报之。候爷看人,向来不曾错过。”
  鼎剑候微微一笑,听着外头越来越烈的厮杀声,低声:“也非为这个吧?——我知道,颐馨她若要扳动我、除非借力于外。而以你之为人,定然不会同意她的做法。”
  长孙斯微微动容,远望天空,忽地笑了:“最了解我的,还是候爷。”他的神色沉重起来,侧头看着外头聚集的西域杀手:“请神容易送神难——将明教立为国教,在普天下兴建摩尼殿六百余座,这不啻在中原给明教建了六百分坛,如何拔除?割地搬兵,将敦煌拱手送于回纥,丝路咽喉一失,内外埋下多大隐患?”
  青衣谋士一直一直地望着天空,仿佛掩饰着眼里的什么神色:“说什么天下安定后再对付回纥……完全是女人见识啊。当初狄夷乱中原,生灵涂炭。先祖长孙蒙跟随神熙帝血战三十年,终于得来天下一统——我如今怎能听凭她把大胤交给回纥人?”
  鼎剑候肃然回顾自己的心腹下属,点头:“你们长孙家身为开国功臣、百年来为安定  中原立下汗马功劳,你自小受什么样的教导、秉承什么样的信念,我是知道的。”
  “我们长孙家家训,先有民,再有国;先有国,才有君。比起来,大胤算什么?夏氏算什么?我和颐馨……又算什么呢?” 喃喃低语,长孙斯远侧头看了外面远处的侍卫和长公主一眼,将那只白杨木小偶人提起,放到眼前,忽地一笑:“也该是时候了。”
  “等一下!”鼎剑候的身子却一震,下意识地脱口,“或许还不至于如此——”
  然而长孙斯远动手迅速,在那一句话还未完之时、已经将小偶人的手拧动,做了一个  剧烈而凌厉的动作,往虚空里一刺。
  在那一瞬间,鼎剑候全身一震,闭上了眼睛。
  外面腾起了一声女子尖利的叫声,一片死寂,旋即又转为军士的大哗。
  “长公主!长公主!”有无数宫女侍卫惊呼着,往某处扑过去。
  公子舒夜血战方酣,眼里的杀气在绝境中烈烈燃烧,然而所有围攻的侍卫陡然间都停手了,震惊的看着同一个方向——一个童稚的声音冷冷响起,震慑了全场:“颐馨长公主作乱犯上,图谋不轨,竟欲谋刺亚父,特赐死——”
  “小梵?”正在指挥着最后的围杀,心口被匕首一刀刺入。抱着的手颓然松开,颐馨长公主不可思议地看着怀里的弟弟,下意识的喃喃。她一松手、武泰帝便握着匕首直跌到了地上。孩子的脸色是木然的,在一刀刺死亲姐姐后也没有丝毫表情,只是一骨碌从地上站起,面对着无数聚集来的御林军,漠然举起手,继续开口:
  “首恶已诛,协从罔治,所有人等放下武器,听从亚父号令,否则,均以谋反处置!”
  颐馨长公主震惊地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弟弟,心口的血直流下来——她什么都防到了,却唯独忘了防最亲的弟弟!在这样险恶的动乱中,她一直将小梵带在身侧、便以为给了他最大的安全,却不妨自己居然从武泰帝手里接到了致命一刀!
  然而看到孩子苍白的面容、木然念咒般的语气,她忽地明白了,小梵是被操纵了!她忍着心口剧痛,踉踉跄跄往前走,穿过空荡的大殿,抬起眼睛来往景合殿的院落里看去——那里,青衣的谋士靠在庭院廊下,仰头看着天空,手里却拿着那个白杨木的傀儡。
  “是你……是你!”颐馨长公主忽地大笑起来,对着那个男子伸出手去,声音凄厉,“你发誓不负于我……为何…为何……”然而一句话未问完,再也支持不住,她踉跄倒地。
  长公主骤然被皇上手刃,御林军一时间茫然无主,生怕担了叛乱的罪名,不敢再动刀兵;而明教这边由于教王还未到来、梅霓雅又带队去了法门寺,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处理这  种情况,只有剩余的菊花死士还在漠无表情地搏杀,大都已经四肢不全。
  外面乱成一团,而景合殿内,鼎剑候却对着那个木然站立的孩子招了招手。
  武泰帝失神地穿过纷乱的人群,慢慢走过大殿,走到了庭院里。
 “亚父!”在走到庭院中时,仿佛控制忽然消失了,那个孩子不明白发生过什么,只看到鼎剑候睁开了一直闭着的眼睛,对他微笑招手,孩子喜悦地大喊一声,投入了亚父的怀抱。
  鼎剑候微微磨娑着武泰帝的小脑袋,看着外面已经气绝身亡的颐馨长公主。
  首恶已除,少帝在手。大局已定。
  然而任凭局势如何纷乱,长孙斯远却一直不曾看向这边,只是自顾自地望着帝都秋日的天空,眼神澄澈。公子舒夜看着这个他一直都不曾看透过的男人,忽然明白:他一直抬仰头看天空,其实只是为了掩饰眼里渐涌的泪水。
  那一瞬间,他忽然从心底发出了一声叹息。
  鼎剑候抚摩着武泰帝的脑袋,许久,忽地开口:“舒夜,替我给长孙收敛遗容。”
  公子舒夜霍然一惊,闪电般看向好友——什么意思?墨香要杀长孙斯远?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他看到长孙斯远拿着木偶的手颓然滑落,整个人往旁边轻轻一侧,“长孙?”他讶然扶起青衣谋士,却发现他早已没了气息,面色淡定不动容,只有眼睛  依然望着帝都秋日的天空,澄澈明亮,却看不到底。
  这样的人,即使被斫下了头颅,眼神依然会澄澈如天空吧?
  公子舒夜望着那个悄无声息就替自己选择死亡时机的人,不禁肃然。覆手轻轻阖上他的眼睑,这个刹那,长孙眼眶里一直不曾掉落的泪水,终于在他掌心里滑落。布置了这样一个杀局,利用那个无辨别力的孩子、将深爱的人诛杀;而此后鸟尽弓藏,也未必能见容于霸主——这个号称天下智计第一的谋士,已然心力交瘁,悄然为自己安排了最后的退路。
  鼎剑候黯然低头,看着怀中痴痴笑着的武泰帝,喃喃:“若不是我们手里也握着最重要一张底牌,我如何能孤注一掷、将自己困在深宫?长孙早已想好、在帮我安定大局后,便要不告而别了吧?”
  他摸着怀中自幼疯疯傻傻的孩子,叹了口气:“不过这一年、险是险到了极处,但终究还是把朝野上所有心怀不轨的势力一网打尽了——以后,大约可以睡一个好觉了。”
  公子舒夜看着墨香,恍然间竟有些陌生的感觉。
  他终于明白了这个局的关键所在——就如探丸郎是摊在台面上的牌一样,自己也是一枚明着用来对付帝都势力的棋子。他的出现、牵制了所有的攻击力和注意力。然而,真正的必杀一击,却是从最难以令人预料的角度霍然发出!
  外头局势微妙,然而少帝在手,挚友在侧,鼎剑候却神色不动。门外的所有侍卫,看到武泰帝落入了对方手中,也不敢再上前一步。
  “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可哪里比得上这天下之争?——我不过是被逼到了这个地步,就下出了这一步。”鼎剑候长长叹息,看着悄然逝去的长孙斯远:“若不引出那些叛党、一网打尽,以后只怕终身不得安睡。我只能以自身为饵走这样一步险棋。”
  鼎剑候苦笑着举起了自己的手,微微喟叹——腕脉上,筋肉萎缩、已然彻底残废。一年幽禁的折磨,已经让他那样精壮骠悍的男人都脱了形。以后,只怕除了勉强行走、再也不能发力做任何事情,一身惊人武艺也就此付诸东流。
  只此一念,公子舒夜心中一痛,脱口:“若我当时能在侧,必不至于如此。”
  鼎剑候拍着他的手背,安慰:“你有你的事情,怎好拖累?只是事急之时,除了你没有谁能号令我那一帮手下——所以才寻你来。探丸郎……那帮孩子,如今也没有剩下的了吧?还有那三百菊花下的兄弟?”
  公子舒夜默然,鼎剑候随之默然。许久,鼎剑候才道:“你们…可曾怀恨?”
  白衣公子全身浴血,侧头看着鼎剑候,微微摇了摇头:“我知道,得到这个天下、是你毕生追逐的梦想。”
  “好兄弟。”筋脉断绝的手拍在他肩膀上,却使不出半点力气。两人默然良久。
  “罢了!一将功成万骨枯,成王败寇而已,”忽然间鼎剑候仰头大笑起来,“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则五鼎烹耳!舒夜,今后你我兄弟共享这天下。”
  公子舒夜看着好友,没有说话——这一场生死搏杀下来,墨香身边的人都已经纷纷离他而去;而他自身又成了废人,就算权柄在握、也无法如同昔年那样握剑纵横西域。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墨香,如今纵声大笑着的他、是在努力掩饰着内心的痛楚和失落吧?
在这个时候,他怎么可以说出他根本无意于天下大权的话来?
  公子舒夜微笑了起来,拍拍他的肩膀:“说这些干吗?外头还乱糟糟呢——等处理完了再说吧!这次我是不敢再随便扔下你走了,非要你坐稳了天下才行。”
  “不过,你终究还是要走的,是不是?”墨香却是低头,看着怀里的儿皇帝,笑了笑,“到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和这个痴痴傻傻的孩子一起,孤零零地做劳什子皇帝。”
  相交近二十年,感觉到墨香的手是前所未有的无力和衰弱,公子舒夜心头一酸,不由得脱口:“那好,我不走。留在你看得见的地方。”
  墨香却看着血染白衣的兄弟,眼神里泛起了一种谅解和感激,忽地抬起筋肉萎缩的手,握住了公子舒夜的手腕:“我知道你志不在此,你喜欢江湖笑傲的生活。我不勉强你——从此后,我在江湖上建一座鼎剑阁、以你为武林皇帝,可好?你要找的沙曼华,天上地下,我都助你去找……你所有的梦,做兄弟的一定全部替你实现!”
  沙曼华……那个名字在血肉纵横的修罗场里,恍如拂面清风。就如天下霸图是墨香的毕生追求,沙曼华也是他的梦想。他与他所追逐的梦几次擦肩而过、如今,怎可死在这个帝都?一念及此,公子舒夜霍然俯下身来,抓紧挚友的手:“趁着梅霓雅他们还在法门寺未回,我背你杀出去!”
  墨香摇了摇头,缓缓道:“我已成废人,不复当年敦煌城下和你联剑的风光——你带着两个人,如何能杀出?我已全盘调停妥当,等会禁城外各地赶来的军队便要破城而入、替我诛杀叛逆——你扶着我、从地道返回紫宸殿,那里另外设有机关,可安然等待。”
  公子舒夜扶着挚友起身,走向那个玉石莲花座下露出的地道。

十五、魂归

  然而就在那个瞬间、忽然有一种奇异的光芒照彻了头顶的天空!仿佛天一下子黯下来,乌云四起,然而转瞬就有闪电下击,将整座禁城劈开——呼啸风起,庭院里的树木猎猎作响,景合殿外,最后一批死士倒下的地方,流满血的菊花残瓣纷扬而起,卷向虚空。
  聚集在禁城内外血战的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抬头惊呼!
  那样几可颠覆天地的力量交锋终于过去,天色只是一暗便重又放晴。五色旋风渐渐散开,花木枝叶零落,露出了风暴中心的两人。点足于天极殿屋檐上,白衣人收指、再也不看对手一眼,忽地如风般折身,掠下了重重高楼,直奔景合殿。
  “风涯大祭司?”公子舒夜认出了来人,脱口惊呼。
  鼎剑候亦为之一震——这,便是天下盛传的邪教顶尖高手、拜月教大祭司风涯?
那么如今还站在天极殿顶的人,应该就是与他齐名的明教教王、山中老人霍恩?
  就在白衣祭司折身而返的刹那、禁城最高楼上站着的那个黑衣身影陡然一缩——那是极为诡异的变化。远远看去,那个人的躯体陡然间就萎缩下去!
  “教王!”所有明教人马都惊呼起来,不自禁地掉头向天极殿奔去。
  然而就在那一个刹那、那个蓦然萎缩的人形复又膨胀起来,在众人的惊呼中轰然碎裂、化为千百片四散开来!就宛如有极烈的火药在体内蓦然爆发,那个人转瞬就消失在空气里,只有零落的血雨洒在冲得最靠近的几名明教教徒身上。
  弥漫着血腥味的空气中,一枚玄色的令符铮然落下——那是明教的圣火令。
  “教王!”长老和教徒凝视着半空跌落的那一枚本教至宝,不可思议地惊呼——教王败了?那个似乎是无所不能的教王,居然败了!所有战意和杀气都在刹那间被瓦解殆尽。
  在万众惊呼声里,风涯大祭司已经掠入了景合殿,轻如无物地落在庭院里。那一袭白衣依然片尘不染,额环下的眼睛却更深了,那种碧色隐隐透出某种不祥的死灰来。然而这个“非人”之人身上带着的超越凡世极限的力量,一瞬间将庭内两个人都镇住。即便是翻覆天下的鼎剑候,都怔怔看着这个拜月教祭司说不出话来。
  风涯看了一眼已死的长孙斯远,眼神不变,只是对着公子舒夜伸出手来,微微一笑:“我应做的已经做完……我们走吧,你也该回月宫去找沙曼华了。”
  祭司带着鼎剑候和公子舒夜扬长远去,一路上仿佛被某种力量震慑、居然没有人敢动手。大内侍卫顾忌着皇上的安危,不敢有异动;有明教弟子发怒欲狂地扑上去,想要为教王复仇、然而风涯只是一挥手,半空中仿佛有看不见的利刃斩去,立刻将那些人拦腰斩为两截!
  从法门寺赶来的梅霓雅看到这般骇人的力量,立刻喝令教徒后退,声音第一次因为惊怖而发抖。在风涯祭司前进的方向上,所有明教教徒和御林军死死盯着他、却如潮水般纷纷下意识地退开。
  ——连明教的教王都在他手下化为齑粉,当世、有谁敢撄其锋芒?

  看到了门口那一尊巨大的金盘承露铜仙人像,知道是终于走出了九死一生的禁城。到了外头,便能看到各地来勤王的军队前哨——
  那一刹间,公子舒夜长长舒了口气,放开了手心已经浸满了冷汗的墨魂剑。抬头,已经是新月悬空。这一日长的如同一百年,无数的厮杀较量已经如风掠过。背上墨香也在同时吐了口气,对着当先的白衣祭司缓缓开口:“多谢。”
  “外面应该有人接应吧?”风涯祭司一笑,“我也只能送到这里了。”
  公子舒夜和鼎剑候忽然间都听到了奇怪的嗑嗑声,仿佛有什么在寸寸断裂开来!那声音是从祭司的白衣下发出的,他全身的骨骼如同枯木遇火,发出毁灭前脆弱之极的声音。
两人同时变了脸色,脱口惊呼:“风涯大祭司!”
  “是时候了。”竟然说了一句和长孙斯远临终前一模一样的话,白衣祭司抬头望了望帝都上空出现的新月,眼神变得平静而辽远:“记得送我回南疆。”一语未落,他忽地一拂衣襟,折身掠上了金盘承露铜仙人像,在仙人掌中那个巨大的金盘上缓缓盘膝而坐,一手向天、一手垂地。白衣沐浴着月华,天地间仿佛一切都安静下去。
  公子舒夜和鼎剑候猛然间屏息,只觉有一种光华从这个躯体里四射而出,散入月下。
  “他死了么?”只有武泰帝觉得好玩,咯咯笑,“他坐在那个大人的手心里死了?”
  帝都的新月挂在天际,柔和皎洁的光芒照亮了铁幕般的夜。人生代代无穷已,明月年年只相似。风行风止,云起云灭,一代传奇就在此阖然长逝。
  鼎剑候和公子舒夜对视一眼,忽然觉得心中空荡,只觉天地茫茫、竟不知所为。

  “武泰帝二年,秋,长公主颐馨暗许割地,勾结回纥明教谋刺摄政王。因公子舒夜归来,兼有异人相助,事遂败。帝赐其姊死,侍摄政王如故。”
  ——《胤书·武泰帝本记》
  次年,鼎剑候将心智不全的少帝废黜,代胤自立,改国号为靖,是为靖太祖。太祖即位后在中原清扫了明教势力,月圣女梅霓雅被迫带着残余教徒离开帝都长安、回归西域。  太祖随即派兵西援敦煌,为敦煌城主高连城解除回纥围城之困,将重新丝路握入掌中。同时派兵西击回纥,深入大漠三千里,杀敌十万,生擒多罕可汗,从此回纥远避,不复为患。
  天下大定之时,王弟公子舒夜不愿接受任何官爵,坚决请辞。
  太祖皇帝知不可勉强,赐佩剑“墨魂”与王弟高舒夜,令人在洛阳建鼎剑阁,搜罗武林至宝密集于其中,将昔日所有武林势力转于其麾下,以公子舒夜为武林之皇,尽掌朝堂之下草野江湖势力。公子舒夜知太祖不欲己离去,乃以此做挽留,终于勉为其难接受。
  然而居不到一月,便扶柩去往起行苗疆,太祖不能阻拦,叹息而已,只约下了归期。

  再度回到苗疆已经是次年秋,又是曼珠沙华怒放的时节。
  显然是早已料到风涯必死,昀息已自行继位为新祭司,此刻率众打开月宫大门、迎接帝都派来进行册封大典的王弟。那个隐忍狠厉的少年,依然保持着表面的明朗率真,在接受了长安帝都赐予的大理王封号后,在席间和帝都使者谈笑甚欢,恍如昨日种种从未发生。
  只有在将风涯祭司遗体安葬沉入水底之时,才在眉间有了一丝的沉痛和茫然。
  公子舒夜却已然心如飞箭,不等此行结束,便提出要见拜月教主。
  昀息祭司无语,面色似乎有不舍,然而看着大理王的玉玺和圣旨,似在权欲之间做了一番取舍。许久,才开口:“我可以带你去看她。但有一事,不知如何对你说才好……其实就在你和师傅离开月宫那一日,她脑后金针之伤复发——”
  手中玉盏砰然落地碎裂,公子舒夜抬头震惊地看着昀息——他要说什么?他要说什么!难道他要说…沙曼华那一日就死了?!他说不出话来,只定定看着那个少年祭司,感觉心里一层层冰出来。然而听得昀息开口,说出底下的话来——
  “我破颅释血、费了三日才救得她活。”
  公子舒夜再也忍不住,喜极而呼,然而不等他站起,昀息却抬起手,点了点自己的后脑,眼里是沉沉的碧色,缓缓继续:“可是,这里……已经坏掉了。”
  祭司看着呆住的帝都贵客,眼里有一丝隐秘的笑,起身:“我带你去看她。”一边走,昀息一边开口:“若她认不得你,也莫要奇怪——她现在就像个刚出生的孩子,什么都不知道。她也未必肯跟你回去。”
  公子舒夜失神地站在原地,许久才跟了上去。

  圣湖旁看到沙曼华的时候,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湖上波光离合,宛如梦幻。
  他忽然被那样璀璨的光与影炫住了眼睛,居然不敢上前。
  湖畔如火的曼珠沙华中,一个白衣的女子坐在花丛中,倚靠着身侧的一只雪白狮子,正专心致志地编织着一顶花冠,眼神专注而单纯,似乎外界一切都到不了她心头半分。她编了一只花冠,轻轻扔到水面上,定定注视着湖水下新安放好的灵柩,眼里无声的滑落泪水。
  她为何哭?若是全忘了,为何她还为这个先代祭司落泪?
  “阿曼。”昀息在桫椤树下驻足,用一个陌生的称呼、唤了那个人一声。
  白衣女子闻声抬头,泪痕犹在,然而看到来人,却忽地绽放出一个令人目眩的笑容来:“昀息!”宛如孩子般,她从地上一跃而起,双手捧着另一顶花冠,沿着湖水向这边奔来,白狮甩着尾巴跟在她身后,也是欢欣雀跃——这一年来,飞光显然和主人一样,认可和依赖着这个月宫的新主人。
  公子舒夜站在一旁的桫椤树下,看着她笑着向昀息奔去,那一瞬间,刺痛如一支呼啸响箭穿过心脏——她没有认出他来?她居然没有认出他来?
  他想开口,想唤她,然而衬着夕阳湖光的白衣女子宛如虚幻——那样的笑容和雀跃、竟是他十几年前在昆仑雪域才见过的那种:那一年,他十六,她十五。昆仑。大光明宫。  修罗场——那样险恶艰难的生存环境里,纯如初雪的年纪和爱恋。
  那是多么遥远的岁月……遥远到、连他这个不曾失忆的人都已经模糊。
  “昀息!”白衣女子直奔桫椤树下,笑容纯净如初雪,踮起脚高高举起花冠。
  仿佛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昀息微笑着弯下腰去,带着一种对孩子似的宠溺。只有对这样失忆的、孩子般的沙曼华,这个阴郁灰色的少年才会有这种全然不设防的笑容吧?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女子的目光触及了树下远远观望着这边的公子舒夜,笑容忽地凝固。她张了张口。那一瞬间他的心几乎跳跃而出,只盼她如往日般宛转一笑,轻盈唤出他的名字——舒夜,舒夜。
  然而,她终究未能叫出那个随着血一起流出了脑海的名字,只是怔怔站在那里。
  那样咫尺的相望,却在一分一秒中让他的血都冷了下去——忘了么?终究还是这样全数忘记?
  过了片刻,她仿佛再也不去费力寻思什么,只是微微一侧头、对着他嫣然一笑,便轻盈地跃到了他面前。“给你。”她笑着踮起脚,将火焰的冠冕戴在他的发上。她唇间温暖清静的气息吹拂在他的脸颊上,笑容清澈见底,毫无矫情犹豫:“你是谁?我喜欢你。”
  公子舒夜和昀息都惊住,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十四年了。从昆仑到敦煌,从西域到南疆,再从帝都到这里——多少聚散离合、枯荣起落如洪流般将所有一浪浪冲刷而去,浮华过眼、锦绣成灰,唯独剩下的、便是眼前这张纯净如雪的笑颜。无论成败起落,始终不变。
  沙曼华、沙曼华呵!……
  定定看着穿越了数十年风霜的清净笑靥,他霍然伸出手,揽住了这个纯白如雪的女子,用尽全力地抱紧。她欢喜地笑了一声,便倒入了他怀里。公子舒夜将头埋在她的发间、久久地闻着梦里萦绕了多年的熟悉香味,蓦然爆发出一声啜泣。
  桫椤树下,昀息祭司脸色苍白,眼里锋芒凌厉,手指几度收紧又放开。然而仿佛顾忌着什么,却始终没有做出任何举动。费了多少心思,才得来今日在苗疆的至尊地位,他怎能因不舍沙曼华、而将这个帝都来的王弟得罪?
  虽然那样纯白明亮的灵魂、令他感到难得的温暖——然而,他又怎能放弃到手的一切。
  “内心什么也没有的你,将何以为继啊……”不知为何,在作出取舍、掉头远去的一刹,内心里忽然回响起风涯师傅生前那句深远的叹息。
  一直不畏天地鬼神的少年祭司忽然感觉到了某种不祥的意味,霍然站住身子,将手按在额心月魄宝石上,肩膀微微颤抖,似是硬生生压住了内心某种濒临破裂失衡的情绪。
  沉默良久,新任祭司霍然拂袖而去,留下了那一对久别重逢的恋人。

  靖太祖二年,王弟携拜月教主沙曼华从南疆归来,帝都轰动。
  靖太祖亲自主持了婚典。宝马雕车、火树银花,盛况一时无两。婚礼上,男方的傧相是敦煌赶来的城主高连城;而女方身份也是显贵,不仅嫁奁丰厚——亲自来中原帝都送她出阁的、竟是新封的大理王。
  出阁礼成,青庐人定。公子舒夜坐在榻边,定定看了盛装的新娘良久,竟是不敢出声。
  外面的天空被烟火映得光影变幻,街上传来帝都百姓的欢呼声。满室堆着各方送来的珍宝贺礼,壁上还挂着御赐的墨魂剑,仿佛见证着这十几年风云激荡的往事——公子舒夜只觉一切恍如梦境,用嵌着宝石的金杖挑起新嫁娘的珍珠面幕,双手竟微微颤抖。灯下丽人笑靥盈盈,清澈纯白,瞬间照亮了他的眼眸。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试把银釭照,相见尤疑是梦中。
  “沙曼华……沙曼华。”他轻触着她清浅温暖的笑容,不断低唤她的名字,直到确认眼前的人并非虚幻,终于如释重负地大笑起来——
  二十年来踏山丘,浮名浮利不自由。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光寒十四州!
  今夕,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多少的风霜困苦,终消融在一夜奢华狂欢中。
  以后的年年岁岁,鼎剑阁上望出去,副都洛阳都是繁花似锦。白衣女子摘了牡丹,在花丛中回首展颜一笑。看到那样清静澄澈的笑容,倚楼远眺的公子舒夜便有一种几近不真实的恍惚感——
  终得了这一日么?待浮花浪蕊俱尽,伴君幽独。
  “将军谈笑弯弓,秦王一怒击缶。
  “天下谁与付吴钩?遍示群雄束手。
??“昔时寇,尽王侯,空弦断翎何所求?

??“铁马秋风人去后,书剑寂寥枉凝眸。
??“昔有朝歌夜弦之高楼,上有倾城倾国之舞袖,
??“燕赵少年游侠儿,横行须就金樽酒,
??“金樽酒,弃尽愁!

??“愁尽弃,新曲且莫唱别离。????
??“当时谁家女,顾盼有相逢?中间留连意,画楼几万重。
??“十步杀一人,慷慨在秦宫。泠泠不肯弹,翩跹影惊鸿。
??“奈何江山生倥偬,死生知己两峥嵘。
??“宝刀歌哭弹指梦,云雨纵横覆手空。
??“凭栏无语言,低昂漫三弄:问英雄、谁是英雄?”

墨香外传 之 帝都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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