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千疮百孔

七月

　　父亲去世了……站在街角，乔其心里涌上一阵难以言谕的酸楚。他用手抹了抹脸强打起精神，母亲与姐姐应该是十分伤心的了，他作为家里唯一的男丁不该在这时候表现得脆弱。

　　但是，从此，就没有父亲了……他一想起父亲再也不会出现，不禁要流下眼泪。

　　乔其与乔云生年纪上差了一大截，乔云生到四十多岁才得到这个儿子。但这并没有影响他们父子的关系，对于乔其来说，父亲比朋友更贴心，即使是在那段反叛的青春期。身为大学教授的乔云生似乎十分懂得这群半大孩子们的想法，至少，他把乔其的心理把握得很到位。

　　父亲是乔其的偶像。虽长大后他并不依赖父母，那种天生的亲昵感情却从未断过。

　　乔云生今天出殡。乔伊已经到了，可是看起来情绪低落，不与亲友招呼，一个人坐在一旁发呆。

　　乔其只能一个人忙着照顾场面。忙得焦头烂额之时有女孩子急急忙忙跑过来：“乔，堵车我来晚了。”

　　看到她乔其松一口气，压下心里的悲伤强打起精神拉着她去找乔伊。

　　“过去见见我姐姐吧。”他这样说，“真没想到你们要在这种情况下见面。”

　　乔伊埋着头一个人坐在角落，乔其叫她两声她都没听到，他要走过去摇摇她的手臂说：“姐，丹薇来了。我女朋友，我说过的。记得吗？”她这才似恍然从梦中醒来地抬起头“啊”了一声，站起来伸出手来。

　　自从父亲走后她一直这样恍恍惚惚，乔其不是不担心这个瘦弱的姐姐的，自他懂事以来就知道乔伊身体不好，她原本忧郁的气质加上这次父亲的事带给她的伤痛，使她身上的那种悲哀意味越发的凸显了出来。

　　乔伊抬起头，表情有点迷茫，眼神努力聚焦了好一会儿才看清丹薇的脸，她陡然一惊整个人愣在那里，半伸出来的手迅速而决绝地收了回去，像见了鬼一般退后一步。好一会儿才说了一句：“啊，你好啊。”然后急急转身走掉了。

　　乔其甚至看到她眼角有泪光闪现。

　　丹薇尴尬地站在那里，她显然也已经看到乔伊急急想要隐藏的泪水，她想：也许是想起了乔教授了吧。可那一怔是什么意思呢？实在想不透。

　　不单丹薇不明白，连乔其也不解地看着姐姐的背景发呆。

　　乔母当初怀上乔其的时候已经超龄，他比姐姐足足小了十岁，是早产儿，差点死掉。初出生时只得两公斤多，比一只小猫大不了多少，要放进保温箱里养着。所以他在家里简直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不但乔氏夫妇都宠着他，乔伊也与他十分友爱，没有因他抢尽了父母的爱护而为难他，两个人从小就像好朋友一样，什么秘密都没有。乔伊即使嫁了人还是非常疼这个弟弟，常常惹得姐夫嫉妒。

　　所以她的反应让乔其着实不解了一阵子：姐姐有事情没和我说呢！一定的。这让他心里不禁有点难过：她居然还有事瞒着我呢……不过再过一阵子亲友逐渐来得多了，他也就忘了这回事。


　　乔其长得不十分帅气，胜在气质不凡到也不是没有女孩愿意倒追他，可他在学校一读六年半，从大一读到研究生，现在都快毕业了还一个女朋友也没交过。他的狐朋狗友也曾想尽办法为他介绍，他总是一句话就否决了：“不，长得不像她。”那个“她”像一个影子一样占据着乔其的心，也使大家从开始一直好奇到现在。

　　其实那影子的主人并不是乔其以前的女友，也不是什么偶像明星，甚至不是他身边的朋友。对那女子的留恋是他一个人的秘密，也是他唯一没有告诉姐姐的一件事——事实上他谁也没有告诉。那女子是乔教授曾教过的一个研究生。那还是在乔其只有七八岁的时候。他对她一直念念不忘。

　　那时候乔其还小，记不清那女孩的长相，只记得她算不上漂亮，二十出头，无论冬夏总戴一顶毛线帽子，脸色苍白骨瘦如柴。全身上下值得一提的只有那双眼睛，宝光四射，眼神非常温柔。

　　大概是在她大学毕业的那一年，常常来找乔教授讨论有关论文的事情，给乔其带各种小玩艺儿，又给他讲故事。只是不知为什么临近毕业时反而不再出现了。

　　十八年来乔其对她那双眼睛念念不忘。

　　他与丹薇的相识纯属偶然。从不参加学校舞会的乔其那天是在朋友们的半拉半扯下进去大厅

　　他逛了一圈刚想着开溜，突然看到一个神采飞扬的女孩子，一双眼睛尤其吸引他，晶亮有光彩，撞得乔其一颗心狂跳——那简直就是记忆里的那双眼睛！他着了魔一样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完全没有注意到那女孩身旁还有其他人，他目不斜视地伸出手说：“嗨，可以请你跳舞吗？”那自然就是丹薇了。

　　黎丹薇名字在学校里说出去几乎无人不晓。她是医学系老教授们的得意门生，成绩在系里一向是名列前茅，整个人都是冷冰冰的，尤其是对着追求她的异性。

　　她那种乐于未雨绸谬，喜欢把一切危险都掐灭于未燃；把所有疼痛捂死在萌生之前的人。因为她父亲有意要满足她的愿望让她在毕业之后出国留学，所以她老想着，若是真爱上了谁到时候必然麻烦多多不知该怎么办。于是对身边涌上来的男孩一律以此为由拒绝得干干净净滴水不漏。日子虽然寂寞了一些，不过好在没有伤害。

　　她的美丽与冰冷早在校园里传遍，只有乔其整天埋在实验室里一点也没有认识。

　　果然，丹薇已经皱起了眉头，她身边一个女孩悄悄对她说：“喂，是生化系的才子研究生哦。好象叫乔其的。跟你两个人都好像同性恋一样，从不正眼看异性。绝配！”

　　丹薇睨那女孩一眼眉皱得更紧了些，刚要开口拒绝，她身旁那个高个子的男孩上下打量了乔其两眼已经先她一步扬起声音：“哼，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说话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方圆十米之内的人听得一清二楚。大家都转过头看向这边。

　　那男孩是英文系的，丹薇的高中同学，追她追了六年多还锲而不舍。同学们私下里都认为只有他的希望还比较大，一是因为他的确有毅力；二是他家境不错，毕业之后要与丹薇一起出国不是难事。甚至连丹薇自己也有点犹豫，如果不是此人太过骄傲惹她讨厌的话。

　　被人这样一顿抢白，丹薇又皱着眉看着那男孩不说话，乔其心里不禁有点懊恼，尴尬得刚想退开，丹薇却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说：“只跳这一支，我只喜欢这首‘田纳西华尔兹’。”留下那男孩一个人张大嘴站在那里。

　　旁边有女生哧地笑起来：“真不知好歹，明知他若不说话丹薇必然会拒绝人家，他却硬要插上一脚。如此不识相，难怪这么多年也追不上薇薇。真是活该。”好一张厉嘴。

　　此事一下子传遍全校。搞到后来大家一见到乔其就说：“你小子桃花运真正好啊。连医学院的那座千年冰山都被你融化了。”乔其还莫明其妙，他依然不知道丹薇以前有多么不近人情。之后的事情乔其记不清了，反正约会丹薇的时候也没什么遇到什么困难，最多被她的姐妹们取笑，说他是二楞子走了狗屎运。

　　等他了解丹薇多一些之后也曾问：“你当时为什么与我跳舞啊？”丹薇笑说：“看你木头木脑的，被人欺负也不知道反击，只好帮你一把了，免得你当那么多人丢脸。”

　　他又问：“那你说你不谈恋爱的，怎么又和我在一起啊？”丹薇脸上隐隐不安嘴上只说：“图你好欺负呗，如果分手也不会找我麻烦。”乔其气结。

　　丹薇是极理智的女孩，有时候乔其也想说些体贴的话，可是对着她看不出情绪的小脸，一肚子话都只得咽回去。因此他们的感情一直浅淡不像其他恋人那般轰轰烈烈。有时乔其心里感叹：除出那双眼睛，她真是与我心中的那个形象没有任何相同，既不温柔又不感性。

　　他拿不定主意是否要与她深交下去。直到这次乔云生出事。



　　那天乔其与丹薇正准备出门看电影，接到乔伊从医院打到宿舍的电话，乔其的手几乎握不住话筒，声音发抖：“我，我马上来……”挂了电话之后他不知所措。

　　乔其从小懂事从不过分依赖父母，但陡一听说父亲竟有可能要离开他了，心里不禁莫名恐惧，语不成句：“爸爸……他，心脏病……讲课讲着讲得好好的……突然发作了……” 他竟从不知父亲有此恶疾，整个人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完全失去方向感。

　　丹薇了解情况又问清楚是哪家医院之后拉着六神无主的他上了计程车。

　　乔其从小与父亲交好。他不十分喜欢母亲，因为讨厌母亲说话时总是带着点歇斯底里的神经质，无论是谁说什么她都要换个意思去理解，非把意思曲解得对她不利，然后与对方展开口舌之争。

　　乔氏夫妇原是大学同学，同是医科出身，毕业之后就结了婚，乔云生留校任教职，周秀华进了公立医院守急诊室。结婚已经三十多年。大家都明白，这看似平静无澜的婚姻下面时时有暗流涌动，甚至偶尔杀机突现。最近十几年来乔云生时常宁愿待在学校也不愿回家，他对周氏其实已经全无爱恋，周秀华只得一人默默忍受寂寞的生活，时常借故与他吵架，但乔云生对她十分容忍，无论她说什么他始终不发一言。一个人当然是吵不起来的。

　　妈妈其实也很爱爸爸的吧，为什么要一直吵呢？乔其一直想不通。

　　另一点让乔其不喜欢母亲的原因是，这十几年来母亲与姐姐一直不和，不知为什么，乔伊非常努力地想与母亲搞好关系，周氏却一直对她有百般挑剔，嫌东嫌西要求多多，搞得乔伊身心俱疲，急急忙忙结了婚搬出去住。婚后周氏又以不喜欢女婿为由干脆地拒绝了她的探访；乔父常常不在家，也无法给她具体的帮助。乔其知道，姐姐不是不寂寞的，别人的老婆在家受了气可以回娘家，而她，与没有娘家没有区别。

　　两个人奔到医院，乔其看到周氏与乔伊坐在那里抱头哭成一团，眼似核桃，看起来两个人似乎已经前嫌尽释。

　　乔其心里明白，已经太迟，父亲已过世了。他脸色发白，腿一软跌跌撞撞靠墙坐下去：竟连父亲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三个人齐齐哭起来，全没有个可以做事的，幸亏还有丹薇在一旁与院方交涉其他事情。

　　事后乔母与乔伊两个人心情都受了极大震动，不问其他事情尽是哭泣。偏偏姐夫因公事飞去日本了，连个可以照应的人都没有，只得丹薇一个人帮着乔其处理其他事宜。她一点也没有因为两个人关系不深而置身事外，尽心尽力地把一切事情都弄得井井有条。

　　乔其要到这时候才体会到有个理智冷静的女朋友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情。不但不找麻烦还能帮他的忙。心里略感安慰，也明白什么叫做“患难见真情”。



　　参加完葬礼，乔其去大学里取了乔云生留下的东西，然后与丹薇一齐回去探望母亲。

　　乔伊正收拾书房整理父亲的书籍与旧物。

　　乔其在客厅放下手里的东西，拉着丹薇进房去找母亲。她已经不再哭泣，呆呆地坐在床上看丈夫的照片。乔其不敢提起父亲只说：“妈妈，我带了女朋友回来看你呢。你这两天精神不好也没仔细看看她。”

　　乔母抬起头，眼神没有光泽，喃喃地说：“一样的，为什么？连最后一句话说得都是一样的……”

　　这样一句话她已从乔云生去世那天说到了现在。乔其听不明白又不敢发问，站在那里不知怎么办才好。

　　乔伊在这时候悄悄出现在房间门口，看见丹薇也在不禁又愣了一愣。乔母却在这个时候冲乔伊大叫一声：“出去，你出去！”声音凄厉充满厌恶。

　　乔伊看着乔其欲言又止，看一眼母亲又看一眼丹薇轻轻转身走出去了。

　　乔其越发搞不懂发生了什么事情：妈妈和乔伊不是和好了吗？怎么现在又成了这样？乔伊为什么看到丹薇就发愣？她刚才想说什么而没说？一肚子烦恼却想不明白。

　　正当他烦恼不已时丹薇拉拉他的袖子，脸色有点不安。他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乔母死死瞪着眼睛看住丹薇，眼光复杂，开始的时候又是憎恨又是恼怒，到最后平静下来，神色变得温柔平和，脸上有种不可思议的失落表情。好一会儿她低下头去看着乔云生的照片说：“乔，她回来了……她找回来了啊……”

　　乔其知道母亲口中的那个“乔”是指父亲，但，谁是“她”？他看着丹薇，丹薇也看着他，两个人脸上都写满问号。

　　其实乔其心里已经慢慢有点明白了，他隐隐觉得姐姐刚才的失态与母亲现在的失落一定都与自己心里的那个“她”有关——丹薇长了一双与她一样明媚的眼睛。

　　这种事情……无非是那女生插足到父母亲中间，后来良心发现走掉了，或是父亲浪子回头，总之母亲是不再计较的了。但乔其又觉得一定不止是这样的，一定还有些什么是他不知道的。他暂时还想不通，思维有一个环节不知被什么卡住了。丹薇对乔家一点也不了解，是以更加摸不着头脑。

　　乔母不再说话，问问题也肯定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于是两个人悄悄退出去。

　　乔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乔其不再提刚才的事情开始整理父亲的旧物，他抱起那一大盒从学校拿回来的父亲的笔记准备搬进房里去，刚起身就被茶几拌了个趔趄，有几本书掉出来。他也不捡，只说一句：“薇，帮我拾一下拿进来。”就进了书房，可是丹薇一直没有跟进来。乔其心里奇怪，跑出去找她。

　　她坐在沙发上，膝上摊着一个翻开一页的厚册子，见他出来就说：“乔，你父亲有本日记呢。”乔其凑过去拿了那个本子看，他心狂跳了一会儿，他有预感，这本子里一定要自己想到的东西。

　　那是个很旧的硬皮本，封面是暗红色的，很粗糙。乔其打开来略略地翻了一翻不禁有点失望：“啊，不是日记，只是个记事本，都是这些年来学校里的一些事情，没什么特别的啊。”他不甘心，特地翻到十八年前的那些页仔细地读了一遍。但父亲连一点蛛丝马迹也没留下，全是大学里的课程安排与重要约会。他终于失望地合上册子。

　　丹薇见他一脸失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暗暗觉得好笑，刮刮他的鼻子说：“看，有人在父亲刚过世的时候就一心想要揭他的隐私呢！”乔其也只得笑起来：“那我们去吃饭吧。给母亲带她最喜欢鱼香肉丝回来好了，她好些天没正经地吃过饭了。我担心她的胃。”他的脸色有点黯然，“妈****胃不好，以前都是爸爸操心这些事情。现在他不在了，我得好好照顾她才行。”

　　丹薇知道他又想起了父亲，存心打断他的思绪：“好啊，我正好肚子饿了呢。”临走之前拿起被乔其放到桌子上的那个笔记本说：“乔，既然你不要了就借我翻一翻吧。反正我无事可做，最近正研究教授们的心理。”乔其虽然不想借出这本父亲的笔记，但他也不想为这种事情违了女友的意思于是点了点头。



　　乔其有一段连乔伊也没有说过的往事。他存心把那件事情藏成秘密，一个人独享这份快乐。在一次又一次将它取出细细回味的过程中体会恋爱的快乐，如此过了十八年。那份回忆就像一份被收藏着的珍贵玉器，偶尔被收藏者取出来擦拭欣赏一番，更多的时候被锁进柜子里不见天日。

　　那一晚发生的事情，乔其怎么也不会忘记。大概是在他读小学二年级时，乔伊还在寄宿学校念高中。父亲出差，母亲没有按时去学校接他。他一个人摸回去，周氏不在家，没带钥匙的他只好坐在门口苦等。

　　傍晚的时候下起大雨，他抱着书包站在窄窄的屋檐下面被淋了个透湿。

　　直到天黑透了母亲也没回去，家里的电话响了又响。乔其心中十分害怕，对夜的恐惧，以及对未知黑暗的恐慌。他蹲在门口把身体蜷缩起来，抱紧膝瑟瑟发抖。直到他看见远处有个穿白裙子戴一顶小小帽子的女子向这边急急跑过来。他的心一下子镇定下来，她来了。这个身影他永远不会忘记。

　　来的果然是她没错，拎着一把小巧的黑色折叠伞气喘吁吁，她摸摸乔其的头说：“傻孩子，怎么连找个躲雨的地方都不知道。”黑暗中只有她的眼睛闪闪发亮，眼神爱怜，她又微微笑道：“你怎么不带钥匙呢？你爸爸打很多遍电话回家也没有人听，又找不到你妈妈，所以只好把我叫来了。”她一点也不把乔其当成小孩子，什么都解释得清清楚楚的：“我因为先去学校找了一遍所以来晚了。”过一会儿又说：“我知道你懂的，是不是？”

　　乔其大力地点头，她就笑了。

　　那天晚上乔其跟着她回家。走在路上的时候她牵着他的手，她的手腕很细，手指冰冷。乔其一直到现在都不能忘记那种感觉，寒气像从她骨子里渗出来的一样。

　　那是一间小小的公寓，她一个人住。她教乔其用浴室里的淋浴器，又让他自己选香皂的味道，给他穿她的大汗衫。乔其心里十分欣喜，他头一次被人当成大人一样尊重，他甚至不想再回家。可惜后来她喂乔其吃了一粒感冒药，他就昏昏睡去，闭上眼睛之前他说：“……姨姨，小其喜欢你呢，你等我……等我长大了，长到你这么大……我要娶你……”说完就睡着了，完全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只记得第二天她送他回家时母亲发了很大的脾气。

　　他躲在房间里听母亲在外面摔东西，终于忍不住把门开一条缝向客厅里张望。那女子就站在母亲旁边，微微垂着脸，一句话也不说，母亲几乎是指着她的鼻子骂：“你和乔云生简直不把我放在眼里，带走了我儿子连个讯儿都不给我！我在急诊室里急得团团转，差人来接他却扑个空，回家等了一宿，差点发疯。你们，实在过分……”

　　她还是沉默的，到最后母亲平静下来了她才低声说：“师母，对不起。这事是我做得不对，我以为乔教授会通知您……我来的时候他混身湿透了，我只想着先带她回家换衣服，也忘了留张字条……”母亲不听她讲完就说：“行了，也别解释了，你请回吧，我们家不欢迎你。”

　　乔其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不太喜欢母亲，觉得她实在暴躁蛮横不讲理。



　　过了一段时间，丹薇突然在一个周末的早晨跑来生化系找乔其。这时候两个人都临近毕业，正是为毕业论文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每天打打电话就算，即使是周末也不约会，非到紧要关头都不会互相探访。

　　乔其听了传达室的电话之后极为紧张，怕有什么大事发生，忙跑下去问：“怎么了？”丹薇抿抿嘴唇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乔其。

　　那是一张很旧的照片，里面是个年轻女孩，非常非常的瘦，脸色非常非常的苍白，坐在一棵桂树下面微微笑着，一双眼睛闪闪发亮。

　　照片的边缘已经磨损了，看得出曾被人多次的拿在手里抚摸过。

　　乔其感觉血液一下子冲到了头上：是她！就是她！他在心里喊道。他突然明白母亲与姐姐看见丹薇的反应了，那女孩与丹薇长得很像，一样的大眼睛，一样的笑容。只是丹薇更加圆润美丽有生气一些。

　　乔其抬起头来，丹薇不等他提问已经把答案说出来：“在笔记本里找到的，今天早上吃早餐不小心打翻杯子打湿了封底，可以清楚看得出里面贴了一层纸，夹了东西。”她犹豫一会儿脸色有些迷惘：“她与我长得真像，是不是？”

　　乔其心里受到极大震荡已不懂回答问题，只想着：父亲，他竟真的曾经对母亲不忠！而那个对象，竟是我十八年来念念不忘的一个人。他突然感到头痛起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她一点也不似会破坏别人家庭的女人呢。



　　乔其送走丹薇，请了半天假跑去乔伊家。

　　乔伊亲自来开的门。两个相对坐了半天，乔其端着茶杯不知该怎么开口，干脆掏出那张照片递给乔伊：“在爸爸的遗物里找到的。”

　　乔伊接过照片摩挲了一阵落下泪来：“我就知道你迟早要来找我的。”

　　乔其心里隐隐感到不妥。

　　整件事情已经呼之欲出，他却开始坐立不安想要退缩。他隐约觉得父亲与此人有莫大的关系，虽然乔其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可她是他心里的女神，他不希望她真的与父亲有什么暧昧关系。他感觉进退维谷，像不听上帝的话私自打开盒子的潘多拉。事情的发展已不受他控制。

　　他不说话，乔伊也只是哭，好一会儿才说：“当年爸爸差点与妈妈离婚，大概就是为她。”

　　乔其最后一点的希望也破灭了，手里的杯子都拿不稳，手一抖拔了一裤子的水渍。他心里直想着：完了，我这十八年来苦苦思恋的这个女人却是爸爸以前的情人……

　　他怔在那里不知该讲些什么才好。



　　十八年前。乔伊刚满十七岁的那一年。正处在敏感寂寞年纪，已经明白开始爱情与和睦婚姻之间的差距。她知道，有平静的婚姻生活并不代表其中的两个人深爱对方。

　　母亲对父亲十分依赖；而父亲，对母亲所有的感情不过是一份责任感。乔伊年轻的心里突然有很伤感的情绪出现，她为自己的这个小小发现悲哀不已。

　　父亲一直是那么压抑，甚至从不与她们姐弟俩开玩笑。直到那个奇怪的女孩出现，她敏感地察觉到那不苟言笑的父亲开始常常在脸上挂着笑容，也开始在家与才七岁的乔其逗趣。而母亲，越发的寂寞了起来。

　　乔伊十七岁的心中第一次彻底了解了什么是“婚外情”。

　　那个女子乔伊是见过的，无论冬夏总戴着一顶毛线织成的帽子，长得极瘦极苍白——直到今天乔伊也没办法形容初次见到她的那种感觉，心底似有什么东西紧紧地扯了一下，那女子就象传说中那种天生让人有保护欲望的人。她带着书本和笔记来家里找父亲。乔伊为她开门，她抿着嘴笑一下说：“是乔伊吧，你父亲常常提起你呢。”声音柔软甜糯，虽然长得极瘦极单薄，可是有一种挡不住的温柔一直从她的眼睛里面流出来。乔伊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必然脸色灰败，她几乎在那一刻已经确定，父亲，他是不会回头的了，母亲根本已经不战而败。而可怕的是，她面对着这个微微笑着的瘦弱女子，心里没有一丝的恨意。

　　乔伊是这样对乔其说的，她说：“小其，你知道吗？那时候我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她瘦得这样厉害，真该好好进补一下。我根本没有想到她是母亲的敌人……”

　　乔其悲哀地听着，他当然知道，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他虽然只有七岁，可他什么都知道。她什么时候来家里，来了几次，他全记得。

　　“那后来呢？”乔其突然发现自己声音喑哑吐词不清。

　　“爸爸闹着要离婚，妈妈一直不同意。她一口咬定是那个女人怂恿爸爸在家里闹。其实，我看到是不见得的，我不觉得她那么有野心，她每次来家里都是为毕业论文的事情，我那段时间常常去大学里找爸爸，从没见过她单独在那里出现过。”乔伊停一会儿又说，“爸爸后来被逼急了就说：‘根本不关别人的事情，这十几年我也受够了，你这脾气也是时候改改了！为什么从来都不相信我呢？她和我根本没有关系。我帮她只是因为她选的课题比较难！’不过妈妈是不信的……她只是哭。”

　　乔其急忙问：“再后来呢？发生了什么事情？爸妈为什么没离婚？她为什么不再出现了？”

　　乔伊不说话，又流下了眼泪。乔其心里一阵烦乱，有股无名之气在身体里游走，他心里有点不安：“别哭了，快点告诉我！”

　　乔伊突然抬起头说：“小其，你是不是喜欢她？我知道，你心里喜欢了十几年的那个女人就是她……”

　　乔其一下子怔住，看着乔伊说不出话来，过一会儿急忙低下头去：“怎么说起我来了。不是在说爸****事吗？”

　　乔伊依然不依不饶地说下去：“小其，别骗我了……你这十几年都不交女朋友，妈妈说你内向害羞，可是我知道，你一直喜欢她，是不是？”

　　乔其低着头半响终于承认：“你知道，我才七岁，说了你们也不会相信……”

　　乔伊又哭起来：“她……害了妈妈又害了你……”

　　乔其突然恼怒起来：“说什么呢！我和她又有什么关系？我喜欢她那是我自己的事情！妈妈不开心又关她什么事呢？不要说到最后她也没和爸爸在一起！就算他们真离了婚也不是她的错，爸****关系本来就不好，不是她还会有别人！”

　　乔伊两只手紧紧握起来，指节泛白：“不是的……我真的不恨她……可是，妈妈她那么可怜……”

　　乔其心里突然起了疑：“她为什么不再出现了？你们有事没告诉我，是不是？是不是？”

　　乔伊沉默半晌突然不着边际地问：“小其，你说，一个人，是不是一辈子犯一次错就再没有机会做个好人？”

　　乔其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怔一会儿说：“不，除非他根本不想做好人……”

　　乔伊低下头去用手捋一下头发说：“小其，你太单纯。你不知道，这世上，有些人一辈子只错一回……可是没有机会改正，被打上坏人的烙印永世不能翻身……”她出了一额的汗，低声说：“其实那是她曾经问过我的问题，她问我是不是她错一回就再也没有办法做对……其实，她有什么错呢？她根本没有想过要破坏爸****感情……她甚至没有与爸爸在一起，从头到尾根本是爸爸觉得这段婚姻无法继续下去才要离婚的，也许她是火灾的起因，但导火索早在先前的十几年里就已埋好。她根本没有错……”乔伊哀哀地几乎要哭出声来。

　　乔其头有点发昏。坐在开着冷气的房间里，他觉得浑身发汗。

　　乔伊抹抹脸继续说：“小其，有些事情，我们一直没说。爸妈不说因为他们觉得你没有知道的必要，他们觉得你还太小。我不说，因为怕你伤心。可是你现在都二十多岁快三十了……”

　　乔伊还在说什么乔其已经听不下去了，他心里突然涌起极大的恐惧，耳边好像听到乔伊在电话里说：“小其，爸爸不行了……他今天下午讲课讲得好好的突然心脏病发了……你快赶来医院！”那一刻，他彷徨恐慌得好像秋风里的最后一片叶子：快落下去了，再吹一阵风我就要落下去了……

　　乔其猛地站起来：“姐，我不要听了……”

　　乔伊拉住他说：“不要，让我讲完。这件事我对你瞒了十几年，心里苦了十几年……”

　　乔其看着姐姐苍白的脸又慢慢坐下去，掏根烟出来点燃了，手一直发抖拿不住火机。

　　乔伊握住他发抖的手，等他平静下来之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小其，她死了。”

　　乔其眼前猛地一黑。

　　乔伊声音很低，她根本不管乔其有没有在听，只是一直说下去：“那段时间我进医院，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一直没有告诉你，我有先天性心脏病。现在想来应该是从父亲那里遗传来的……苦苦撑到十七岁已经到了极限，那颗心已经衰竭不能用了。小其，我是个没有心的人呢……”她苦笑了一下。

　　乔其努力想集中精神可是有个声音一直在吵：她死了，她死了，她死了……

　　“她那个时候已经是淋巴腺癌晚期，当她知道我的情况就去做了检查。我记得她那天很高兴的跑来找父亲，她说：‘教授，我的情况和乔伊合适呢。医生说这么合适还真是很少见的……’她语气兴奋，一点也不像是在说她自己……”

　　乔其挣扎一下想站起来，被乔伊拉住：“后来她去填了器官捐献卡……”

　　乔其听到这里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他跳起来指着乔伊大骂：“你们这群混蛋！你们合谋杀了她！你们这群杀人犯……”

　　乔伊不说话落下泪来。乔其暴跳如雷，似乎想要狠狠的与谁打一架才能发泄心里的郁闷情绪。正在这时候他的姐夫回到家，按住正准备抓狂的他。他似乎什么都了解，他说：“小其，你这样说你姐姐是不是太过分？她做错什么？那个女人并不是为她而死的，她的病已经是晚期了，没得救了，她是被医生宣布自然死亡之后才捐的器官！你懂不懂！何况你姐姐并不是唯一的受益者，还有很多其他人也接受了她的器官！你要不要找了他们一起来骂？”

　　乔伊拉住丈夫的手，梦呓般地说：“她用她最后的时间去擦她那一点所谓的错……她真傻……”

　　乔其一拳揍在姐夫的鼻子上甩开他，对乔伊说句“对不起”转头就走。他怕再待下去他会失控发疯。



　　到了夏天，乔其与丹薇都顺利地毕了业。丹薇搬回父母的家，她变得有点郁郁寡欢。乔其找到工作，从住了七年的学生宿舍搬到了一间小公寓里。他始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姐姐与母亲。

　　直到有天他与丹薇在街上去母亲不期而遇。

　　周秀华看上去十分苍老，比实际年龄像大了十多岁。拎着一个布袋子在街上走。乔其心里突然不忍，跑过去扶住她，丹薇跟过去。

　　她看到了丹薇就怔在那里不说话。乔其心里刺痛。

　　她开口说：“乔，她回来了……她真的找回来了……她不肯放过我呢……”语气哀伤。

　　乔其突然有点同情母亲。这可怜的女人，一直深爱自己的丈夫，对他的冷漠视而不见。当她知道婚姻出现危机的时候，她一定接近崩溃。这十几年来，她憎恨那女子抢了他的丈夫，却又感谢她救了她女儿。在这矛盾的感情里挣扎了十几年，于是对接受她心脏的乔伊恶言相向……

　　这千疮百孔的社会……当我们不能怪自己，不能怪亲人，不能怪朋友，不能怪任何人的时候，我们只能怪这个社会，什么都是这社会的错……生活已经无奈到了这个地步。乔其一想到这些，心里十分悲哀。

　　乔母开始无知觉地自言自语：“楚……他走了……他找你去了……走的很安详，真的，几乎没怎么痛苦就过去了……可是，他临走之前……”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又看着丹薇发起呆来了。

　　丹薇奇怪地看了一眼乔其没有说话。两个人一起送了周氏回家。丹薇似有很多事情想说却说不出口，留下乔其一个人先走了。

　　周秀华愣了半晌终于回过神来对乔其说：“小其，你记不记得楚歌？我知道你记得她的，你不会忘记……你和你爸爸都受她蛊惑……”

　　乔其要到这个时候才知道她的名字，“楚歌”。他心里酸痛。他想跳起来大骂：什么受她的蛊惑！她对我们做了什么？可是他没有，这个浑身发抖的女人是他母亲，他需要尊重她。于是他只是坐在那里。

　　周氏又说：“她走的那天我去了……三月十九号。你爸爸还在学校，医院打电话来说她不行了……是我赶过去看她……她瘦得很厉害，长时间的化疗与药物把她毁了，头发都掉光了，脸色发青……”

　　周秀华满脸是泪，几乎不能再继续讲下去，“她看到我只说了一句话……只说了一句话就走了。你爸爸最后也没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她拉着我的手，声音很低地说：‘这就一辈子了……’我永远不能忘记乔云生看她的眼神，他永远不可能那样看我……那一眼让我恨了十八年……”

　　乔其的心似乎滴下血来，“这就一辈子了……”难怪乔伊生份证上生日那栏填的是三月十九。

　　周氏突然大声的呜咽起来：“你爸爸，他明明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可是他临走之前却说一样的话，他也是那样说！‘这就一辈子了……’为什么？为什么要说一样的话……”她抓住乔其的手摇晃着，尖叫。

　　乔其不知道是怎么离开了旧屋。盛夏的阳光很刺眼，他用手挡住，把眼睛用力地眯起来。这无耻的世界，有些人纯洁地死了，而更多的人依然肮脏地活着……

　　楚歌。乔其的心温柔地疼痛。



　　丹薇在他的公寓里等他。乔其发觉她最近瘦了许多，往日那点婴儿肥不见了，下巴变得削尖，一双眼睛越发水灵灵地要滴出水来。只是瘦得厉害了些，身体稍显单薄了一点。他心里涌起愧疚：这些时候都忽略了她呢。于是走过去抱紧她，他想求婚，可是一想到身边既没有戒指又没有花的，不是怕她嫌自己寒酸，只是太过简单了他自己心里过不去。

　　丹薇轻轻挣脱出来，看着乔其良久说：“乔，我要走了……”

　　乔其大吃一惊不敢相信地张开嘴。

　　丹薇突然哭起来：“我就知道会这样……早知道不与你跳那支舞，现在也不用这么难过……”

　　乔其感到疲倦，他突然感到这段时间他好象不是活在岸上，而是一直是在泪海里浮浮沉沉，母亲的眼泪，乔伊的眼睛，自己的眼泪，现在还要加上丹薇的眼泪。泡了太久，手脚已经起了皱。他觉得可笑，为什么要分手的她，而被安慰的也是她呢？他只能温和地说：“别傻了，幸亏你与我跳了那支舞，让我知道这世上还有那么一点温情存在。”

　　丹薇还是哭着：“乔，我真的难过……可是我想去美国留学。已经想了十八年了，父亲说我今年不走的话以后都不用想走了……真的，我好舍不得你……”

　　乔其麻木地盯着地板上的一块污迹：把它擦掉。一定要把它擦掉。待会儿一定要把它擦掉……

　　“乔，其实我没有告诉你。我是先天失明的……四岁的时候移植了别人的眼角膜才恢复了视觉……所以我发过誓以后一定要读医学，要去美国专攻眼科……”

　　乔其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他痛苦地抱住自己的头：为什么？为什么是这样……四岁……十八年前……

　　他几乎是不抱希望地问：“哪一天？”

　　丹薇吸吸鼻子止住了泪水：“三月十九……不会错的……”

　　乔其突然听见一种“咯咯”地声音响起来，找了半天才发现那是自己的牙齿正在颤抖。他将脸埋进手心里去，流下了眼泪。



　　周秀华疯了。一见到乔伊就尖叫抓狂，摔碎身边所有可以被摔碎的东西。见到乔其就只会面无表情地重复说：“乔，你中了她的毒……”乔其把她送进疗养院，每月探访一次，安静地坐在她对面听她重复再重复地说那句话。离开之前对她说同一句话：“不是她的错。”每个月，重复进行。

　　翌年四月乔伊跟着丈夫去了法国，住下就没再回国。此去经年。他们是存心要封存这段往事。

　　纠纠缠缠几十年的那段得不到寿终正寝的爱情，终于随着时间的流逝落了幕。再没有人记得有个叫做楚歌的女人，没有人记得她曾怎样为自己临死前的一点意外捐出了她身体的部分。她借别人的躯体重生，灵魂就此消失在这世上，沉入了记忆的河水。

　　甚至连乔其也悲哀地发现，原本鲜明的记忆不知从何时开始已然褪色。太多次的温习和幻想让它的面貌模糊不清，与其他不相干的事件混在一起再无法分开。他甚至已经无法肯定那究竟是在他七岁还是八岁发生的事情。

　　一切仿佛已经尘埃落定。



　　九月的时候乔其去机场送丹薇。

　　她穿着白色连身裙，戴一块男装钻表。没有化妆素面朝天。也没有随身行李，只拎着乔其毕业时送她的那个大布包。

　　像极了一个人，乔其心想。可是他也明白，她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从性格到言行完全没有相同。他因那又眼睛爱上楚歌，又因同一双眼睛爱上丹薇。他已经可以轻易地分清现在他心里爱的到底是谁。

　　也真的是要到这个时候他才知道他有多么的深爱眼前这个既热情又冷淡的女孩。这个拥有他曾经深爱过的女人眼睛的女子。

　　丹薇在他怀里流下眼泪，她用力地说：“乔，我是真的很爱你……”

　　乔其感觉她的眼泪汹涌地飞溅出来，拍在他的胸口，烫伤了心脏。

　　他知道，如果这个时候他说要她留下，她一定不会走。可是他紧紧地闭着嘴。

　　他心里明白，这会是他生命中最值得珍惜的一个女子，但他没有抓住她。他最终放开了手。他再也不会爱了。

　　他的心已千疮百孔。

　　乔其紧紧拥住她，把下巴搁在她的头顶，轻轻摩挲。他的手伸进口袋里去，握住那枚小小的指环，上面的钻石咯得他的手心疼痛。终于松开手指，没有把它掏出来。

　　在机场最后一次提醒登机的广播响起时。

　　他在嘈杂的人潮中再次拥紧她，把嘴贴近她耳旁缓慢而坚定地说：“薇，我也爱你。永远都爱你。”

反对感

又来一个舍不得纸的，不好意思，我要保护我450/600的视力，没法拜读了。

七月

没关系，没指望你读……

duhd2000

我看到了开头，但是没有猜到结局.....

zzx

真长啊  看的好累  还是没看完

呵呵呵~

有情狼

好长啊，终于看完了，跟我预料的结局有些不同

七月

你希望结局如何？

天使之翼

很喜欢呢
写得真好

飞扬

写得不错，但要注意格式。我帮你整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