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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修梯田》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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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6-4 17:20:38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系列长篇小说《浪漫知青》之三

        《  修  梯  田  》
(第二稿)

作者:金丰海


作者简历:金丰海  男  生于1950·7·5  曾下乡当过知青,当过公社干部。1982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图书馆学系,曾任县图书馆副馆长,地级市图书馆负责人。1985年调入烟台大学图书馆工作,1992年评为副研究馆员。中国图书馆学会会员。全国高校期刊学会会员。曾出版过中篇小说集《黄金叶》1998年11月提前十二年退休。现在家专职写作。

联系电话:0535 6060877转
邮编:264005  通信地址:烟台市莱山区清泉寨烟台大学退休办94号信箱或烟台大学图书馆转
email:seawind1950@21cn.com


《修梯田》内容提要

《修梯田》是系列长篇小说《浪漫知青》的第三部。《修梯田》试图通过历史上知青时期的一段生活来说明政治和人性的关系。作者认为,没有政治文明,就不会有真正意义的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人性是有善恶之分的,就像两个笼子,一个笼子装着善,一个笼子装着恶,并且恶的部分要大于善的部分。一个进步的社会应该是要用一些规范的东西去抑制恶的一面。如党纪国法等等。但是政治却总是要利用人性的弱点,也就是利用人性恶的一面,就像打开了恶的笼子一样,让人的兽性肆意横行。文化大革命就是人性恶的一次大规模释放。这就是政治的不文明。政治不文明的直接后果是人的基本权益受到了伤害,使一些人成了无辜的牺牲品。
《第一课》是系列长篇小说的第一部。(完成了第一稿)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历史意义是不容忽视的。它应该表现在许多方面。作者认为,其中很重要的一个作用就是把青年学生已经跑出笼子的兽性收回来了。兽性的放归实质上就是人性的丢失。兽性一旦放出去了笼子,要收回它谈何容易。人是由动物进化成的,动物转化成人的主要条件是劳动,是原始的劳动。既然劳动能促成动物生长出人性,近而演变成人,那么艰苦的原始劳动也能够使丧失人性的人恢复人性。事实正是如此,知识青年在农村劳动的过程就是对人生进行反思的过程。知青们返城以后比任何人都热爱劳动热爱生活,是那种通过脚踏实地的劳动过生活的群体,和文化革命中热爱斗争的红卫兵小将相比,已经是判若两人。
   《山村里的芭蕾舞》(完成第一稿)是系列长篇小说的第二部,讲得是艺术和人性的关系。艺术是唯美的,美也是善。在艺术的熏陶下,人性善可以得到升华。
    第三部《修梯田》约37万字。
                          
                     


主  要  人  物  

黄世国  :百花沟大队集体户长
殷继红  :女知识青年县委书记的女儿
白小鹅  :会跳芭蕾舞的女知识青年
巫  洁  :女知识青年
花  腔  :女知识青年
吴  霞  :女知识青年
孙德琴  :女知识青年
李名花  :女知识青年
罗  济  :男知识青年
梁  新  :男知识青年
懂  事  :男知识青年
李小虎  :男知识青年
靳  海  :男知识青年

殷玉民  :军代表县委第一书记
邹  全  :杏李公社新任党委书记
许  愿  :杏李公社原党委书记
赵福海  :老县长
初主任  :杏李公社副主任
陶秘书  :杏李公社秘书
刘助理  :杏李公社公安助理五七战士
钱文华  :杏李公社文化干事
魏任民  :百花沟大队支部书记
魏  琴  :魏任民女儿
高  飞  :百花沟大队二小队长
菜  花  :高飞妻
大洋马  :百花沟大队妇女主任
胡大虎  :铁路机务段工人
李文孝  :铁路机务段工人李小虎之父




                        




   





题    记

                   让我以此书迎接政治文明春天的到来吧

没有政治文明就没有真正的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

第  一  章  

1.1
  
新任公社党委书记邹全同志在同机关干部见面的会上说了一句令人回味无穷的话。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份县里刚刚发下来的《简报》,他用一种轻慢的动作把手里的《简报》扔在桌子上,说:
“这期《简报》大家可能都看到了,这是我的前任给我留下的最好的见面礼,全县二十多个公社,咱们公社竟是倒数第一……”
邹书记指的是各公社修梯田的进度。
修梯田被视为当前农村中压倒一切的政治任务。邹书记对这个倒数第一的见面礼感触颇深。因此他的话语中带着一种情绪。
“我们公社的梯田没修上去,可是我的前任的职务可上去了。开会前我和同志们打扑克的时候,就这个问题我向同志们请教,前任书记何以能从全县近百名正科级干部中脱颖而出,实实在在地坐在副县级的位子上?一位资深的老同志意味深长地对我说,是前任许书记打了一张至关重要的牌,并说这张牌就是百花沟大队的集体户。
“乍听起来这话似乎有点悬,一个集体户怎么能够左右一个公社党委书记的命运?可是,当我听完了这位同志的进一步说明后,又不得不承认这一客观事实。当然这位同志并没有直接说明,是一种只可心领神会,不可言传身教的那种暗示。他说这个集体户有一条龙还有一只凤凰,就像牌局上的大小王一样,有左右全局的能力。说这条龙就是那个集体户长,具有指挥千军万马的能力。而那只凤是咱们县军代表县委第一书记的宝贝千金……”
邹书记在台上讲这些话时,台下有一个人可坐不住了,这个人就是被邹书记称之为资深老同志的那个人,是一个快干了一辈子公安工作的‘五七’战士,现在是公社的公安助理,都叫他刘助理。
刘助理非常恼火。邹书记把他私下对领导讲的话在全体公社干部面前赤裸裸地抖落了出来,实数有一种被出卖了的感觉。同志们一定会认为,他这是急于向新书记邀宠献殷勤的小人行为,是溜须拍马拍到马蹄子上了。大家一定会为此既耻笑他又取笑他。事实上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刘助理一向谨慎小心。他之所以向新来的邹书记讲了那些话,都是因为那副新扑克把他搞得有点忘乎所以了。
‘文化革命’搞了四五年了。扑克作为‘四旧’也被禁绝了四五年。不知什么原因,最近打扑克又悄悄地流行了起来。但扑克奇缺,大家玩的都是残缺不全的旧扑克。如果谁要有一副新扑克,大家就像苍蝇见了血一样倍感亲切。
刘助理的大舅子是地区烟酒批发站的一个头头。他手里掌握的一定数量的新扑克是用来同外省交换名烟名酒的,前天给了他一副。
今天是新上任的党委书记同公社干部见面的日子。在各大队蹲点的机关干部们接到了通知后便陆续回到了公社。
距离开会时间还有一会,和往常一样,大家一边等着开会,一边搞起了自由活动:有打扑克的,有下象棋、跳棋和走五道的,还有一些人围在旁边观看的。
刘助理就是在这个时候把自己的新扑克拿了出来,一边摇晃着,一边显摆地喊道:
“谁打扑克呀!谁打扑克呀!嘎嘎新的扑克,要打的,快过来呀。”
正在观棋不语的革委会副主任初大山听说是新扑克,就赶忙转过头来问道:
“新扑克?”
“绝对新,还没拆封呢。通化印刷厂印的。”
“那算我一个”初主任急忙跑了过来。
刘助理眼睛盯着在一旁看毛主席语录的文化干事钱文华继续喊道:
“还缺两个,啊!快来啊!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啊!快来啊!嘎嘎新的扑克啊!”
小钱知道刘助理是在诱惑他,但他仍然装成刻苦好学的样子,不动屁股。
初主任着急打扑克,于是就命令道:
“小钱!别在那里装犊子了,过来打扑克。”
小钱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一笑,假装不情愿的样子走了过来。
刘助理点拨地说:
“要想进步,不能脱离领导干部。”说完又喊道:“三缺一了啊!再来一个啊!三缺一了啊!再来一位啊!”
这时候公社党委陶秘书走进了屋里,他向屋里环顾了一下,便一瘸一拐地一直朝刘助理走过来。他腿上的关节炎挺严重。他也是个“五·七战士”,原来是县人民银行行长。
刘助理一边坐下来,一边对陶秘书说: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就缺你了,快坐下。”
陶秘书笑眯眯地走到刘助理身边,一只手拄着桌子,一只手扶着刘助理的肩膀,说:
“求你点事儿。”
“啥事儿?”刘助理一边拆开扑克上的玻璃纸一边问。
“你大舅子是不是在地区烟酒批发站?”
刘助理疑惑地看着陶秘书,问:
“是呀,咋了?你不坐下来打扑克,问这事儿干啥。”
陶秘书满脸堆笑地小声说:
“这不是嘛,今天是新到任的党委书记和大家头一次见面,咱们怎么也得表示表示,我在后院食堂准备了两桌,就差酒了……”
刘助理眉稍一挑斜眼看着陶秘书明知故问地说:
“买酒到供销社去,你跟我说这些干啥。”
陶秘书看了初主任一眼,说:
“市面上的酒哪能拿得出手?给党委书记接风洗尘,不能弄得太损了不是。”
初主任是大老粗,长得虎背熊腰狮鼻豹眼,他瞪着那双又圆又大的豹眼对刘助理说:
“你就别装糊涂了,新书记是从省城下来锻炼的,撇家失业的也不容易,赶快写个条,叫你大舅子批几瓶好酒,完了咱好打扑克。”
刘助理不情愿地说:“这是公对公的事儿,凭什么就得我写条,再说了,你们也不是不知道,好烟名酒控制得有多紧,听说县委第一书记的条也只能得到一瓶茅台两瓶五粮液,你以为我是谁。”
陶秘书仍然微笑地说:
“你是他的妹夫,这比县委第一书记的条好使。”
初主任不耐烦地说:
“你写不写,不写,这扑克我们就不玩了,小钱,咱们走,这么点鸡巴事儿,也拿五作六的,再说人家邹书记能吃多少喝多少,还不是都叫咱们这些饿狼造了。”  
公社干部常年在下边蹲点,经常是饥一顿饱一顿的,很辛苦,一个个确实都像饿狼。
初主任说着话真就站了起来,装成要走的样子。小钱也站了起来,敲着边鼓说:
“刘助理不够意思,一点阶级感情都没有。”
刘助理急忙拽住初主任的衣服袖子,说:
“别走别走,我写还不行吗?写是写,好不好使我可不管。”
陶秘书急忙把信纸和油笔递给刘助理。
刘助理问:“咋写?”
陶秘书说道:“就写因接待省里来的领导,务必支援名酒六瓶。”
刘助理问:“什么酒?”
陶秘书说:“这你就不用管了,叫具体办事的人去协商,尽量弄好的。”
刘助理把条子写完了交给了陶秘书后问道:“行不行?”
陶秘书看了一遍条子说:
“行行,保证亏待不了你,等喝酒的时候,我安排你和新书记一桌。我得赶快安排人去办。”
初主任对陶秘书背影喊:“安排完了快点回来,打扑克。”
陶秘书说:“你们另找人吧,我没空。”
这时只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说:“三缺一,我算一个。”
大家抬头一看,一个穿着深蓝色涤卡吊兜服的人向这边走过来,他的年龄在青壮年之间,脸面白净,眉清目澈,朴实儒雅而又气度不凡。大家知道这一定就是新来得邹书记了,于是都急忙站起来邹书记长邹书记短地打招呼。
邹书记笑容满面地看看陶秘书问:“什么事儿?神神秘秘的。”
陶秘书也微笑着对邹书记说:“没什么事儿,我个人求刘助理办点事。”
邹书记说:“那好,你办你的事儿,我和同志们打两把扑克。”
陶秘书走后,邹书记带头落座,并问道:“咱们打什么?”
初主任说:“打对主的,会不会?”
邹书记笑着说:“有意思,问我会不会,你们是不是以为我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书呆子。”
邹书记把扑克洗得上下翻飞,令人眼花缭乱。令人叫绝的是,他还能像拉手风琴一样,把扑克牌在他的两只手之间等距均匀地抻开合上。
大家一看,就傻眼了,知道邹书记是搂草的耙子搔痒——硬手一个。
邹书记和刘助理对主,初主任和小钱。
扑克打了几把后,邹书记的水平就显现出来了,谁手里有什么牌,他算得一清二楚。有的人打一辈子扑克也不会计算牌。大家一边打着扑克,一边有一句无一句地闲聊。邹书记扔出一张牌,问道:
“你们说打牌的最高境界是什么?”
初主任不理解地问:“最高境界?学雷锋做好事有最高境界,一个打扑克能有什么最高境界,没听说过。”
邹书记解释说:“就是最高技术。”
初主任说:“那你就说技术得了呗,这山沟里有文化的少,说那些谁都听不懂的文词儿干啥。”
邹书记虚心地说:“有道理,应该入乡随俗。”
小钱说:“最高境界是会算牌,谁手里有什么牌就像亮在桌面上了一样。”
刘助理说:“应该是会换牌,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用不好的牌换回好牌。”
初主任说:“你们都不对,那多费事,应该是洗牌,在洗牌的时候,就把好牌排在自己的手里了。”
小钱问:“邹书记!我们谁说得对?”
邹书记说:“都不全对。”
小钱又问:“邹书记,那你说最高境界是什么?”
邹书记说:“这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清楚的,以后慢慢告诉你们,今天的重点是打扑克,我先看看你们的水平咋样。”
大家以为邹书记是故弄玄虚,便不再追问,都一声不吭地打扑克。打了一会儿,邹书记像拉家常一样地说道:
“我初来乍到的,人生地不熟,今后还请同志们多多关照。”
初主任说:“没说得,农村这点鸡巴事都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一看就会。”
邹书记见初主任说话总是鸡巴了吊的,便知道初主任是一个耿直的工农干部,于是也笑着说:
“可是有时候就是满城贴告示,不是还有不识字的不是?”
刘助理说:“说也是,邹书记,你放心,我们都会支持你的工作的。”
邹书记又真诚地说起了掏心窝子的话来:
“当真人就不能说假话,我撇家失业地从省城跑到这个山沟里来,说到底也是奔个前程。据我所知,全县科级干部也有近百人,你们说前任许书记怎么就能过五关斩六将,坐到了县革委会副主任的位子上了?他用得是什么秘密武器?”
邹书记的话一下子就把在座的感动了。话不论多少,说得贴心。
初主任说:“我和前任许书记一个锅里搅马勺多少年了,我还真有点不佩服他,他人绝对是个好人,就是软了点,就像得了阳痿一样,越是关键时候,那关键的地方就越硬不起来……”
邹书记带头笑了起来。
初主任继续说:“我是个大老粗,你们文化人别笑话,话虽然粗点,理是一个理。县里刚发下来的简报你们都看了,咱公社的梯田是全县倒数第一,这就是他的政绩。可一点也没影响他升官,我当了这么些年干部,官场上的这点鸡巴事,还真就没弄明白……反正是小鸡儿不尿尿,各有各的道。”
初主任总以大老粗自居,而前任恰恰是个正经八百的知识分子,以前他俩经常尿不到一个壶里,所以初主任借此机会发泄了一下,也是对新来的书记摇了一下橄榄枝。
邹书记也看到了那份简报,这正是他不理解的地方。他不动声色地打出一张主牌,一边喊着“吊主”一边意味深长地看了刘助理一眼。他知道刘助理这个老公安的肚子里能有点货。
刘助理心里一震,职业的敏锐使他扑捉到了邹书记那不露痕迹的像锥子一样锐利的目光里满含着对他的期待。
刘助理是快退休的人了,他的全部经验告诉他,这是向邹书记表示立场的极好机会。他知道邹书记现在希望他把手里的王牌扔出来。于是他就把小王扔了出来。然后不紧不慢地说:
“我同意初主任的看法,这么些年咱们公社确实没有什么突出的政绩。但前任他之所以能升到县里,是他打了至关重要的一张牌。”
邹书记很感兴趣,语带双关地说:“他也打牌?”
初主任心事都放在了打牌上,因此他没听懂此时刘助理和邹书记说得打牌,已经不是手上的牌了,而是政治上的牌了,他对邹书记说:
“尽瞎说,老许根本不会打牌。”
邹书记仍然期待地看着刘助理。
刘助理继续说道:“这颗至关重要的牌就是百花沟大队的知识青年。”
初主任翻着空洞的大眼睛看看刘助理,又看看邹书记,这才明白,他们说的是政治上的牌,于是把手里的牌往桌子上一扔,说:
“你们的心事也不在玩牌上,一心不能二用,咱不玩了吧。”
邹书记笑着说:“别不玩,闲也是闲着,玩!”他把初主任的扑克牌又推了回去。并非常感兴趣地说:
“是不是有点悬了,一个集体户怎么能决定一个公社党委书记的命运。”
刘助理看着邹书记,斟酌了一会,小心翼翼地说:
“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
初主任赞同地说:“刘助理说得不错,集体户这张牌叫老许玩绝了。要不他根本升不到县里。你跟邹书记详细说说。”
刘助理说:“太详细的,我也说不清楚,这种事只能是心领神会,而不能言传身教。情况是这样的:
“今年春节过后,县里举办了一次全县知识青年文艺汇演。参加汇演的好几百号知识青年,可以说个个都是人尖子,谁也不比谁差。但汇演的结果却让大家不可思议,因为汇演的重要奖项几乎都让百花沟大队集体户得去了。这个结果对全县震动非常大,也为公社争得了不小的荣誉。这说明咱们公社知识青年工作做得好。而这个集体户的节目都是在他们集体户户长的具体操作下搞成的。户长叫黄世国,工作能力非常强,具有号召千军万马的能力。据说他在学校时是教育系统一个最大的群众组织的宣传部长,很有号召力和组织能力。
“再就是这个集体户里有一个女知青叫殷继红,她是军代表县委第一书记殷玉民的宝贝千金,在这次汇演中,她是主要台柱子之一。
“前任许书记升到县里的职务又恰恰是主管文化教育卫生的县革委会副主任。
“就是这么些情况,至于前任书记的升职是不是跟这些情况有关,就不得而知了。”
邹书记的两个手指头不停地在桌子上敲着,若有所思地说:
“有意思。”说着又打出一张牌,说“吊主”。
刘助理意味深长地对邹书记说:“还吊?”
邹书记说:“你手里有两张王牌,刚才扔出来一张,手里还有一张王牌,扔出来算了,有我在你怕啥。”
刘助理不情愿地扔出了手里的大王。
邹书记投石问路地说:“既然前任书记打了集体户的牌,你们看我应该打什么牌?”
初主任说:“打什么牌都行,就是不能再打集体户这张牌。”
“为什么?”邹书记问。
初主任说:“那你还不懂,现在的百花沟大队是对着窗户眼儿吹喇叭——名声在外了。全县都知道那是前任许书记的典型。俗话说,吃人嚼过的馍不香。在那里你就是干得再好也是往别人脸上贴金,是不?”
刘助理说:“有道理。现在的百花沟大队,上下左右都是汇演的最大受益者。前任许书记荣升故里,当了县级领导。大队党支部被县里树为知青工作模范党支部。大队支部书记魏支书和二小队长支委高飞也被县里树为知青工作模范。知识青年们不但名利双收,更是前途是锦,他们将来返城时,上级有关部门不但会充分考虑他们的意愿,而且在同等条件下还有优先权。共同的利益使他们结成了紧密的关系网。在这个关系网中,县委第一书记和公社前任许书记(现任的县革委会副主任)都是他们的后台。大队党支部是轴心,知识青年是冲锋陷阵的干将。可以说,现在的百花沟大队,上上下下团结的像铁桶一样,针插不进,水也泼不进。邹书记,在这种情况下,你还要打这张牌,就是有三头六臂,恐怕也难有作为,很明显,你搞他们原来的那一套,就像刚才初主任说的那样,吃人家嚼过的馍不香。一个文艺汇演,搞完了也就完成了它的历史任务,你就是再能搞出点什么花样来,也是替前任涂脂抹粉。如果你想在那里抓出点什么问题,就会扯着耳朵动弹腮。前任书记和县委第一书记能不会有想法吗?能会等闲视之吗?”
邹书记若有所思地又吊了一颗主。
刘助理说:“邹书记!我的大小王都被你吊下去了,你还吊,不怕他们扣了底呀。”
邹书记说:“不吊则已,要吊就吊到底,这不是打牌的基本常识吗?以你们的看法,集体户这张牌不能打,那修梯田这件事总得抓一抓吧。我总得有点作为吧。”
初主任说:“邹书记!以我看,这梯田修不修也没什么大辣气,前任书记没修,不也是照升不误吗,再说连我自己都想不通,好好的地,种了几辈子了,说毁就毁了,是不是瞎折腾。”
邹书记看着刘助理问:“你怎么看?”
刘助理说:“邹书记,听说你这次下来锻炼的时间只有一年,在我们的眼里,这只是镀金走过程,并不是要求你们有什么大作为。恕我直言,你们在下边只要是别上错了床,拿错了钱,说错了话,一年后回到省里至少是个县处级……。”
在座的都笑了。
刘助理又说:
“再说了,修梯田那可是修地球,不是一年两年就能见效的。前任许书记也不是不想修梯田,他也吆喝了五六年,但就是吆喝不动,下边跟他玩游击战。还有,现在冬去春来,修梯田的大好时光眼看着就要过去了。等到了明年能修梯田的时候,你是不是就该回省里了。”
邹书记一点也不见外地笑着说:
“上错了床,还挺形象的,你是老母猪吃饭碗——满肚子瓷儿(词儿)……”

                     1.2
     
陶秘书安排完了买酒的事情后,一瘸一拐地来到了后院的食堂里,关心地问食堂大厨:
“怎么样,拿得出手不?”
大厨姓刘,瘦高个子,曾给国民党的一个师长做过饭,后来又给共产党的一个旅长做过饭,再后来就到了公社食堂。他一边用围裙揩着手,一边说:
“陶秘书,我算服了你了。我以为,自从二十年前我离开了师长以后,就再也不会有机会做这么高档次的山珍海味了,这些东西你都是怎么弄到的?是不是花了很多银子?”
给国民党师长做饭是刘师傅的自豪。但他在自我炫耀时总是把国民党三个字剩去了。
陶秘书得意地说:“凭咱们还用花银子吗?”
大厨说:“如今老百姓吃点肉就像做菜点味精一样,尤其是你们挣工资的,一个月每人才供应半斤肉,每天才合一钱六,相当于一片去痛片那么大,都不够塞牙缝的,能弄到这么些东西,我算服你了。”
陶秘书说:“有句俗话你最明白,说三年大旱,饿不着给当官做饭的。堂堂的人民公社好赖也是一级政府,弄几道菜还能被难住?”
大厨说:“这哪是几道菜呀,这可都是山珍海味呀?”
陶秘书说:“正因为是山珍海味才不难嘛,你要是叫我弄几斤肉,我还真弄不着。”
大厨说:“这话怎么讲?”
陶秘书说:“我就是给各大队打了几个电话,叫他们能上山的上山,能下河的下河,弄点能吃得东西,给新书记接风洗尘。下边就送来了。”
大厨说:“就这么简单?”
陶秘书说:“可不!就这么简单,下边答应得也都非常痛快,说只要不批判他们搞资本主义就行。”
大厨伸出大拇指感慨地说:“你是这个,今天的这几道菜往桌子上一摆,你说,新书记能不对你有好印象吗?你还能进步。”
陶秘书不屑一顾地说:“这你就说错了,我老陶可不稀罕什么进步,明年我就退休了,还能进啥步,再说了,我现在是十七级干部,新书记得排到二十二级以后,从我往后数,比我小六级,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如果往前数六级就到了十一级,咱们的张省长才是十三级干部,这回你明白不?”
大厨摇着头说:“不明白,我只知道国民党的军师旅团营,你就说一说你相当于国民党的哪一个级别?”
陶秘书略一思考,说:“相当于团长吧。”
大厨惊讶的像晴天里打了个响雷,手里的炒勺掉在了地上,惊叫到:
“团长!我的妈呀!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了,真人不露相。”他一边拣着炒勺一边说:“共产党和国民党都有一个共同的地方,就是官越大越平易近人。”
陶秘书说:“你这话有问题,共产党怎么能和国民党扯到一块儿,到此为止,否则会招来杀身之祸的。”
大厨尴尬地说:“我知道,我知道,祸从口出。我这不是对您才敢这么说嘛,你哪是那种专靠打小报告过日子的小人。不过恕我再多问一句,既然陶秘书你对新书记没有所图,那你为什么对新书记这么尽心尽力,对别的领导怎么不这样?”
陶秘书叹了一口气说:“同是天涯沦落人呀!‘五·七战士’‘知识青年’还有‘下放锻炼的干部’都是从城市来到农村,撇家失业的,不容易。是惺惺惜惺惺。从表面上看,邹书记好像是比我们好一些,在下面锻炼期满后,再回去就不可能是小科长了。其实也好不到哪去,我们走五·七道路的,老婆孩子也跟着下来了,这样好赖都在一起,吃干的,喝稀的,不用互相挂念。知识青年更是这样,都是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的手。你说邹书记是不是他人下来了,心还在省城里。”
大厨坏笑着说:“那是,那是,邹书记一表人才,又前途无限,媳妇也一定如花似玉,古人说‘好女说(悦)人,好女难蓄’倘若媳妇在家熬不住了,出点什么事,就等于拣了芝麻丢了西瓜,得不偿失。”
陶秘书感叹地说:“所以说,他下来了,咱们尽量热情点,其实我也不费啥事,也就是打打电话,事都是下边干的。倒是叫你费了不少的心,做这些山珍海味哪有做大锅饭菜省事。”
大厨说:“家有千口,主持一人,你要是不打这个电话,这件事就办不成。好人哪,陶秘书,现在光时兴斗争了,什么同天斗其乐无穷,同地斗其乐无穷,同人斗其乐无穷。其实呀,以我看那,吃好的才是最大的其乐无穷,人以食为天,国民党愿吃好的,共产党也愿吃好的,地主愿吃好的,贫雇农也愿吃好的,没听说过有什么人不愿吃好的。”
陶秘书说:“你可别这么说,你这么一说,我一点政治觉悟都没有了,再说了,我也没做什么,即使做点事,也都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不足挂齿呀!”
大厨说:“陶秘书!有些事情可不象你说的那么简单,就拿知识青年汇演那件事说吧,百花沟大队集体户获了大奖,县里就发了几个奖状,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得了几张纸,钱财物一点没有。可是知识青年耽误的那么些工,大队小队投入了那么些钱财物却没有人给补贴。后来这些补贴都解决了,还不都是你老陶像要饭化子似的挨家挨户地化缘化上来的,可是百花沟大队他们就不一定知道你做得这些,他们更不知道你要钱的难处,他们备不住还以为是前任许书记说了一句话,下边就自动把钱交上来了呢,其实,各单位都是看在你的面子才给得。平时你没少帮助大家,这个交情早就有了。要是前任许书记亲自去要,他兴许一分钱也要不上来。别看我就在后院食堂里呆着,哪也不去,可公社里的大事小情都在我心里装着。老百姓心中自有一杆秤。历朝历代都是得民心者得天下。陶秘书!你的口碑好呀。”

                  1.3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与会者笼罩在其中,人与人之间变得模糊起来,也变得神秘了。
邹书记说:“有的同志说修梯田是一块谁都啃不动的硬骨头,劝我也不要碰它。还有的同志说,我在基层只要不上错了床……”
会议室里哄笑起来。邹书记也笑。笑了一会,他继续说:
“只要不上错了床,不拿错了钱,不讲错了话,即使干不出什么大的业绩,一年后回到省里,一点也不会影响提拔。同志们的建议都是善意的,也不无道理。”
初主任的腰挺得像扁担似的,两只眼睛像牛一样地瞪着。刘助理的腰彻底地弯了下去,两只胳膊肘支在膝盖上。他俩都担心地听着邹书记讲话。
邹书记说:“俗话说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我们当干部的,为官一任岂能不做点事?由于我初来乍到,对咱们公社的许多事情还都不了解,但有一点我十分清楚,那就是‘农业学大寨’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发出的号召。现在从中央到地方,从省地县到各个公社,到处都在热火朝天地修梯田,这是农业战线的大趋势,是农业生产上的一场革命。对此我们还要怀疑什么吗?
“我们的副统帅说,对待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指示,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坚决执行。这句话说得深刻呀,这是副统帅对中国革命从小到大,从弱到强,从艰难曲折到发展壮大的经验总结。他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我们在基层工作同志的要害。有时我们不能及时的深刻地理解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指示,这是我们在基层工作的局限性所决定的,是我们的自身条件,包括理论上的和实践经验上的不足所决定的。因此,我们在对待修梯田的问题上,不应该再有怀疑态度。如果在修梯田上面有什么问题的话,也不应该是修不修的问题,而应该是怎么修的问题,应该是如何迅速掀起修梯田高潮的问题。
“可是我们却把修梯田修成个倒数第一。有的同志告诉我,说我的前任也年年抓修梯田的工作,但就是抓不起来。这位同志还说了一句非常形象的比喻,他说×××领导就是太软,就像阳痿患者一样,越是到关键的时候,关键的地方就越是硬不起来……”
会议室里哄堂大笑起来。
初主任的屁股在凳子上不停地扭动着。他算认识这个邹书记了,他后悔刚才打扑克时不该说这些诽谤前任书记的话,结果叫新书记给卖了。
邹书记没有笑,说:
“需要声明一点的是,我无意去贬低我的前任,也许我将来的工作还不如他,但是这个同志的比喻确实说明了一个问题,就是有的领导同志看起来像在抓工作,他也伸开了五指,好像在抓,但光伸开五指不行,要把五指收拢,攥成拳头,才是真正的抓。否则就等于没抓。”
邹书记形象地收拢五指,攥成拳头,重重地锤在桌子上。
“如果我的前任能像抓知识青年文艺汇演那样去抓修梯田,我想,我们的梯田决不会修成今天的这个样子。这是第一个问题。”
“第二个问题是关于如何使用知识青年的问题。既然我的前任能打集体户这张牌,我为什么不能打。俗话说‘下雨挑壕沟,刮风抬石头’能利用的条件不去利用,那不是傻子吗?做工作要学会‘四两拨千斤’。至于人际关系问题,都是人为的,既然是人为的,关键就在于事在人为。不要把人际关系看成是铁板一块。有时候有些人好的恨不得穿一条裤子,可是到了关键时候,就树倒猢狲散爹死妈出门了。”
大家都报以赞同的笑声。而初主任和刘助理的脸色越发难看了。
“会前我和几个同志打扑克的时候,我问他们,打扑克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别看大家对玩扑克特别感兴趣,但不一定能准确地回答出这个问题。当然,在这里我绝没有向大家传授打扑克技术的意思。但我要告诉大家有关打扑克的一点体会。那就是,人生如打牌,从政也如同打牌,我们每一个人既是牌手,又都是一张牌。因此,我们在把别人当作一张牌打的同时,别人也把我们当作一张牌。如果把打牌的最高境界悟透了,那你就一定会知道你应该怎么活着,怎么为人处世,怎么工作。所以我希望大家好好想一想这个问题,通过深思熟虑的问题,在认识上才能更深刻。
“在修梯田这个牌局上,我们即是牌手,又是一张具体的牌。当我们是一张具体的牌时,我就是大王,在座的同志们都是小王,而大队支部书记和知识青年们就是常规主牌二。当我们是牌手的时候,有时我们可能是互相配合的同伙人,有时我们还可能是互相拆台的对手。作为牌手,不管是大王还是小王,我们都可以审时度势地去使用它。
“可以说,我的前任是一个玩牌的高手,虽然他在修梯田的牌局上玩得臭,但他在知青文艺汇演的牌局上却玩得相当的出类拔萃,他之所以能在全县一百多个科级干部中脱颖而出,理直气壮地坐在副县长的位子上,其根本原因就是他出色地打了知识青年这张牌。
“知识青年是一把双刃剑。使用的好他可以利人,使用的不好,他可以伤人。既然我的前任利用知识青年把文艺汇演搞得有声有色,我为什么不能利用知识青年把我们公社的修梯田工作打个漂亮的翻身仗。”
初主任和刘助理都在心里骂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他们俩都想看看这个新书记是怎么啃修梯田这块硬骨头的,是怎么打知识青年这张牌的。
初主任和刘助理都是工作了快三十年的老同志了,在他们长达近三十年的政治生涯中,见着的事情太多了。他们曾亲眼看见过一些下派锻炼干部,由于没能和基层干部搞好关系而被永远地留在了基层的可怜下场。他们深知,下派锻炼干部和当地基层干部的关系永远是匆匆过客和‘坐地虎地头蛇’的关系。
邹书记继续讲道:“至于我们如何彻底改变修梯田的落后局面,我现在还没有发言权,这次会议以后,我要拿出整块时间到各大队跑一跑,搞一些调查研究,然后……”
这时候,陶秘书走进了会议室,他微笑地走到邹书记身边,向邹书记耳语道:
“邹书记,后边准备好了,过去呗。”
邹书记有点‘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地问:
“什么准备好了?上哪去?”
陶秘书仍然微笑地说:“后院食堂里弄了两桌,为你接接风。”
邹书记皱皱眉头也小声地说:“为我接风?怎么不事先跟我说一声。”
陶秘书说:“哪有问客杀鸡的,再说这都是老规矩了,来的和走的都要意思意思。”
邹书记还是犹豫不决地说:“这也不好,这样会影响群众关系的。”
陶秘书说:“邹书记,看来你对基层工作一点都不了解。这样做不但不会脱离群众,相反还会密切群众。咱们机关干部都参加,说白了,就是借这个机会叫大家都抹抹油嘴。公社干部常年在生产队里蹲点,经常是饥一顿饱一顿的。”
邹书记看了看表,然后若有所思地说:“是这种情况。好!这次咱们照老规矩办。”
邹书记提高了嗓门说:“今天会议是个见面会,也就是和同志们认识认识。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所以我也谈不出什么新的意见。散会后,大家要按既定方针办。等到下一次上来开会的时候,我再讲一讲我们公社今后工作的基本思路和一些具体意见。尤其是要重点讲一讲我对修梯田工作和知识青年工作上的一些具体意见。……好!今天的会议就开到这里。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今天中午食堂对大家有点表示,希望大家吃好喝好。散会!……小钱和陶秘书晚走一步,我有事和你俩说。”
邹书记见大家都走出了会议室,便亲切地对陶秘书说:
“老陶!开会前你在牌桌旁和刘助理嘀嘀咕咕的,是不是和今天中午的这桌酒席有关?”
陶秘书微笑着说:“刘助理的大舅子是地区烟酒站的领导。我叫刘助理写一个条,弄几瓶好酒。”
邹书记说:“弄来了?”
“弄来了!都是八大名酒,还有两瓶茅台。”陶秘书兴奋地说。
邹书记平静地说:“老陶,你的心情我非常理解,所以我非常感谢你。但我不能不批评你,这种事你应该事先和我打一声招呼。作为一把手,他的一举一动在深层次上都应该是有意义的。即使是喝酒,喝什么酒,或者在什么时间喝,这里面不但有方法问题,也有政治问题。”
陶秘书谦虚地说:“邹书记,你批评得对,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邹书记说:“这次我不怪你,希望今后注意就是了。我把你留下来是想请你帮我做点工作……”
陶秘书受宠若惊地抢着说:“邹书记你说,我保证完成任务。”
邹书记说:“今天中午的酒,我就不喝了,我和小钱这就下到大队里去,到各大队看一看,这样的话,就请你和同志们解释解释……”
陶秘书的脸一下子凝固住了,过了好一会才着急地含着眼泪说:
“邹书记!你千万不能走……”
邹书记打断陶秘书的话,说:“你听我把话说完。请你告诉同志们,就说我有点事,叫大家先吃。你今天的任务就是叫大家吃好喝好,那两瓶茅台酒都打开,要让每一个同志都喝到。等到大家的酒喝到差不多的时候,你再向大家转达我的意思,我不喝今天中午的酒不是假正经,也不是和同志们过不去,而是实在喝不下去。心中有事,喝什么好酒都是苦的。我在看到县里的简报时,我就为自己立下了军令状,我们公社的修梯田不彻底打个翻身仗,我就不喝一滴酒。我希望有那么一天,我能和同志们喝个一醉方休。”
邹书记用手有力地拍打了一下陶秘书的一只胳膊诙谐地说:
“老陶,这件事就拜托你了,也希望你喝好,我知道今天的酒你不能喝好,希望你理解。”
邹书记用坚定的目光注视陶秘书。陶秘书对这种目光是熟悉的,这是一种不容置疑的目光。但他不能具体地回答邹书记的要求。他只能用一种委屈的沉默表示理解。但他怀疑,邹书记用这种‘卓尔不群’的方法就能激励起同志们修梯田的热情吗?
邹书记读懂了陶秘书的沉默不语就是认可和理解,于是他对小钱说:
“小钱,你是跟我下去,还是留下来喝酒?”
小钱把胸一挺说:“跟你下去。”
邹书记说:“那好,走,先到供销社买几个面包,我请客。”
陶秘书目送邹书记远去了以后,平静了一下心情,便走进食堂里,强作笑颜地对大家说:
“大家注意了,邹书记有点事,叫大家先吃,我看大家也就别客气了,开始造吧!我也有点事,等一会我再过来。”
公社干部们望着丰盛的美酒佳肴,早已是垂涎欲滴饥肠辘辘了,听了陶秘书这么一说,便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地吃起来。
陶秘书回到办公室里,拿起了电话对公社电话所接线员说:
“我是陶秘书,给我接各大队。”
接线员小许知道是陶秘书要传达公社重要通知,于是便一路绿灯地接通了各个大队。陶秘书一遍又一遍地向各大队传达他的指示:
“×××大队吗?我是公社老陶,现在传达公社重要通知。新任公社党委书记邹全同志近日要到各大队视察,希望你们大队在做好日常工作的同时,对邹书记的起居饮食安排好。我要强调的是,邹书记对自己要求非常严格。举例子说,今天公社为他安排的接风酒他都没喝,就带着小钱下去了。所以你们在接待邹书记时一定要讲究点方法,不能搞排场,一定要卫生,饭菜要简单实惠……”
陶秘书一连打完了十七个电话后,才重新返回食堂。他在食堂门口一露面,就有人对他喊:
“陶秘书!邹书记呢?赶快把邹书记拽过来。”
这时候的食堂里已经是酒过三旬菜过五味了。陶秘书见大家的脸都红扑扑的,知道都吃得差不多了,于是提高了嗓门对大家讲道:
“大家注意了!现在我说两句。”
公社干部们都放下了手里的筷子和酒杯,心满意足地看着陶秘书。
陶秘书一时不知道如何说是好。他知道邹书记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激发大家修梯田的热情。可是他这样置大家的感情于不顾,不辞而别,拂袖而去,这是违背乡俗民风的。如果把情况直截了当地通报给大家,正在酒兴上的同志们万一不理解邹书记的这种有违常情的做法,不但不会激发起大家修梯田的热情,弄不好还会起到适得其反的效果,同志们从此会耿耿于怀,甚至在今后的工作中,不但不积极配合,还会暗中作对。这样的话,就不仅仅是邹书记和同志们的关系问题了,而是关系到全公社工作的全局问题了。可是如果不如实地传达邹书记的指示,又该怎么说呢?如果是别的领导,他可以编个理由,把场面应付过去。对邹书记他有点不敢。他不能不吸取刚刚发生的教训。刚才邹书记不是还因他未经请示批准,自行决定置办接风酒席而批评他了吗。
陶秘书陷入了两难的窘境,不知说什么好。坐在旁边的初主任用手捅了捅发愣的陶秘书,说:
“哎!你发什么愣,大家都在等你说话哪。”
陶秘书如大梦初醒,急忙伏下身子,贴着耳朵对初主任说:
“邹书记带着小钱下去了。”
初主任惊问道:“为什么?”
陶秘书说:“邹书记说,等到咱们公社的修梯田工作打了翻身仗,他再和大家一醉方休。”
初主任本来就黑的脸变成了猪肝色。他还在生邹书记的气。会前打牌时,出于对新领导的支持,他对邹书记说了一些知心话,可是邹书记却把他的话作为例子在大会上公布于众。这是一种违反游戏规则的行为。现在,邹书记又置大家的感情于不顾,把大家凉在一边,自己下去搞革命化去了。想到这里,初主任如同火上浇油,不由地把手中的酒杯狠狠地摔在地上,嘴里骂道:“不识抬举的小白脸子。”然后拂袖而去。
刘助理坐在初主任的身边。陶秘书和初主任的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他和初主任一样,他的知心话也被邹书记在台上好顿抖搂,于是他把手里的筷子往桌子上一扔,说:“我他****也不缺这杯酒喝。”说着,站起身子追随初主任而去。
食堂里变得像夜空一样寂静。同志们都仗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看着陶秘书。此时的陶秘书倒变得冷静下来。他说:
“同志们!本来邹书记要求我,等同志们吃好喝好了之后,再向同志们转达他的话。可是事已至此,我就不得不说了。邹书记是一个严以律己,宽以待人的领导干部。当他看到县里的简报后,他为自己立下了军令状,我们公社修梯田工作不彻底打个翻身仗,他就滴酒不沾,但他希望有那么一天,他能和同志们一醉方休。”
食堂里哗声一片。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放下手里的筷子和酒杯,默默地离开了食堂。

1.        4

一个月后邹书记风尘仆仆地回到了公社。此时的他同一个月前判若两人,脸也黑了,胡子也长了,原来又黑又亮文丝不乱的头发变得乱蓬蓬的,那身市面上还少见的涤卡中山装落满了黄色的尘土,失去了它原有的高贵的深蓝的亚光色。
公社干部们看见邹书记这副狼狈像,心情是复杂的,既有同情和敬佩,又有嘲笑和怨恨。大家坐在会议室里,虽然开会还要等一会儿,但大家都没有像往常那样打扑克下象棋,而是随意地翻看着手里什么资料,像在那里静坐示威一样。
邹书记走进屋里,环视一周,问道:“谁打扑克啊,我有新扑克。”
小钱手里拿着一副新扑克喊道:“邹书记也有新扑克了啊!想玩的,快过来啊!”
大家像没听见一样,谁都不动屁股,仍然耐心地翻看手里的资料。
小钱又喊道:“大家别在那装了啊!要想进步,不能脱离领导干部……”
邹书记对小钱喝道:“年轻人怎么说话那?”
小钱伸了一下舌头,马上闭住了嘴巴。
邹书记见大家都没有反映,自言自语地说:
“今天是怎么了,既然都不想玩,那咱们就开会。陶秘书,看看大家到齐了没有。”
陶秘书说:“到齐了。”
邹书记舒服地靠在木椅子上,两只胳膊搭在桌子上,手里拿着一只红蓝铅笔,说道:
“我知道大家还在生气,为了得到大家理解和谅解,我讲两个小笑话吧,也不能算笑话,严格地说应该算两个小问题,既然我在喝酒上对大家有所得罪,那么第一个小题目就从喝酒上开始,问,大家在喝酒的时候应该注意哪四种人?”
邹书记的问题一提出,沉闷的气氛立即有点松动,大家果然动起脑子想问题。初主任向来以大老粗自居敢于放横炮,他说:
“首先应该注意的一种人是临阵逃跑的。”
会议室里有人偷偷地笑。
邹书记赔罪地说:“这是说我,好,这算一种。谁还能说,最好是一起提出四种人。”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了一阵。最后邹书记说:
“大家说得都对,我也说一种答案,大家看看对不对,我说得四种人是:红脸蛋儿的 / 扎小辫儿的 / 不吱声儿的 / 揣药片儿的。
“大家说是不是这四种人?”
大家都兴奋起来,都觉得太有意思了,这么形象又这么合辙压韵。有的同志迫不及待问:
“邹书记!第二小问题是什么?”
邹书记笑着说:“好,我再说一个,大家知道选拔干部党有党的标准,政府有政府的标准,这些都是提拔使用人的标准。我在实践中也总结出了一个标准,但不是提拔使用人的标准,而是不能提拔使用的标准,我认为有四种干部不能使用,大家猜猜,哪四种干部不能提拔使用?”
大家的情绪更加高涨了,有的说好赌博的干部不能用,有的说‘四不清’干部不能用,还有的说搞破鞋的干部不能用。
大家猜了一阵后,邹书记说:
“大家说得都对,但我说得是这么四种干部不能用:做饭糊,炒菜糊,打麻将不糊。 / 大会不发言,小会不发言,前列腺发炎。 / 工作不突出,干活不突出,腰间盘突出。 / 血压高,血脂高,干劲儿不高。
“大家说,这四种干部是不是不能用?”
邹书记的话还没说完,大家便笑得东倒西歪的。在笑声中,大家对邹书记的耿耿于怀便冰消雪化了。当笑声渐渐落下的时候,邹书记说:
   “以上说得是笑话,千万别当真,现在咱们书归正传,开始开会……”
大家猜测这次会议的重点一定是修梯田的问题。作为一般干部都不会动脑筋去考虑梯田该不该修等具体问题。大家的习惯是‘端公家的碗,就得听公家的管’反正是干一不干二,领导咋布置,大家就咋干。至于梯田修不修的问题和怎么修的问题是主要领导的事情。只要主要领导制定的措施有力,抓得紧,修梯田工作不会上不去。由于邹书记的两个小笑话的作用,大家都在心里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地要为邹书记的修梯田献计献策。可是令大家遗憾的是,邹书记滔滔不绝地讲了小半天,几乎什么都涉及到了,惟独没有讲修梯田的事情,甚至连修梯田的三个字眼儿都没提一下。大家猜测,是不是邹书记视察完了十七个大队以后,对修梯田的认识改变了?正当大家胡思乱想的时候,邹书记突然宣布了一个决定,把大家的猜想推向了极点。邹书记说:
“我们的基本工作方法是典型引路,面上开花。我们公社唯一响当当的典型就是百花沟大队的集体户。这个集体户由于一次成功的文艺演出而一举成名天下知了。当然他们的成绩不仅仅是属于他们集体户自己的,也属于百花沟大队的,更属于我们公社的。因此,爱护这个典型,进一步培育这个典型,使他们不但在原有成绩的基础上继续发扬光大,而且还要使他们从一个单一的文艺典型发展成在革命生产等各个领域全面发展的高标准典型。为了加强这一工作,公社党委决定,向百花沟大队派一个强有力的工作组。我亲自任组长,副组长是公安助理刘世文同志,组员有钱文华同志……”
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啊。会议结束后,邹书记激起的涟漪仍然一波一波地飘散着。
以大家的经验,往一个地方派工作组绝不是像邹书记说的那么冠冕堂皇,是为了塑造那个地方。即使是要塑造,在塑造的前一阶段必然是整顿,说的通俗一点整顿就是整人。既然是整人,肯定就会有一些人在劫难逃了。但整人和整人也不都一样。有的是为了达到某种政治目的,在手段的运用上违心地整了人。有的纯粹是为了发泄个人的兽性。这是历史的经验。
邹书记是一个新官。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新官的三把火是一种在极度热情的驱动下而产生的超越常规的行为,这种行为是一种邪劲。由于是超越常规的,所以即使这个邪劲是善意的,也能把你烤糊了。若是有点心怀叵测,那么一定会把你烧得人仰马翻元气大伤。而邹书记派工作组的真实意图是什么?他往百花沟大队派工作组究竟是善意的,还是心怀叵测,对这个基本问题,大家愣是看不出来。但有一个常识大家是知道的,那就是越是水平高的领导干部,他们说话办事的真实意图就掩藏得越深。
人都有一种逆反心理。大家对邹书记的行为越是猜不透,那么猜测他的热情就越高涨。一时间公社上下对邹书记议论纷纷。
你说他是善意的,可是所有的领导都没有这么干的。按惯例,一般情况下,新任领导对前任领导的政绩都持否定和挑剔的态度,即使是境界再高的领导,顶多也只是保持沉默。他们要在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能使自己胜任的并有所作为的领域里开展工作。最忌讳的是在前任已经登峰造极的政绩上去开展工作。因为在这个领域里留下的再发展空间已经是微乎其微了,即使你能在这方面取得一点成绩也都会淹没在前任的光环里。
你说他是心怀叵测,往那里派工作组就是去挑毛病去了。可他这么作对他自己有什么好处。谁都知道,由于知青文艺汇演而形成的共同利益,已经使现在的百花沟大队上上下下团结的像铁桶一样,甚至可以说县委第一书记和前任公社党委书记现在的县革委会副主任都是他们的后台。到那里去挑毛病,就等于是捅马蜂窝。邹书记是如此精明的人,能去做这样的傻事吗?
有人说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是新上任的邹书记在跟前任书记较劲,是对前任书记仅凭集体户的一台文艺节目就升到了县里的一种藐视。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都是吃公社干部这碗饭的,你邹书记在下边干满一年后不也要到省里去当处官或者厅官了吗,何必去跟一个七品芝麻官过不去,并且还是副的。
人生无常。虽然你是省里下来的,但也不要感觉太好了。过去从省里下来锻炼的干部由于没能和“坐地虎地头蛇”处理好关系,而陷在基层一辈子的不也是大有人在吗!
大家也都承认前任书记在任多年确实是政绩平平。但没办法,他就是再无能,但他却能审时度势,一旦看准了机会,就能像王八咬住了手一样,宁掉脑袋不松口,紧紧地抓住机会不放,所以他才能出人头地。
知青文艺汇演提供给大家的机遇是平等的,但被前任书记发挥的淋漓尽致,使他能在全县近百多名科级干部中突然之间就鹤立鸡群了,从这一点说,他的晋升又是当之无愧的。
有些同志说,领导干部都这样,各有各的号,各吹各的调。邹书记敢在百花沟大队头上舞枪弄棒,也许有他的道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这样做是有胆有识有作为的大家风范,要不怎么才能体现是省里下来的呢。所以他们在心里还为这个年轻的党委书记的魄力叫好。
还有的同志觉得邹书记有点不知深浅了。什么事都是先进的受累,落后的遭罪,不前不后的最实惠。像邹书记这种情况,他如果不显山不露水地在下边混满一年后,平平安安地回到省里,平地高升青云直上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如果像他这样风风火火地往风口浪尖里钻,万一触及了盘根错节的旧有的关系和秩序,激化了旧有的矛盾和恩怨,那他就只有吃不了也得兜着走了。
令大家更担心得是,城门失火必殃及池鱼。新老两个书记斗法,拿百花沟大队当球踢,踢来踢去,直踢的人人自卫,哪个还敢去抓生产,倒霉的只能是百花沟大队的老百姓们。
最叫大家不理解的是,邹书记将会怎样打知识青年这张牌。知识青年是一把双刃剑,弄好了可以为己所用,弄不好恐怕还会伤着自己。
县里为什么要搞知青文艺汇演?其根本目的就是要通过文艺汇演来安抚动荡不安的知识青年们,来化解社员和知识青年之间的矛盾,来进一步提高各级领导干部对知识青年工作的重视。拒内部通报,云南黑龙江等地知识青年群起闹事已成风起云涌之势,其他各地知青的问题也是按下葫芦起来瓢。知识青年问题成了火药桶,是当前社会上最不稳定的因素,在这种情况下,你去整顿百花沟大队必然要牵扯到知青们,这就等于是在火药桶边上玩火,说爆炸就爆炸,要是造成了这样的后果,你可就是当前第一罪人了。
议论归议论,但谁都摸不准邹书记的真正意图究竟是什么。
邹书记把他的工作组成员刘助理和小钱叫到党委书记办公室里,研究有关进驻百花沟大队的有关事宜,他开门见山地说:
“怎么样?你们两个当我的左膀右臂,原不愿意?”
小钱抢着表态:“太愿意了!我愿意跟你一辈子。俗话说,宁给好汉牵马,不给赖汉当祖宗。这话一点都不错,我跟了你一个月,胜读十年书。”
刘助理乜斜了小钱一眼,敲打地说:“你这一个月的进步是挺大。”
邹书记也笑着对小钱说:“今后千万注意,话不能说过了头,过了头就有假了。刘助理,你是老同志了,参加这个工作组有困难没有?
“这次下去工作难度比较大,我又是初来乍到,对下边的情况不了解,并且还要把主要精力放在面上的工作,因此,百花沟大队的工作主要就靠你们俩了。刘助理全权负责,怎么样?有什么困难没有?尤其是家庭困难,争取在下去之前,尽量解决好,以免去后顾之忧。”
此时的刘助理心情十分犹豫,除了因上次打牌说的话被邹书记搬到了台上,对此他还有点耿耿于怀外,他还感觉到邹书记是一个不甘平庸的领导干部。这样的领导不但水平高,胆子也大。因此也就更难伺候。还有,他不愿意跟着邹书记去捅百花沟大队这个马蜂窝,尤其是他更不愿意当这个工作组的副组长。他深知这个官衔的厉害关系。这个官衔本身就是一个出力不讨好的官衔。一把手是个甩手当家的,有了成绩是上边的,出了问题却是自己的。而自己又是快退休的人了,对名利前途地位已经没有热情了。他现在的心愿就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混两年好退休。
邹书记看出了刘助理的犹豫态度。但他不想失去这样的干部。他之所以挑选了他也是经过了一番仔细斟酌之后才定下来的。他知道刘助理是一个经验丰富做事稳重能让人放心人。这样的人,只要给他定出了目标,其他一切都可以不管了,他会想尽一切办法创造性地完成工作任务。他不许刘助理有犹豫思想。于是他说:
“刘助理是老同志了,困难可能多一些,但不要客气,把困难都摆出来,我会尽最大努力帮助解决的。一般情况下,你们走五七道路的老同志当前最大的困难有两个,一个是子女工作安排问题,再一个就是自己的归宿问题,据我所知,你的儿子已经安排了工作,还有一个老丫头,我想,给老丫头安排个工作是没有问题的,问题的关键是如何安排的更好一些,不但要让老丫头高兴,还要为她的前途着想,这件事咱们共同努力一下,也不会有什么大的问题;再一个就是你们五七战士的归宿问题。你们这些走五七道路的老同志在农村扑腾了这么些年,都希望在退休前能回到城里,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在城里安度晚年会更方便一些,不知刘助理是不是这么打算得?”
刘助理感到在邹书记温暖关怀的话语里,好像也暗含着某种威胁,言外之意似乎在说如果你们不听话,你们的利益将受到影响。有些事情,即使是领导不是有意地刁难你,有了好机会,没有想到你,最终倒霉的还是你自己。他的一生经验告诉他,跟领导作对绝没有好果子吃。好汉不吃眼前亏,先应承下来再说,于是他说道:
“邹书记,跟着领导干工作也不是什么坏事,只是副组长这个担子我有点担不起来。你看这样行不行?现在正是时兴青年干部坐直升飞机的形势,(指青年干部提升的快)咱们叫小钱当副组长,我保证全力以赴地扶持他。”
邹书记懂得刘助理这样表示态度的真实心理,是屈从于某种压力的一种不情愿的顺从,既然是这样,不妨再近逼一步,于是说:
“刘助理,我允许你不说任何理由拒绝这个任务,但你不能编造一个理由曲线地拒绝这个任务。培养年轻同志,党委自然会考虑,也需要有个过程,我之所以把他纳入我们的工作组,在某种程度上也有这个目的,对他进行传帮带,也是你的任务之一。
“第二,这次我们到百花沟大队工作责任重大,他关系到我们全公社工作的发展方向。组织上把这个担子交给你,是对你的信任。也可以说这也许是你在退休前要为党做的最后的一件重要的工作。
“第三,由于我还要把主要精力放在全公社面上的工作,这样,点上的工作我只是挂个名,我只能给你定个工作目标,如何去实现这个目标,全靠你自己,你在百花沟大队具有绝对的权力。
“当然,组织上在把这个担子交给你的同时,也会积极帮助你解决诸如你退休后的去向以及你孩子的工作安排等生活问题。
“你不用马上表态,我给你三天时间好好考虑考虑。今天的谈话就到这里。”
刘助理已经没有退路了,他急忙表态说:
“邹书记!您放心,百花沟大队的工作就交给我们吧,保证完成任务。如果我们有什么好机会了,也请邹书记想着我们点。”
邹书记审视着眼前这两个助手,内心里满意地笑了。‘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一个领导干部如果没有‘捶策之威,衔撅之备’,不但不能调动助手的积极性,相反助手们还会处处给你出难题,你说东,他们就会说西,你要打狗,他们偏要抓鸡,如果是这样的话,还谈什么领导权威,还会有什么号召力,还能开展工作吗?当然,树立领导干部的绝对权威不等于领导干部要事必躬亲。要敢于放权,甚至为了调动助手们的积极性,也要允许他们犯错误,必要时,还要替他们承担责任。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放开手脚,大胆工作。只有下属主动的创造性的工作,才能做出创造性的成绩来。
邹书记说:“事以密成,以泻败。我们这次到百花沟大队的具体任务是要严守秘密的。这是一个工作原则,希望我们共同遵守。
“我们这次下去的真正目的,说白了就是要揭开百花沟大队的阶级斗争盖子,查出他们的所有问题,重点是大队党支部书记魏任民、二小队长高飞和集体户长黄世国。然后进行班子调整,建立一个能够真正听党指挥的,有战斗力的新的领导班子。”
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一届班子一拨人啊。这种情况是每个领导干部都或多或少回避不了的做法。在过去,刘助理对此也司空见惯了。但这次出自邹书记之口,还是叫他大为震惊。他有点后悔刚才没拒绝去百花沟大队。令他怎么也想不透的是,邹书记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因为他对百花沟大队太了解了。
百花沟大队不仅仅是集体户这次文艺汇演搞得好,其它工作也排在全公社的前面,尤其是班子稳定团结廉洁方面是无可挑剔的。这样一个叫人放心的班子为什么要调整呢?是不是邹书记对百花沟大队有误解,或者说因初来乍到不了解情况才做出了这样草率的决定。不管是什么原因,既然是一个工作组的,又身为副组长,就有责任向邹书记详细介绍百花沟大队的情况,并提出自己的意见。于是他委婉地问道:
“邹书记,我对百花沟大队的情况比较了解,您看用不用向您汇报一下?”
邹书记当然不能拒绝,他饶有兴趣地听刘助理介绍情况。
刘助理介绍道:
“这个大队的支部书记在‘四清运动’时就被抓起来过。抓他的目的就是为了彻底调查他的问题。做这件工作的是县里的一个专案组,具有挺高的政策性和权威性。为了查清魏支书的问题,当时还派专案人员到他的老家山东查了他的祖宗三代。可是查了半年多,连一棵草刺儿大的问题都没查出来。这样的结果令‘四清’工作队有点下不来台。为了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同时也是为了证明‘四清’工作队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放过一个坏人,是一个具有很强的政策性的工作队,又不得不大张旗鼓地树立魏支书为全县最清白的大队党支部书记。
“那个高队长是个空军飞行员出身,早在他当兵之初就把他查个六门到底了,根本不可能有问题,有问题能当上空军吗!这个人的工作能力非常强,他转业回来后当了生产队长,只几年功夫就把生产队调理成了全公社最富裕的生产队。社员的收入可是个硬碰硬的指标,钱要是没挣到手,你想给社员多分一分钱也不可能,所以不光社员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就连其他大队的干部们也都没有不服气的。
“毛主席早就指示,以粮为纲,农林牧副鱼全面发展。可是基层在具体执行落实的时候,没有不走样的,并且都是以粮为纲有余,林木副鱼发展不足,甚至是多数生产队根本不搞副业。这种单打一的种植模式,使各地的农民都处在有粮吃,而没有钱花的尴尬局面。
“可是你到高队长他们生产队去看看,那里的情况就大不一样了。他好像专门同面上的趋势对着干一样,别人不搞副业,他就大张旗鼓地搞副业。养鸡场、养鸭场、鱼塘、果园、粮食加工厂,遍地都是来钱道。
“他的道眼也特别多,搞科学种田,别的队不敢搞,他不但敢搞,而且还把地区农业科研所请到队里来搞,并且还和农业科研所建立了长期的合作关系,拿出大片的土地叫科研所搞实验,你说他这一招有多绝,不但技术送到了家门口,就连农药化肥甚至是人工也都由科研所出,而收获的良种却归生产队所有,他们以高出普通粮食几倍的价格出卖良种,效益是打着滚地往上翻。有许多生产队长看见与科研所合作有利可图,便都一窝蜂地去找科研所要求合作。你猜科研所长是怎么说的,那个吴所长也是个公社干部出身,和农民接触多了,他也爱说一些土得直掉渣的话,他说:人哪,眼光短浅,连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当初我可是在县三级干部会上,公开向全县征求合作伙伴的,可你们谁来找过我,都怕跟我合作吃亏不是,你们肚子里的那点小九九,我太清楚了。如今我已经把姑娘嫁出去了,你们才来求婚,是不是晚三春了。我们总不能一个姑娘找两个婆家吧。你们哪,要想富就都向人家高队长学习。
“吴所长的这句话,是在县里的一次电话会议上说的。
“高队长就是有点骄傲,说白了就是抗上。他从不把公社干部放在眼里,他认为公社干部的水平不如他。事实上我们多数公社干部确实不如他。但即使是不如你,狗尿苔不及——长在金銮殿上了,你也不能因此就不尊敬公社干部。就为这个原因,过去公社也找茬把他拿下来几次,可是他一下来,生产队的收入就直线下降。那么大的一个生产队里硬是一筐木头砍不出一个寨子来。全生产队社员像轮流坐庄一样几乎都当了一回队长,可是谁当队长都改变不了收入下降的命运。没办法还得由公社出面联和大队干部和小队的社员厚着脸皮连哄带劝地请高飞出山。
“再说集体户的黄户长,这个小青年确实不简单,不但非常正直,而且非常有能力有水平,要不也不能在文艺汇演时能拿那么多的奖。邹书记你可别小看他们演得节目,咱们公社还从来没露过这么大的脸,要不是因为这个,前任书记确实不可能升到县里。这些情况不知道邹书记知道不?”
邹书记沉思了一下,说:“原则上知道一些,但这与我们的工作决策没有关系。即使他们真像你说得那么两袖清风,就查他们的生活作风问题。”
邹书记一脸的庄重和严肃,继续说道:“凡是有人群的地方就一定会有生活作风问题,总之,我们这次下去的目的就是一定要对这个大队的领导班子,包括集体户,进行一次大换血。恩——至于为什么,以后你们会知道的……国家主席的官大不大?开国将帅们的功劳高不高,不是照样都拉下马了吗……
“刘助理!评价一个单位,或者评价一个人,不要只谈生产,要谈政治,不要一叶障目而不见森林。我们这个泱泱大国,政治永远是第一位的。文化大革命都搞了这么些年了,怎么还不能站在政治永远是第一位的这个角度和高度去看问题想问题呢?这样下去是很危险的!我们绝不能感情用事。”
刘助理黯然了。既然邹书记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说明邹书记的想法是铁定了的,自己应该好之为之,无须在去唠叨什么。当官的都是这种命运,别看平时风光无限,但你的小命都捏在上级的手里,说你行你就行,你不行也行,说你不行你就不行,你行也不行……
人无完人。他为百花沟大队的干部们感到悲哀。如果真去抓他们的生活作风问题,那他们一定在劫难逃了。
全公社谁不知道百花沟大队支委里有两匹“马”,一匹叫大洋马,就是大骒马的意思,是大队妇女主任的外号,意思是说谁都可以往她的身上骑。另一匹叫大种马,是支委委员二小队长高飞的外号,据说他是调情高手,生产队里面凡是有点姿色的女人都被他骑过。而大洋马的一个保持了十几年关系的老相好就是支部书记魏任民。这样一算,百花沟大队的干部里哪还有好人了……
虽然对户长的情况知道的还不多,但集体户是什么?集体户就是现代的原始部落,十几个青春期的大男小女们,同住一个屋顶下,同吃一锅饭,能没有点风流韵事?除非他们都有病生理上不正常。可以说,他们有问题是再正常不过了,如果没问题那到不正常了。据内部材料透露,各地集体户里群居群宿的事情时有发生。你百花沟集体户就能例外吗?也许你户长非常优秀,但只要你是个正常人,就难免不会有这方面的事情,英雄难过美人关,往往越是优秀就越容易犯这方面的错误……
如果想象得再丰富点,嗜色成性的两匹老马,能不垂涎新鲜欲滴的知识青年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们可是离吃枪子儿不远了。因为现在正是‘从严从快从重’打击与迫害知识青年有关联案件的非常时期。
刘助理感到邹书记是个铁碗人物是一定的了。相比之下,前任书记倒成了一个令人怀念的人。
以前有一些人嘲笑前任书记是阳痿书记,说他平时他哪都好,一到关键时候,在关键的地方就硬不起来。所以他在任的几年中,公社的各项工作,从来没有干到前面的时候。这次文艺汇演取得了好成绩算是他这个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如今他走了,不少人又都念起他的好来。
前任书记在离开公社到县里上任之前,对文艺汇演的有功之臣都一一作了令人满意的安排。他召开了表彰大会,把百花沟大队树立为公社的知识青年工作先进模范党支部,并且一改往日奖励先进集体仅仅奖给一张奖状的惯例,他叫陶秘书到处化缘,弄到一笔数目可观的现金,奖给了百花沟大队。这笔奖金的数量不仅足以弥补百花沟大队和小队对知识青年排练节目的所有付出,并且还绰绰有余,可以说,百花沟大队是名利双收。大队书记魏任民和小队长高飞也被评为知识青年工作的先进个人。集体户知青们也得到了排练节目时全部的误工补贴。对他们来说,是耗子捞木锨,大头在后头。大学、工厂、机关都在向他们招手。
在欢送会上,前任书记语重心长地对大队魏支书说:
“我已经和有关方面都打了招呼,百花沟集体户的知青不仅仅是在文艺汇演上做出了重大贡献,他们在其它各方面也都是十分优秀的,因此,对他们将来的去向,一定要协调好有关单位,尽量满足他们的理想和愿望,届时有什么困难可以到县里去找我。尤其是户长黄世国同学,这是一个非常有培养前途的当领导干部的材料,一定要好好培养他……
“党中央一向非常重视培养革命事业接班人工作,把培养革命事业接班人作为当前头等重要的战略任务来抓。现在,有许多地方,二十多岁的青年人走上了县团级领导岗位,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细想想,我们党在这方面也是有光荣传统的。在战争年代,不论是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还是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我们党的领袖以及部队的军师旅首长不都是二十多岁的青年人吗?所以,你们一定要不失时机地把培养黄世国同学作为支部的一件重要工作去抓。我的这个意见,在公社党政班子成员中也都取得了共识,已经把黄世国同学列入了公社重点培养对象。”
此时的百花沟大队上上下下空前团结,干部和群众其乐融融,社员和知青们都沉浸在欢乐的气氛之中。
邹书记说:“怎么样?敢不敢啃这块硬骨头?或者说敢不敢捅这个马蜂窝?工作就是这样,越是具有挑战性就越有意义,如果人的一生总是唯唯诺诺平平淡淡的,即使官当得再大又有什么意思。”
邹书记的话说到刘助理心里的痛处。他虽然是个手里拿着枪的专政工具,是一个干了一辈子公安工作的老警察,可是他从来没有放开手脚,挺起腰杆,痛痛快快地干一番事业。
刘助理心有所动地问道:“邹书记!这是您自己的意见,还是……”
邹书记严肃地说:“是党委的意见。但不否认我的意见起了主导作用。”
邹书记不会忘记在讨论这个问题时,一开始党委成员们都激烈反对,突然间大家好像领悟到了什么,又都不约而同地同意了他的意见并希望他能够亲自去抓这个大队的工作。他心里明白,他们是想看一看他是怎么陷在或栽在百花沟大队的。
邹书记缓和了一下口气说:
“刘助理,我之所以选你作我的助手,因为我相信你能胜任这个工作,我也希望你能站好最后一班岗,并把小钱这个刚出道的年轻人带一带。我再说一遍,‘事以密成以泻败’。我们的目的要严格保密,决不能打草惊蛇。这是一条组织纪律。”
(一章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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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二 章

第  二  章  

2.1

百花沟大队党支部书记魏任民在大队的广播喇叭里喊通知。他是随上一辈从山东家闯关东过来的,这么些年了他说话的口音还有点山东味,就像油和肉分不开一样,他支和鸡也分不开,你听他喊:
“啊——现在广播禁鸡(紧急)通鸡(知),啊——现在广播禁鸡(紧急)通鸡(知),啊——大队鸡(支)尾(委),啊——鸡(集)体户讲(长)立即到大队部开禁鸡(紧急)会议,再广播一遍,啊——大队鸡尾(支委),啊——鸡(集)体户讲(长)立即到大队部开禁鸡(紧急)会议。啊——快点啊!”
每当魏支书用广播喊通知的时候,全大队的社员们就乐,互相戏言,说大队又要召开鸡(支委)会了!
如果哪个支部委员在他们身边,就一定会有人说:
“爱!(哎)大队召开鸡会了,你这只鸡怎么还不快点去。
这是一个长盛不衰的乐子。
等支委们到了大队部后,这个乐子又进入第二个高潮,支委们都你一言我一语地埋怨魏支书说:
“你总开鸡会,我们都成鸡了,你那个舌头不好卷着点吗。”
“我卷不上嘛。”
“你别说鸡委会,换个词不行吗?”
“换个什么词?”
“就说召开干部会。”
魏支书想了一会,似笑非笑地说:
“一个样,你硬要往荤上想,换上啥词儿都有问题。不信你连续地念几遍‘干部’这个词儿,念!连续地念,对,念。”
几个支委按着魏支书的指点连续地念:“干部,干部,干部……干不?干不?干不?……”
大家念着念着就明白了另一种含义,于是都一边笑一边互相问:“干不?干不?干不?”
魏支书说:“是不是一样!直通通地问别人‘干不’?还不如鸡尾会含蓄。
关于‘干不’的说法很快又在全大队传开了,有的社员一见大队干部就问:“干不?”要是见到了刚散会的干部,就一定有人会问:“干没干?”
这时的支委们都会得意洋洋的响亮地说:“干了!”
……
支委们听到大队广播通知后,嘻嘻哈哈地来到了大队部,每当这时一定会有人问魏支书:
“爱!鸡叔(魏支书),今天是开干不(干部)会,还是开鸡尾(支委)?
魏支书一反常态,对大家的说笑不予理睬。大家感觉到可能真有紧急事,于是都收敛起笑容,正襟危坐地等候魏支书发话。
魏支书见大家静了下来,便说道:
“也算不上开会,就是和大家打个招呼,据可靠消息,新上任的公社党委书记要亲自带一个工作组进驻咱们大队,希望大家有个思想准备,就这些,完了。”
高队长懒洋洋地说:“就这么点破事,就把大家折腾上来,值得吗?我正睡觉呢。”
魏支书冷漠地看了高队长一眼,敲打地说:
“我看你这个特权快特到头了,全国也没有第二个,把社员撵到地里干活,你就可以天天在家里睡大觉。工作组来了,你还敢睡?”
高队长傲慢地坐在一把椅子上,不屑一顾地说:
“那咋不敢,让我当队长的第一个条件就是不能干活,不管队里的还是家里的,我都不干。有关这一点魏支书你得跟工作组说清楚,免得我去费口舌。”
魏支书心想,有要你说清楚的时候,但嘴上说:
“大家谁有什么心里不托底的事,都好好琢磨琢磨,想要跟我说一说的,就趁早。不然的话,等工作组来了,就不方便了。”
大洋马说:“能有啥不托底的事,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大洋马是大队妇女主任。
高队长赞同地说:“就是,脚正不怕鞋歪。”
大洋马讽刺地说:“你是脚歪不怕鞋歪,死猪不怕烫。”
魏支书面无表情地说道:
“你们别不在意,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当年四清运动的时候,我有啥问题,不是也把我关了半年?”
高队长戏謔地说:“有地方供饭吃更不错。”
魏支书的脸色像霜打的一样难看:
“说得轻巧,你当是住医院吃病号饭哪。进去了第一件事是狱友们先胖揍你一顿。我这个车轴汉子挨顿揍不要紧,一咬牙就挺过去了。就你高队长,像个大烟鬼似的,你能挺得过去吗?还有,你嫂子病成这样,不就是因为我在号子里蹲了半年造成的吗。女人头发长心眼儿短,能吃得下天下的苦,却咽不下去人前的辱。当家的被抓起来了,这对女人来说是奇耻大辱。她就为这,一股火躺倒在炕上再也没能起来,差不点就家破人亡了。其实和家破人亡也没啥区别。我进去前你嫂子屋里屋外的还能做饭喂猪什么的,可现在就连炕上的那种事也不能干了,这和家破人亡有啥两样。所以希望大家千万别当儿戏。工作组,别的大队不去,单到咱大队,我总觉得有点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大家一定要认真对待,心里有什么不托底的事情愿跟我说一说,趁他们还没来赶快跟我说,我还敢给你参谋参谋。如果工作组来了,你们临时抱佛脚再来找我,我可就什么都不敢说了,如果再说就是搞反动串联,是对抗工作组,这个罪我可担当不起。好了,今天的会就到这,散会!高队长!你晚走一步,有件工作上的事咱俩研究研究。”

                   2.2

大家出了屋以后,高队长问:“工作组的消息准吗?谁说的?”
魏支书说:“百分之百准。谁说的,你就别问,秦桧还有两个好朋友呢。关键是咱俩得搞清楚,工作组是冲咱啥来的。别的大队不去,专上咱们大队,我总觉得有点蹊跷。工作组的目的不搞清楚,咱们会吃大亏。”
高队长说:“上次邹书记来,我看他对修梯田的劲儿挺大,是为修梯田来得吧。”
魏支书说:“各大队梯田修的都不好,怎么单上咱这里。是不是因为那天你和户长顶撞他顶撞的太列害了。要我说,这回咱就别再顶了,全国都能修咱为啥就不能修,我也不想修,可是咱们小胳膊拧不过大腿,上级要收拾咱,磨道里找驴蹄,还能找不到?”
高队长说:“魏支书!我问你,你亲生亲养得孩子你能亲手掐死不?种地也是这个理。庄稼一支花,全靠粪当家。我们队里,哪快地不是用有机肥喂了十了年才变成了海绵田的。你叫我把海绵田毁了,去修什么狗屁梯田,这不等于叫我亲手掐死自己的孩子吗?谁要是逼我修梯田我就不当这个队长。”
魏支书长叹了一口气,说:“这事也得怨我,上次邹书记来,我不鼓励你发言就好了。”
高队长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不是说不抓辫子不打棍子吗。”
魏支书说:“你呀,不是我说你,你也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都快活一辈子了,怎么还这么幼稚。要不说,人可真是各精一路,这话一点都不假,别的事你都能弄得条条是道,怎么就在政治上一点不开窍呢。以我看,就是为修梯田,再怎么错,工作组也不能把咱们怎么样,就怕在其它方面找茬儿。”
高队长说:“咱们能有什么茬儿叫他们找。”
魏支书说:“我就担心两件事。第一件就是你和女知青巫洁的事。我记得知青刚下来那天,我就跟你说过,戏法人人有,不漏是好手。生产队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你可以随便弄,只要王八不翻盖儿,我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女知青千万动不得,我是不是这么对你说来着。现在的形势你也不是不知道,动女知青是要吃枪子儿的。去年县里毙的那个生产队长不就是因为他强奸了两个女知青吗?这咱背后说,那个队长是不是冤死鬼还两说着,如果是冤死,也活该他倒霉,他是撞在‘从严从重从快’的风口上了。”
高队长的脸色变得像猪肝一样,他说:
“我和巫洁的事你不是处理完了吗。不是没事了吗?”
魏支书说:“上次我是把这件事给压下了。可工作组来了能不能再把这事再挑起来?知青把大洋马打成那样,她能不报仇吗?谁都心里明镜的,大洋马揭发你和知青通奸,你就策划不知真相的男知青毒打了大洋马。”
高队长说:“我不怕,我不是强奸。”
魏支书说:“人嘴两层皮,关键时候,嘴稍歪一歪性质就变了。还有把大洋马打成那样,这是迫害举报人,两罪并罚,你就等着挨枪子儿吧。”
高队长向来是对什么事都无所谓的人,这次听魏支书这么一说,心里也没了底,于是他第一次用一种不安的口气问道:
“那咋办?”
魏支书说:“祸是你惹出来的,我知道咋办?要不我急三火四地开紧急会议干啥,不就是让你们有个心理准备吗?”
高队长的牛脾气又上来了,说:“头落地大不了是个碗大的疤,我等着。”
魏支书长叹了一口气,说:“我拿你真是没办法,如果你真像当年那样为了保护老百姓,与失控的飞机同归于尽,我不拦着你。可如今,你要是因为强奸女知青被枪毙,我这个当支部书记的脸都没地方搁。还有这个生产队离了你也真就玩不转。权当为了生产队几百口人的日子,你也不能出事。所以,你别泄气,也别钻牛角尖,我也想想办法,你也想想办法。我知道你道眼多,只要动脑子,就一定会有办法。”
魏支书把话说的如此大义,把高队长个人的安危同生产队几百口人的切身利益连在一起了,这就使高队长不能不顾全大局认真对待了。
他自从因生活作风问题由一个空军飞行员被处分回乡当了农民后,在心态上一直是耿耿于怀。他之所以在生产队里如此肆无忌惮地搞女人,正是他的逆反心理的一种发泄。
魏支书不忍心看他破罐子破摔下去,想尽办法,劝导他振作起来。可是任何说教都不能使他翻然醒悟,但有一句话打动了高队长的心,魏支书对他说:
“你虽然是农民了,可在咱们大队上千口老少爷们儿和姑娘媳妇们的眼里,你还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还是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就凭社员们的这份心情,你堂堂五尺男儿,也得站起来,为大家做点事。”
高队长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站出来当队长的。他没有辜负魏支书对他的期望,也没有辜负社员们对他的信任,他把生产队搞得红红火火,社员们的生活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他认为,生产队搞得这么好,是他的个人才智所至,而不是哪级领导,所以他从不把公社干部放在眼里,他虽然没有事事都同上边对着干,但是,凡涉及生产队里的大事,他都是我行我素,一切按生产规律办事。所以,他的生产队虽然办得越来越好,可是他和上边的关系却越来越紧张。如今,当他听说工作组要来,心里就滋生出一种不屑一顾的情绪。一个死过一回的人了,对死有着一种不屑一顾的豁达,对死都不怕的人,他还怕什么工作组?即使是他有和女知青搞关系的小辫子,他也不怕。可是他不能以此面对生产队的父老乡亲们,也不能丢下巫洁不管,所以他不得不对魏支书的话言听计从,于是他对魏支书说:
“眼面前的办法就是堵住大洋马的嘴。”
魏支书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克制地说:“巫洁那里你也得安抚好。”
“巫洁那里绝对没问题”高队长对此很自信。
“那你也别大意了,女知青看着都挺聪明,但也太单纯,工作组要是设个套,备不住她就把什么都供出去了”魏支书指出了问题的要害。
高队长果然有点不安,他认真地想了想,说:
“这样吧,大洋马是你的人,堵住大洋马的嘴就指望你了。巫洁那里我负责。”
大洋马是魏支书铁杆相好的,他们的这种关系有十多年了。
魏支书说:“你也不是不知道,她半标不傻的,有时我拿他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高队长不理解,问:“那你还这么重用她?”
魏支书说:“她有她的长处,一些聪明人都不干的事,全靠她去冲锋陷阵。修水库,修河堤,大批判,斗私批修,她带领铁姑娘队,立下了不小的功劳,也得罪不少人,我要是不再拽把她一下,村里的人谁还能理她,就连她的亲哥哥亲嫂子都把她轰出来了。
    “还有,你也不是不知道,你嫂子有病,炕上那种事不能办,我也是个大活人,这么些年要不是大洋马的关照?你说我今天还能这么滋润吗。人不能没良心,她还是小马驹的时候,就一心一意地跟着我,她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样地盼着你嫂子死,想早点嫁过来。谁知道你嫂子,连看了几个大夫,都说她顶多活不过十个月,叫我早点准备。可是谁都没想到,她活了十了年也不死。他不死不要紧,可把大洋马坑苦了,这十多年里,不管谁给她介绍对象,她都坚决不看,一心一意地等着嫁给我,她从一个小马驹变成了一匹大洋马仍然痴心不改,你说是不是挺感人。”
高队长不理解地问:“既然是这样,那上次你明明知道她告我是真事,她又被打成那样,你怎么一点没向着她。”
魏支书愤恨地说:“你是借了社员的光。我保护你全都是为了生产队的社员,要不是你把生产队搞的这么好,我非把你送进笆篱子里蹲几天不可。不看僧面看佛面,打狗还得看主人,我对你不薄,你怎么就能对她下得了那么大的毒手。”
高队长说:“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再问你一句,大洋马像影子一样地盯梢我,是不是你安排的?”
魏支书说:“天地良心,决不是我安排的,纯属她个人行为,她也没有别的大本事,只有干这种事才能表现出对我的忠诚。当然,我也没明令禁止她这样做。再说,你这样的人还是有人看着点好,要不是叫大洋马冲散了几次,你是不是把集体户的小七子也弄上了?你简直是连猪狗都不如,那小姑娘娇嫩的就像一朵要开又没开的水仙花一样,你满脸褶子胡子拉撒的也起邪心。我告诉你,小七子不但芭蕾舞跳得好,她还是正经八百的高贵人,怎么说呢?就像是清王朝八旗子弟中的格格,要不是赶上知青上山下乡这档子事,你我这样的土包子只能在电影里才能看见人家,将来那都是大艺术家材料,你说你老在人家身边黏糊啥,今天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敢碰她一手指头,不用公安局给你一粒花生米吃,我就跟你拼了。”
高队长邪笑地说:“你对小七子这么上心,是不是你也有那个意思?”
“你这是屁话。你当我是你呀,见着头发长的就迈不动步了。今天我就正式告诉你,你知道不!咱们村叫百花沟这个名字是谁起得?还有我这个魏任民这个名字是谁起得?”
高队长揶揄地说:“是小七子给起得?”
魏支书说:“你只说对了一半,是小七子的姥姥给起得。她姥姥是从延安过来的老革命。那年,就是小鬼子倒台以后不久,她姥姥在咱们村养伤时起得这两个名字。她姥姥现在是跟省长省委书记住在一个大院子里的老干部。当然也靠边站了。”
高队长惊鄂了,说:“这些事以前你咋没说?”
魏支书说:“我也是刚知道不久。年前集体户排节目,户长和小七子不是到省里去了一次吗?他们就是到小七子的姥姥家了。户长和小七子回来后我就知道了。要不我凭啥那么支持小七子他们跳芭蕾舞,尤其是跳那个《小天鹅舞》。那可是正经八百的苏联修正主义舞。现在咱们国家跟苏联也臭了,比跟美国鬼子都臭,对修正主义躲都躲不过来,谁还敢没有卵子找这个茄子提溜着,那不是搬屁股亲嘴吗?
“还是咱们国家和苏联好的又搂脖子又抱腰的时候,小七子的姥姥和她妈妈到苏联学的芭蕾舞,可是学成回国后,都十多年了就是搬不到咱中国的舞台上,用一句时髦的话说,那叫××愿啦?”
高队长说:“夙愿。”
魏支书说:“对!就是夙愿,据户长说老太太已经是风烛残年了,她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能看见外孙女在国家级的大舞台上跳芭蕾舞。可是现在所有的舞台只允许演八个革命样板戏。户长和我商量,老革命为我们奋斗了一生,难道我们不能为她老人家跳一分钟舞吗?如果我们跳个一分钟的《小天鹅舞》就能满足她老人家的夙愿,我们就是得不到奖也值。当时我就下了决心,我就是不当这个支部书记也要实现老人家的夙愿……”
高队长问:“后来老人家实没实现这个愿望。”
魏支书说:“实现了。小七子他们在县里演出时,小七子的妈妈陪着她的姥姥从省城来到了咱们县。她姥姥她妈妈是偷偷来得,因为她妈妈仍然在牛棚里改造。老人家看完后当天就回省里了,在咱县里时谁都没见。后来她妈妈来了一封信,说姥姥回到省城就死了,是无疾而终,是带着微笑离开人世的。”
高队长说:“你担心的第二件事是不是就是《小天鹅舞》这件事?”
魏支书说:“正是。你想想,《小天鹅舞》捅了这么大的漏子,不但啥事没有,还获了大奖,是不是就是因为咱们的后台硬。谁想查办《小天鹅舞》,细一打听,是军代表县委第一书记的女儿跳的,是不是他****就立即没电了。回想起来都后怕。你没听说过吗?是‘文化革命’初期的事,说有一个人写对子,上联是‘走社会主义道路’下联是‘跟毛主席闹革命’。我没文化,我觉得这对联还挺好的,可是造反派硬说这对联是反革命标语。就因为这,写对子的那个人被乱棍打死了……
“可话又说回来了,咱们后台硬,对立派就没有后台了?这么大的事能不传到省里。什么事都怕联系,邹书记就是从省文化厅下来的,我想他是不是拿着省里哪个大人物的令牌,下来查办《小天鹅舞》事件的。所以你回去时,赶快打发人把户长叫来。”
           
                  2.3

高队长走后不久,户长就来到了大队部。
魏支书问:“咋来得这么快?”
户长说:“我根本就没走,在外边等着来着。”
魏支书说:“你有事?”
户长说:“你不是说谁有不托底的事跟你说说吗?”
魏支书说:“是不是《小天鹅舞》的事?”
户长笑了,说:“是。”
魏支书也笑着说:“要不说,啥时候也别做亏心事,做了亏心事,一有风吹草动就担惊受怕的。”
户长瞪大了眼睛说:“魏支书!咱们做的可不是亏心事。”
魏支书说:“亏不亏心咱们不说,至少不怎么光明正大,给县领导、公社领导出了一个不小的难题。”
集体户在排练《小天鹅舞》的过程中,一直是在秘密中进行的。他们都十分清楚,他们准备返场的《小天鹅舞》只要在台上一亮相一定会掀起强烈的冲击波,其震撼力一定不亚于七极地震。事实果然如他们所料,《小天鹅舞》刚在台上亮相,县委第一书记也就是女知青殷继红的爸爸,立即起身愤然离去。在前两排就座的其他领导们也都面如土色紧紧地尾随着县委第一书记仓皇逃离。一向镇定自若的前任公社党委许书记竟跑到后台,对着正在卸装的知青们和守在一旁的魏支书暴跳如雷大喊大叫。这个惊天动地的场面,魏支书和户长永远都不会忘记,即使是现在回忆起来都会不寒而立感到后怕。他俩也不明白,当初是什么力量促使他俩就敢冒着天塌下来的危险,不顾一切地把《小天鹅舞》搬到舞台上。因为他们也知道这个舞蹈是彻头彻尾的苏联修正主义舞蹈。他们也知道在文化大革命的横扫下,无产阶级的文艺舞台上只剩下八个样板戏了。他们也知道千千万万文艺工作者们都告别了舞台,也像知识青年一样上山下乡劳动改造去了。他们更知道,一些被扣上‘反动权威、牛鬼蛇神’帽子的精英们屈死在造反派的棍棒之下。
《小天鹅舞》终于搬上了舞台,七级地震也发生了,但是天没有坍塌下来,一切都是有惊无险。也许所有的人都不明白其中的奥秘,但他们俩知道,是殷继红的爸爸以县委第一书记的中坚权威力挽危局拯救了他们。
经历了这场心理上的浩劫之后,魏支书和户长的心紧紧地贴在了一起,他们不再是贫下中农和知识青年的关系了,不再是教育者和被教育者的关系了,他们已经是战友,是为他们心灵深处那个共同的情结而奋斗的战士。
魏支书说:“工作组说到马上就要到了。咱俩得先统一一下口径,万一工作组要是问到这件事,咱俩别说到两叉上去。”
户长问:“汇演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工作组问这事还有啥意义?”
魏支书说:“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它仍然是派性斗争的继续,是这个斗争的第二个回合,是那些别有用心的造反派们要揪出我们的后台,而我们是牺牲品。第一个回合是以县委第一书记为首的我们胜利了。第二种可能是邹书记要修梯田,拿咱们开刀,要杀鸡给猴看,我们还是牺牲品。”
户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
“看来咱们是在劫难逃了。要说后台,县委第一书记是咱们的后台,小七子的姥姥和她的妈妈是咱们的后台,可是咱们不能出卖他们。魏支书,这件事前前后后我是最主要的负责人,又是具体的执行者,如果工作组真的要追查就往我一个人身上推,我负全部责任。”
户长的话使魏支书很感动。他想起前任公社许书记临走时对他的交代,一定要不失时机地把户长培养成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危难时候见真情。许书记没有看错人,这个小伙子是块好料。于是,说:
“小黄,要说负责,我应该负主要责任,俗话说树根不动树梢白摇,我要是不准你们演,你们再蹦达也演不成。咱们眼下是要想出一个十全十美的办法,咱们谁都不负这个责任,也不能往县委书记和小七子的姥姥妈妈身上推。反正那个舞也跳完了,咱们的目的也达到了,不能再做无谓的牺牲。”
户长乐了,说:“魏支书!你真狡猾,不过能想出这样的好办法吗?”
魏支书把嘴上的小烟袋拿了下来,在炕沿儿上磕掉了烟灰,递给户长,指着烟袋上拴的一个黄闪闪亮晶晶的古铜钱,说:
“你看看,认识不?”
户长说:“这不是古铜钱吗?”
魏支书说:“古铜钱和古铜钱不一样,你看看是哪个朝代的?”
户长把手里的铜钱翻过来掉过去地看了一会,说:
“这上边可能是个‘五’字,我看不出来是哪个朝代的。”
魏支书说:“这是汉代的五株钱。你一定知道汉代距今有多少年了。”
户长说:“有两千多年了吧。”
魏支书说:“你再看看这个古铜钱有什么特点?”
户长又看了一会说:“古铜钱不都是这样吗。”
魏支书说:“是呀!古铜钱都是这样,外边是圆的,中间的眼儿是方的。我为什么要把这个古铜钱拴在我的烟袋上,我就是为了能时时刻刻看见它,它就是我的座右铭呀。咱们在下边当小干部的,应该像这枚铜钱一样,作到外圆内方。古人把铜钱做成这个样子总有一定的道理,它之所以历经两千多年还能保存下来,是不是跟这个形状有关系。你不是说我狡猾吗,狡猾就是铜钱的外圆,咱们基层干部不但婆婆多,还有七大姑八大姨再加上社员里的嘎呀子四六屁,都可以对你指手画脚说三道四,不狡猾不圆滑就不能生存,可狡猾圆滑不是为了苟且偷生,外边再怎么圆,内心一定要作到方方正正,就是全心全意为全大队几百口人的利益服务不动摇。用今天的革命词儿说,外圆就是讲究方法,内方就是讲究原则,看一个干部有没有水平,不仅仅是看他的原则性,更重要的是要看他有没有方法,光能坚持原则,不会讲究方法的干部不是好干部,甚至可以说他不配当干部,哪个老百姓不热爱党,不热爱毛主席?当干部的,既能坚持原则,又能把上上下下哄得团团转才是真本事。如果一个干部对谁都吹胡子瞪眼甩头拨楞角的,还没等你坚持原则就把你撸了,你就是想为老百姓办点好事,你没有了权力,你就只能听别人的吆喝,你还能办成啥事?”
户长听了魏支书的一席话,心中的崇敬油然而生。他从小学就开始当干部,一直当到了中学,文化大革命中他的仕途达到了顶峰,成了全县教育系统最大造反组织的宣传部长。他今天才感到,自己的干部生涯其实都不是在当干部,而是演员,是伸胳膊撂腿的装摸做样地在舞台上演戏。听魏支书的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他爱惜地用手指反复地捏搓着这枚古铜钱,问道:
“魏支书!这古铜钱是从哪弄来的?”
魏支书神秘地说:“要说这个古铜钱的来历还挺有意思。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那时我还是一个生产队长,有一天我拎着一把铁锨,在水田地里转悠,突然一脚陷进一个窟窿里,当时我就纳闷,这田埂上好么样的怎么会有一个窟窿呢?于是我就弯下腰用手往里面掏,你猜我掏着啥了?”
户长说:“古铜钱。”
魏支书说:“对!是古铜钱,一抓一大把,全都是古铜钱。我就纳闷,这水田地里怎么会有古铜钱呢,于是我又用铁锨挖,原来底下是一个大缸,大缸里面全是古铜钱。我回到队里喊来了几个社员,把大缸里的铜钱全都掏了出来,整整三大麻袋。铜钱抬回队里后,我就急忙给县文化馆打电话。县文化馆派一个管文物的崔老师来了,当场过秤,一共是八百七十七斤。过完了秤,他就把古铜钱都运回县里了。过了两天,他来电话叫我去一趟。我去了后,那个崔老师先是给我讲了一通大道理,说,按照国家有关文件规定,地下文物归国家所有,应该贡献给国家。
“我当时就表态:没问题,这是我们共产党员应该做的。记得我当时还说了一句样板戏里的戏文,说共产党员时刻听从党召唤。我说,我来时我们队的贫下中农都表示,为国家做贡献,不能要国家一分钱。
“那个崔老师的眼睛在老花镜后面不停地眨动着,说:我们也没说要给你们钱呀。
“当时我心里就咯噔一下。觉得不是滋味,全队社员为此兴奋了好几天,说这回可发了一个大财,甚至大家伙把这笔横财都分配好了,说我是发现人,我应该得百分之六十,其余的归生产队。没想到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我可怜稀稀地对那个崔老师说:你不是打电话叫我们来领奖吗?
“崔老师说:是呀,为了表彰你们的先进事迹,县里发给你们一个奖状。
“三麻袋古铜钱,就换来一张带镜框的纸,当时就别提我有多窝火了,我就是把这三麻袋古铜钱送到废品收购站去,至少也能换回上千块钱。不要小瞧这上千块钱,这要是在困难生产队里,够几户人家活一年的。于是我不甘心地对着催老师像数钱一样捻动着两个手指头,问:这个东西一点都没有?
“你知道,咱们共产党都不好意思直接说‘钱’这个字。可那个崔老师,不知道是装傻,还是真不明白,他问我:你手指头怎么了?是不是抽筋了?
我说 :“恩那!小时候作的病。”
崔老师说:“那咋不抓紧看医生?”
我说:“俺家穷,没这个。”
我又在他的眼前搓了几下手指头。
他呆呵呵的也学着我的样子搓动了几下手指头。
看来是一分钱也弄不到了。临走时我对他说:
“把铜钱给我几个,作个纪念吧。”
他想了一会,不情愿地从一大堆古铜钱里挑出了一个最不好的送给了我。我问:
“就给我一个?”
他说:“一个就不少了,这是国家的东西,我怎么能随便送人。”
我把手里的又小又不好看的铜钱扔回大堆里,说:
“那你给我一个大一点的好看一点的。”
他说:“你没文化,你不懂,那个最小的最不好看的,才是最珍贵的,那是汉代的五株钱,距现在有两千多年了。那些最好看的最不值钱。用你们农民的话说,你是傻什么啦?”
我在心里骂道:“你他妈才是傻什么。我们忙活了好几天,我就得到了这么一个不起眼儿古铜钱。从那以后我就天天把玩这个铜钱,慢慢的就悟出了当干部要外圆内方的道理,你说这是不是坏事变成了好事,能悟出这个道理是不是比什么都值钱?”
户长把小古铜钱还给了魏支书。
魏支书看了看户长,把小铜钱解了下来,用手抚摩了一会儿说:
“你喜欢就送给你吧。”
户长惶恐地推辞着:“魏支书!不能,我不要。”
魏支书说:“拿着!你年轻,今后的日子长着呢,也许你还能悟出点什么别的道理,老祖宗留下东西深奥呀。……
“你回户后,发动一下群众,只有群策群力,才能想出好办法,也能统一你们户的口径。
“对了,你回户时,顺便喊大洋马一声,叫她来一下。”


                     2.4

大洋马来到了大队部,见屋子里没有别人,一下子就把魏支书拦腰抱住了,用一种与她的年龄十分不相称的声音撒娇地说:
“我知道你叫我来干啥?”
魏支书一只手摸着大洋马的屁股,一边问道:
“干啥?”
大洋马娇声娇气地说:“是不是又要动员人家当积极分子了?”
魏支书故意佯装不知地说:“当啥积极分子?”
大洋马假装生气地说:“你当我不知道呀,工作组一来,你就重用我,叫我冲锋陷阵。工作组一走,你立马就冷淡我。没良心的。”
魏支书掰开大洋马的两只胳膊,说:
“你坐下,我有话跟你说。”
大洋马不情愿地坐在旁边的凳子上,痴情地看着魏支书。也许是前世就欠他的,这个比她大十几岁的男人,她喜欢的直想把他吃到肚子里才解恨。想着想着,心里又滋生起一股惆怅,什么时候才能嫁给他呢?这个冤家。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魏支书盘腿坐在炕上,低着头若有所思地用小烟袋锅在烟袋里不停地挖着烟。他在想,大洋马虽然是个有口没心半标不傻的人,但对自己却是十几年如一日地忠心耿耿痴心不变。尽管她在揭发生产队长高飞搞女知识青年这件事上作的有点冒失,但毕竟不是她不对。打狗还得看主人,可是高队长这个混蛋不但不认错,反而暗中唆使知青把他的心上人好一顿毒打。按理说他应该借此机会好好收拾收拾这个高队长。可是高队长也是他的爱将,无论是大队还是小队,他都是不可缺少的人物,他是属于全大队的,他的作用,是一百个大洋马都不能顶替的。大洋马的作用只是属于他自己的。
高队长搞女知青这件事非同小可,弄不好,控制不住局面,就会把他送进大狱里。这可是他不愿看到的事情。从这个意义上讲,他非常生大洋马的气,是大洋马不识时局不知轻重地制造麻烦。
谁都打年轻时候过过。那个女知青一时春情冲动,没能把持住自己,是可以理解和可以原谅的。再说,不管是在什么情况下发生的,满脸褶子的队长和一个女知青搞到一起,主要责任人都应该是男方,而女知青应该是受害者。既然生米做成了熟饭,还得为那个女知青的名誉着想,不然她今后该怎么抬头,还怎么嫁人。
更重要得是,高队长要是进了大狱,谁能接他的班呢?没有人接他的班,生产队和社员们的收入会直线下降,这个严重后果不可避免。
孰轻孰重,魏支书还是能掂量出来的。所以,当事情发生后,虽然高队长十恶不赦,也不得不帮着他捂着盖着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对被毒打的自己的心上人,并且没做错什么事的大洋马又不得不隐痛割爱地连呵斥带恐吓地拿不是当理说地狠狠地批评了她一顿。
如今工作组要来了。经验告诉他,高队长这回一定是在劫难逃了,所以他不得不违心地去帮助高队长度过难关,去堵大洋马的嘴。嗨!这个官当的真他****没意思,身为一方之主,爱!不能爱!恨!不能恨,还得尽做缺德事。眼下该怎么向大洋马开口呢?
他试探地说道:“工作组要来了,你打算怎么办?”
大洋马毫不犹豫的咬牙切齿地说:“我要报仇。”
大洋马一开口,魏支书的思路就顺了,他知道该怎样说服大洋马:
“报啥仇?”
大洋马惊愕了:“支书!你都忘了?高队长他搞女知识青年白搞了?还有我被胖揍了一顿就白被揍了?”
魏支书叹了一口气:“你是我最喜欢的女人,我最喜欢的女人被别人打了,这不就等于打我一样吗?说句不好听的话,这叫打狗欺主。还有,你说咱们大队谁的思想水平最高,谁的工作能力最强?你实事求是地说。今天你要是能说真话,我就对你说掏心窝子的话。你说说。”
大洋马再半标不傻,她也能看出个高低来,虽然魏支书是她的心上人儿,但她不得不承认还是高队长的水平要高一些,但她嘴上从来不承认,如今魏支书要她说真话,虽然心里不情愿,但是,为了叫魏支书帮她报仇,她又不得不说真话:
“支书,要叫我说真话,你比高队长差远了。”
魏支书虽然并不在意大洋马如何评价,但他的心里还是抽动了一下。客观地说,别看高队长的文化水高的无人可比,但他在政治上还是嫩了点,不然的话,他就不会在空军时在立了大功当了英雄的情况下,仅仅因一个小小的生活作风问题就被赶回了农村,他也不能在他把生产队搞得蒸蒸日上的情况下,上头不但不表彰他,还无时无刻地惦记着整他。作为大队党支书还不得不总为他揩屁股。令他心里不好受的是,他在大洋马的眼睛里竟然差了一大节,为了帮助高队长,他还不得不顺着大洋马的意思说:
“你再说一说,谁对我这个大队书记的宝座威胁最大?”
大洋马毫不犹豫地说:“是高队长。”
魏支书见大洋马上了套,便开始假戏真唱:
“你今天总算对我说了真话,我也就把我心窝子里的话都掏出来吧。这么些年,我要是不在暗中狠狠地压制高队长,他早就抢班夺权了。当然我的这种压制不象你那么直来直去,有时候,叫大家感到我好像总是向着他,这叫耍手腕,你懂不懂?”
大洋马说:“看你说的,跟了你这么些年,这么点事我能不懂吗?当官的都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台上握手台下面踢脚。”
魏支书说:“但是我不能总这么窝窝囊囊的,我所喜欢的人我不能护着向着,要是当一辈子这样的官,那还有啥意思,所以该出手时就得出手。”
大洋马又有点糊涂了,不知道魏支书说这些是啥意思,所以只能是直愣愣地看着魏支书。
魏支书说:“你别发愣,我的意思是说,工作组要来了,这回咱们俩要紧密联合起来,把高队长整倒。”
大洋马这回听明白了。她兴奋的了不得,说:
“还咋紧密,我把身子都给你了还不紧密吗。”
魏支书说:“紧密是紧密,但那是炕上的紧密,咱俩还得从思想上紧密。”
大洋马有点糊涂了,她不知道在思想上应该怎样紧密:
“支书!思想上要是不愿意,我能跟你上炕吗?”
魏支书说:“要不说,这么些年你是扶不起来的阿斗。”
大洋马心里不明白,但嘴上却说:“阿斗算老几,你别总拿我跟阿斗比。”
魏支书哭笑不得地说:“我的意思是说,我怎么培养你,你也不见进步。”
大洋马说:“还进步干啥,这样不挺好的吗,天天在你身边。”
魏支书见大洋马越来越糊涂,于是直奔主题地说:
“工作组要来了,你说咱俩怎么整高队长?”
大洋马说:“那还不简单,咱就向工作组反映他强奸女知识青年,对这种事,现在公安局不是正在严厉打击呢吗?”
魏支书赞同地说:“对!咱就这么办。可是俗话说,捉贼拿赃,捉奸按双,咱得有人证物证。上回你就没拿出证据来,我干着急也没办法向着你。”
大洋马着急地说:“可我是亲眼看见的,是高队长把巫洁的衣服扒了下来,他们俩光不出溜的,在炕上又喊又叫地干。”
大洋马说着说着,身子就有点发抖,紧紧地夹着两条腿,屁股在凳子上扭动着。她用一种可怜的声音央求道:
“支书!到我家炕上谈,行不?”
魏支书佯装生气地说:“都火上房了,你还敢有这份闲心,这叫道德败坏你知道不?这叫生活腐败你知道不?这还犯重婚罪你知道不?这几条是共产党员最严重的错误你知道不?这几条要是叫高队长他们加在一起反映到工作组那里,你我立马会被撤职。所以,你现在要忍着点,等哪天没有危险的时候我再偷偷地到你那去,啊!
“咱俩接着研究。咱没有人证物证地告人家,不但告不倒人家,咱还得犯诬陷罪,诬陷要反坐,你知道不?”
大洋马不理解地问:“啥叫诬陷要反坐?”
“就是你控告高队长,又拿不出证据,那么你的罪比高队长的罪还严重。”
大洋马一脸的惶惑:“咋会这样呢?”
魏支书又说:“退一步讲,你就是告赢了,我又会犯包庇罪,因为上次你是受害者,可我却向着高队长和知识青年了,这样我的罪还会比高队长严重。”
大洋马更糊涂了:“这又是咋回事?左也不行,右也不行,这不成了无理走遍天下,有理反倒寸步难行了吗。”
魏支书趁热打铁:“还有,这么些年,生产队里的人也叫你得罪遍了,只要你一张嘴告高队长,全生产队的男男女女都得咬你。你想,生产队里的女人都是高队长相好的,她们能向着你吗?再说那些臭男人,他们都心甘情愿地戴绿帽子。他们有他们的道理,戴绿帽子总要比饿肚子强。这就叫‘一俊遮百丑’。
“还有件事不知应不应该告诉你,你嫂子这些日子总犯病,我看她怎么也拖不过今年,这几天我就总琢磨,她要是走了,我俩可就熬出头了,我立马把你接到家里。”
大洋马不太相信,因为这样的话他经常说,但她还是兴奋地问:
“真的?”
魏支书说:“这回好像是真的。过去别看她总是病歪歪的,但饭一点也不少吃,现在每天只能喝点糖水。人命关天,我怎么能拿人命开玩笑。可是偏偏这时候又要来工作组,你说,这时候要是再闹出点对你我不利的事儿出来,我的职务被撸了,你说,咱俩是不是从屎坑里出来又掉进了尿坑里了。”
大洋马又变得六神无主了:
“那可咋整。支书你是个大男人,你就拿不出个注意来?”
魏支书心痛地说:“主意有是有,我就是不忍心再叫你受委屈。”
大洋马义无返顾地说:“受点委屈算什么,只要将来咱俩有好日子过,死我都愿意。”
魏支书嗔怪地说:“又冒傻气,死了还能过啥好日子。”
大洋马有点急不可待地说道:
“你就别咬文嚼字了,我这不是打个比方吗。快说说你有啥注意?”
魏支书见是火候了,才说道:
“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想,工作组在咱队期间,咱不能打不着狐狸惹一身臊,咱们不能急于告高队长的状,先把他们都稳住,让工作组看一看,咱们大队是太平无事安定团结的。只要能保住我这个支部书记宝座,不怕将来不能为你报仇雪恨。你说是不?”
大洋马有点泄气地说:“我算看透了,整治高队长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你就看着办吧,只要天天能和你在一个被窝里睡觉,报不报这个仇也没多大意思。”
魏支书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于是安慰地说:
“那咱俩就说定了,工作组来了后,你千万不能私自行动,一切看我的眼色行事……好!就这样吧,你先回去,晚上我到你那,咱俩再好好谈谈。”
大洋马高兴的一个高跳了起来,把魏支书扑倒在炕上,没头没脑地亲热起来。
魏支书毫不犹豫地把大洋马推开,说:
“注意点影响,赶快回去。”
大洋马松开了手,在魏支书的下边狠狠的但却是十分爱惜地抓了一下,然后一扭一扭地向外走去。
魏支书对着大洋马的背影喊道:“你回来!”
大洋马转过了身子问:“还有啥事?”
魏支书对她打了个手势,压低声音说:
“等工作组来了,我想把他们安排在你家吃住。”
大洋马高兴的眼睛都放出了光彩,因为这样她得到的好处多多,不仅把自己的吃喝剩下了,还能和工作组一样吃好的喝好的,还可以得到工分补贴。
魏支书说:“但得有个条件,你每天必须向我汇报工作队的活动情况。”
大洋马立即变得有点紧张,说:
“你叫我监视高队长,我敢,叫我监视工作组我有点不敢,这要是叫他们知道了,能轻饶了我吗?”
魏支书说:“你别怕,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大洋马有点颤抖,上下牙咯咯直响地说:“那,那好吧,我保证完成任——任务。”
(二章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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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第  三  章  

3.1

一个新上任的公社党委书记下车伊始就决定对一个大队的领导班子要动大手术大换血,就连刚刚载誉而归的集体户也不放过,这种做法使工作组成员刘助理有了一种磨刀霍霍向牛羊的残酷感。他想,百花沟大队一定是在什么地方得罪了邹书记,不然的话,邹书记是不会做出如此残酷的决定。
作为一个从事公安工作快三十年的老同志,职业的习惯使他对邹书记的动机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是派往百花沟大队的全权大使。他认为,如果不搞清楚邹书记的真正动机,他是不会行使自己的这一权力的。因为无论是经历还是经验都告诉他,在不了解领导动机的情况下,盲目地工作,十有八九会落个出力不讨好的下场。
    刚才邹书记仅仅是在会上宣布要派工作组,就已经在公社干部中引起了不小的议论和猜测。如果大家知道邹书记是要对百花沟大队的班子大换血,说不定大家的议论会把会议室的房盖顶起来。
刘助理见邹书记走了,心情复杂地对小钱说:
“咱们的工作目标已经明确了,在到百花沟大队之前,还有几个问题应该搞清楚。”
小钱问:“啥问题?”
刘助理神秘地说:“这里不方便,跟我来,找个安全的地方说。”
刘助理把小钱带到后院招待所里的一个小套间里。小钱戏謔地说:
“这里可真挺安全,两道门一关,在里面犯生活作风错误绝对不会受到干扰。”
小钱的话是有典故的。公社干部中的老同志都知道在这个小套间里发生过的故事,他们有时像进行传统教育一样讲给新来的同志听。
刘助理当然知道这个小套间里的典故,当年在这个小屋里发生故事的主人公们无不纷纷落马,尴尬地离开了领导岗位。他感叹道,人在‘那个地方’的执著追求,真他****有点像狗一样的记吃不记打,都明明知道犯这样的错误不会有好下场,还都一个一个地像飞蛾扑火一样地前仆后继。
公社招待所只有这么一个小套间。如果哪个领导,尤其是还不知道小套间典故的领导,自作聪明地邀请哪个女同志到里面谈话的时候,眼睛雪亮的旁观者们就一定会兴奋地感叹道,又一只勇敢的飞蛾要以情殉职了。
刘助理认真地打量了小钱一会,说:
“邹书记的态度已经非常明确,就是要不择手段地把百花沟大队领导干部彻底整倒……”
小钱急忙插话:“刘助理!邹书记可没这样说,邹书记的意思只是让我们调查一下百花沟大队干部的生活作风问题,可没说要不择手段的整倒他们。”
刘助理笑着说:“不明白不是,你还嫩一点。我问你,这个小套间是干什么用的?”
小钱疑惑地说:“还能干什么用,睡觉用的呗。”
刘助理意味深长地说:“是用来睡觉的,但怎么睡,这里面可是大有学问,也有残酷的斗争。以我看这个小套间的真正用处是一个陷阱,是专门为那些有水平有能力又有权力的人准备的陷阱。这些人因为自己的能力水平和权力而成为众矢之的,但一般的人又不能把他们怎么样。人无完人,人都有弱点。水平高能力强再有点权力的人往往都爱犯生活作风错误,所以他们都殊途同归地在这个小套间里落了马。你说这个小套间是不是专门为这些人准备的陷阱。
“百花沟大队的领导干部就属于这一类人,他们什么都好,就是在生活作风上不检点。这种事向来是‘民不举官不究’的事,可是咱们的邹书记的态度是,即使是民不举,他这个官也要坚决纠察到底。你说,百花沟大队是不是在劫难逃了。
“邹书记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的动机是什么?你陪邹书记到各大队转了一个多月,全公社就属你最了解邹书记了,因此,咱俩在下去之前有必要搞清楚这个问题。”
小钱不以为然地说:“领导怎么布置的,咱们就怎么做,研究领导动机有什么用。”
刘助理说:“太有用了。水平高的领导城府都比较深,他们的真正意图往往都不愿意直接暴露出来。有时你看他说得冠冕堂皇的,其实他是虚晃一枪,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如果我们只知道傻呼呼地按照领导表面的意思去做,殊不知已经违背了领导的根本意图。这样做的后果是可想而知的。
“还有,毛主席不是教导我们说吗?小事糊涂些,大事不能糊涂。什么是大事?对一个领导班子动大手术,一些基层干部因此会受到残酷的伤害,这种涉及到人的事情就是头等重要的大事。这么大的事,醋打哪酸,盐打哪咸,咱们都不知道,你说这是不是只顾低头拉车,不抬头看路的傻子?
“咱们这个工作组,邹书记只是个甩手当家的,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情都得咱俩去做。一年半载后,邹书记拍拍屁股回省里了,留下一大堆乱摊子,不都得咱俩兜着吗?所以说,咱们一定要搞清领导的动机,那样主动权就在咱们的手上了,工作时咱们就可以审时度势根据实际情况随机应变,能手下留情的尽量手下留情,能大事化小的就尽量大事化小,能栽花的咱就别栽刺。这样做也不是不对邹书记负责,他别管我们怎么作的,达到了他的任务目标就行了。其实他希望的也是这种做法。这样做,有了成绩是上级领导得正确;出现了失误,他还可以不负责任,是下级工作做得不得力。千万记住,和领导在一起工作,领导永远是正确的。”
小钱好像明白了点什么,于是说:
“那我听你的,你咋说,我就咋做。”
刘助理说:“这就对了,你还行,响鼓不用重锤。咱们开门见山地说,你和邹书记到各大队转了一个多月,可以说全公社最了解邹书记的就是你了,我问你,邹书记为什么要对百花沟大队的班子动大手术?是不是百花沟大队在哪方面得罪了邹书记?”
小钱有点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了,犹豫地说:
“没有啊,不但百花沟大队没有得罪邹书记,哪个大队也都没得罪邹书记。”
刘助理说:“那为什么邹书记非要对百花沟大队班子动大手术呢?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原因,你好好想想,是不是有什么情况背着我。”
小钱举起一只手说:“我指天发誓,绝无背着你的事情。不过我觉得你是不是把问题复杂化了,你想了解领导的动机,直接问问他不就得了,何必这样伤心费力地瞎琢磨。”
刘助理点拨地说:“邹书记不是叫我好好带带你吗,那我就告诉你,一个好的助手是从来不向自己的上级问这问那的。因为一种科学有效的工作方法总是建立在具体的客观情况之上的,而客观情况又是变化不定的,这就从根本上决定了一个聪明的领导者在明确了任务目标后是不会轻易说些其它方面的事情的。尤其是像邹书记这样刚上任的,对情况还不十分了解的情况下,他更不会做那种下车伊始便指手画脚的傻事。
“古时候有句名言,叫做‘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一个好的助手应该是充分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去创造性地完成领导交给的任务,因此也就没必要向领导讨教‘如何做’‘为什么这么做’这类问题,这样做反倒会作茧自缚,不但束缚了自己的手脚,也会妨碍发挥自己的创造性。”
小钱再一次肯定地说:“我和邹书记在各个大队视察的时候确实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你想一想,一个新上任的公社党委书记到下边了,各大队恨不得把他当祖宗贡起来,那还敢得罪他。”
刘助理说:“理是这个理,但上下级关系是非常微妙的,得罪与不得罪可不像老百姓挖祖坟骂祖宗三代那么表面化。你详细说说你和邹书记在下边的情况。先重点说说在百花沟大队的情况。”
小钱想了想,开始讲他和邹书记在百花沟大队的情况。
那天,小钱和邹书记刚到百花沟大队的地界,就看见一个山坡地上彩旗飘飘。这块山地面积挺大,足有十几垧地,又面向县道和乡道的交汇之处,省地县的车辆络绎不绝地从它的面前驶过。
邹书记高兴地问:“对面插旗的那块地里是哪个大队的?”
小钱告诉邹书记:“那就是百花沟大队第二小队的地。”
邹书记一手卡着腰原地环视了一下,感叹地说:
“百花沟大队很有眼力,这是一块风水宝地呀,县乡两级公路从这里经过,乡路可以到全公社各个大小队。县路又可以直通到地区和省城。如果在这块地里修上一片高标准梯田,再竖起五块汽车大的牌子,那么这块地就不仅仅是咱们公社的脸面了,他也是咱们县的脸面。”
小钱问:“邹书记!五块牌子上是不是还要写上字?”
邹书记情绪特别好,他笑着说:“不写字,竖牌子干什么,你看,写上哪五个字好?”
小钱说:“就写‘毛主席万岁’。”
邹书记思忖了一下,说:“我们的宣传工作要尽量紧密地联系实际。这样才会有更好的效果。”
听了邹书记的话,小钱反复琢磨,邹书记是赞同还是不赞同写‘毛主席万岁’这五个字。于是又试探地说出五个字:
“邹书记!要不写上‘农业学大寨’五个字行不行?”
邹书记说:“这五个字把人民群众对毛主席的祝愿进一步具体化了,同我们的实际工作更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小钱这才明白,邹书记是同意‘农业学大寨’这五个字,可为什么不明说呢,难道水平高的领导都是这样?
邹书记故意转移了话题,问:“那块地上插那么多彩旗干什么?”
小钱说:“可能是修梯田吧。”
邹书记兴奋地说:“走!咱们过去看看。”
邹书记和小钱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插彩旗的地里走去。有几个社员正在往地上插红旗。邹书记走上前,问道:
“你们往地里插旗干什么?”
几个社员都不认识邹书记,他们看了看邹书记,回答说:
“修梯田。”
听了社员的回答,邹书记非常高兴。因为这些日子里,邹书记走遍了全公社所有的大队,百花沟大队是唯一修梯田的大队。于是非常感兴趣地又问道:
“能说一说你们为什么要修梯田吗?”
一个社员对邹书记说:“俺们队长说,是为了欢迎公社新来的党委书记,这几天公社新党委书记要来我们大队检查工作。”
邹书记特别高兴,他蹲下身子,扶着一面彩旗对那个社员说:
“要是在旗杆的底下浇上一点水就好了,这样一个晚上就能冻住,要不然会被风刮倒的。”
那个社员仔细打量了一会邹书记和小钱,问道:“你们是记者?”
小钱抢先指着邹书记介绍说:“他就是咱们公社新来的党委书记邹全同志。”
邹书记主动伸出手要和两个社员握手。两个社员急忙拍打着手上的灰土,然后在衣襟上擦了两下。邹书记把社员的手抓过来紧紧地握住。
这是两只反差非常强烈的手,一只像绣花少女的手,另一只像老树根。
听了小钱的介绍,两个社员的脸上都露出了狡黠的笑容,一点都不淳朴。
邹书记问:“大队干部现在都在哪里?”
社员仍然带着那种笑容说:“大队干部在大队部。”
小钱和邹书记来到了大队部。大队部里有一个社员说大队干部都在集体户里喝酒。邹书记皱了一下眉头,和小钱又来到了集体户。刚走进集体户的外屋地,就听见一个声音说道:
“从明天起,你们集体户全都到山上修梯田去。”
邹书记用胳膊拦住了小钱,示意他注意听。
另一个声音问道:“高队长!你不是说过咱队不用修梯田吗。”            
高队长说:“是说过,可是这次和过去不一样,过去不管是哪一级领导来,都是走马看花,很容易糊弄过去。这次是公社新上任的邹书记来,魏支书一个劲地商量我,一定要给新书记一个面子,把修梯田的气氛搞起来。你们先上去干几天,等新书记看完了走了以后咱再撤下来。”
邹书记在外屋地听了这些话,既生气又有一点安慰,因为百花沟大队毕竟给了他一点面子。有的大队连这点面子都没给,明明知道邹书记要到各大队检查工作,就是不安排人修梯田。邹书记一边推门进屋,一边说:
“我还有这么大的面子,谢谢大家了。”
屋里的人都不认识新来的邹书记,见一个陌生人走了进来,都愣在了那里。魏支书反应得快,他急忙从炕上跳到地上,说:
“这一定是公社邹书记。”
魏支书急忙在衣服上擦了两下手,然后才紧紧地抓住邹书记的手。屋里的人听魏支书这么说,也都急忙站起来,不知所措地看着邹书记。惟有高队长没有站起来。他仍然盘着腿坐在炕上,用疑惑的眼光看着眼前的陌生人,问魏支书:
“支书!你不是说新书记明天来么?”
邹书记主动向高队长伸出了手,说:
“怎么,不欢迎?你一定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空军飞行员了!”
高队长这才有点不好意思地站了起来,一边同邹书记握手,一边说:
“邹书记搞突然袭击,让我们措手不及。”
邹书记笑着说:“我不是搞什么突然袭击,但不否认有突然袭击的效果,不然我怎么能听到你们那些酒后真言。”
魏支书急忙说:“邹书记快到炕上坐。”并且喊道:“给邹书记拿副碗筷来。”
魏支书热情地把邹书记按在炕上,并谦卑地蹲下身子帮着邹书记脱下了鞋,然后抱着邹书记的双腿放到了炕上。
高队长用一种不露痕迹的轻蔑的眼光看着魏支书作完了这一连串的动作,同时心里在想,这算是尊敬领导呢,还是奴颜婢膝,假如我这样做,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了。
邹书记看看桌子,见上面摆满了丰盛的菜肴,还有八大名酒之一的泸州老窖,于是说道:
“我从不喝糊涂酒,你们应该告诉我,这个酒是什么题目。”
魏支书说:“邹书记,是什么题目,咱们边喝边说,我保证不但一点病不犯,而且还非常有意义。”
邹书记说:“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我这次下来可是有约法三章的……”
魏支书说:“知道知道,两个菜一个汤,各个大队都没敢破戒。有几个大队多做了几个菜,还叫你好顿批评,一点面子都没给他们……”
邹书记心里暗暗吃惊,对他的行踪,他们了如指掌,于是问道:
“你们各大队之间互相通风报信?”
魏支书不好意思地承认道:“秦桧还有两个好朋友呢。”
邹书记说:“既然是这样,你就先说说这个酒的题目吧。”
魏支书说:“好吧,那我就说说,我要是不说,邹书记你也不能端这个碗。高队长!你说咱这个酒应该算个啥题目?”
高队长说:“算啥题目都行,可以算欢迎英雄凯旋归来,可以算贫下中农和知识青年鱼水情深,还可以算大队干部关心知识青年……”
邹书记挖苦地笑着说:“反正是要想喝这个酒,咋说咋有理。”
屋子里的人都笑了起来。
魏支书急忙辩解地说:“那哪能,要是那样的话,那不是一点原则都没有了吗。咱也就别说是什么题目了,我把事情的过程简单地说一说。邹书记你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正月十五的前两天,也就是集体户上县里参加全县知青文艺汇演的前两天,集体户排练文艺节目已经累得人困马乏了。为保证后天在县里的文艺演出有一个饱满的精神状态,集体户决定彻底休息两天。人都是贱骨头,太累了难受,太清闲了,整天没事干就更难受。正当小知青们闲得难受的时候,队里一个叫打鱼郎的青年社员带着他们到一个泡子里去炸鱼。就是用炸药包炸鱼。没想到在这过程当中就发生了意外,眼看着脸盆大的一个炸药包就要在户长的怀里爆炸了,这要是爆炸了,户长肯定是粉身碎骨了。就在这要命的节骨眼儿上,就是这个打鱼郎,他奋不顾身地扑向炸药包。户长的小命算是保住了,可是打鱼郎受了重伤,住了两个来月的医院,今天才出院。大队想这个小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得为他庆贺庆贺,就这么着,大队出东西在集体户里摆了两桌。还有,这个打鱼郎还是集体户的女婿,是女知青巫洁的对象……”
邹书记饶有兴致地拿起酒杯说:“恩!这个酒我得喝,这是个大题目,哪位是英雄,我敬他一杯……”
邹书记和打鱼郎碰了一下酒碗,便把碗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问道:
“这么过硬的英雄事迹你们为什么不大张旗鼓地宣传宣传?”
魏支书说:“说也是呢,可是有点问题我们拿不准。如果他们是为了修水库或者是为了修梯田什么的,那就好了,我们非得把县委宣传部和县广播站的领导们请来,帮助我们好好忽悠忽悠。可美中不足的是,他们是为了吃鱼,是到泡子里炸鱼时受得伤,我总琢磨这个动机有点说不出口。邹书记,你来得正好,你要是觉得应该宣传你就帮着策划策划。”
屋里的人都笑了。
邹书记也笑了。他诙谐地说:“真是强龙压不住地头蛇呀,我这个公社党委书记到了你这一亩三分地儿,也得扔下买路钱,得先给你这个支部书记当一回秘书,好吧!这件事情就包在我身上了。
“从表面上看,青年社员舍生忘死救知识青年的起因是为了打鱼。但这件事的核心点,恩——或者说他的新闻眼是社员救知识青年。这件事不但反映了青年社员的英勇行为,更重要的是他还反映了社员和知识青年之间的生死与共的亲密关系。当前,在全国范围内,在知识青年与地方之间的关系上问题不少,也不小。在这种形势下,宣传这件事就显得更加有意义。我们还可以从各个角度去宣传这件事。当然,关于炸鱼这一情节,可以做一些技术处理,不宜宣传的地方可以省略不计……”
邹书记讲到这里时,好像忽然进入到一种深思的状态,自言自语地说: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他的现实意义是显而易见的。但伟大领袖毛主席在发出这一号召的时候决不是仅仅局限在几件现实意义上,他老人家一定还会有更深刻,更长远的思考。关于这一点,也许要等到十几年,甚至是几十年以后我们才能认识到……”
魏支书听了邹书记的话,激动的了不得,到底是省里下来得干部,一眼就看清了事情的本质和意义。他对邹书记的崇敬油然而生,他那种虔诚的眼光和憨厚的神态展露无遗。
邹书记突然话锋一转,幽默地说道:
“中国自古讲究礼尚往来,来而无往非礼也。既然我为你们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情,你们是不是也得帮助我做一件事情?”
魏支书有点受宠若惊急忙表示:“邹书记可别这么说,这样会折了我的寿,你有什么指示尽管说,我们就是倾家荡产头拱地也坚决完成。”
邹书记说:“没那么严重,共产党怎么会叫老百姓倾家荡产。不过你的这个决心还是值得赞扬的,既然这样,咱们就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说话可得算数。”
魏支书借着酒劲儿,把胸脯拍的啪啪直响:
“邹书记!看你说的,我魏任民执行上级指示从来都是板上钉钉,不打一点折扣。”
邹书记说:“光你自己拍胸脯不行……。”
知青们都七嘴八舌地表示决心,惟有高队长没吱声。
邹书记微笑着问高队长:“高队长,你这个大当家的,不会不帮我吧?”
高队长对邹书记的用意已经猜出了一二,邹书记说的事情一定很难办,于是委婉地说道:
“邹书记高看我了,大当家的我不敢当,我充其量是个大管家,鸡毛蒜皮的一些小事我能说了算,大事情还得由社员集体表决才能拍板定案。”
邹书记感觉到了,这个高队长果然不简单,他含而不露地封了门,说明他已明白了我的意图,既然是这样,有些话还不能说得太直了,以免发生正面对峙没有回旋余地的尴尬场面。于是说:
“看来高队长有为难之处,既然是这样,我也不强求,但你们的忙我一定帮到底。来!为了英雄的康复,为了社员和知青们的深厚友谊,也为了我们的认识,干杯!”
邹书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说道:
“魏支书,你把同学们给我介绍一下,听说他们包揽了全县文艺汇演的第一名和第二名,他们是人才,我也愿和他们交朋友,我希望在今后的工作中他们也能够助我一臂之力。
“古往今来,凡成大事者,无不是知人善任。‘尧以克名俊德为称’‘舜以登庸二八为功’‘汤以拔有莘之贤为名’‘文王以举谓滨之嫂为贵’,秦穆公得百里溪而称霸西戎,齐桓公得官促而九合诸侯。
“历史上的帝王将相们都懂得重视人才的道理,我们共产党人更不会拒人才于门外。”
邹书记引经据典信手拈来,令在场的大队干部和知识青年们佩服至极,虽然他们并没有听懂邹书记说得这些典故。书到用时方恨少。在社员面前,一向以知识自居的知识青年们,面对着博古通今的邹书记就感到有些无地自容了。他们心理上这些微妙的变化当然都收进了邹书记的眼里。文化大革命运动以来,学校停课闹革命,读书变得无用了,知识分子也被贬斥成了臭老九,但他还是从这些朴实的和青春的眼睛里看到了他们对知识的崇敬和羡慕知识的那种欲望。
邹书记要得就是这个效果。他不是卖弄。他深知知识的力量。他本身就是以自己的知识征服了上级领导,才成为省委重点培养对象的。文化大革命的前一年,他这个师范大学历史专业毕业生,借助在省文化厅当领导的老泰山的关系进入了省文化厅。紧接着就是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老泰山历史地靠边站了。他因此一直默默无闻了好几年,直到文化大革命发展到了‘评儒讲法’阶段,他才崭露头角。那些出自他手里的‘儒法斗争资料’在省直机关引起了巨大的轰动。省委一个领导为此讲了一句话,说:文化革命并不是不要文化了。那些能够把自己的知识同革命实践紧密联系在一起的青年干部也要列为省委重点培养对象。就这样他成了省文化厅革命事业接班人的重点培养对象。
他本是由省艺术专科学校直接保送到师大艺术系学习的。但他这个富有艺术才华的青年却酷爱历史。‘以史为镜而知兴替’。他深知,历史不但是兴邦治国的宝典。也是人生的宝典。在他的积极活动下,他这个特殊的保送生又被特殊了一次,天方夜谭般地转到了历史系学习。从此他在浩如烟海的历史文献里畅游了好几年。正是有了这些历史知识,他对世态炎凉人生沉浮如洞中观火一样。他因此变的老练成熟,成了浪漫的文化系统里的一个最年轻的,但城府却是最深的干部。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竟管他虚怀若谷,从不为个人得失斤斤计较,也不抗上陷下,但他没能成为机关的宠儿。他知道自己的病根儿在哪里,因为他不愿意媚俗。他把中国知识分子延续了几千年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人生信条,作为自己的座右铭,利用大家喝茶聊天看报的时间,更加发奋地研究他钟爱的历史。
机会总是属于那些有准备的人的。他如愿以偿地成了耀眼的人物,并按干部培养程序下到基层锻炼。
作为重点培养对象被下放锻炼,仅仅是组织上培养干部履行的一个程序,对他本人并没有什么特殊要求。但邹书记把自己的下放锻炼看得比组织上的期望要高的多,也重要的多。他曾亲眼目睹了某些文化单位里的文化干部没有文化的事实。所以他这个真正的知识分子在文化系统里就理所当然地处在了形单影只形影相吊的地位。他想改变这个现实,但一个小小的普通干部对此只能是想一想而已。
如今他大权在握,虽然只是个小小的公社党委书记,但他足以主宰全公社四万人民的命运了。
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他要求自己在下边工作时,一定要做出个表率,要让人们对他的政绩刮目相看。一定要让人们认识到,无论做什么事,有文化与没文化是大不一样的。
他深知,干大事者事必躬亲不行,要无为而治,要劳聪明于他人,要获安逸于任吏。要做到这些,首先必须作到知人善任。所以这次下来,他每到一处都密切注意寻找自己能任用的人才。
说户长的声誉如雷贯耳有点夸张,但户长的声誉在这个小山乡里具有鹤立鸡群的地位是不容置否的。他希望把户长收在自己的氅下。同志们劝告他,百花沟大队的知识青年已经是前任书记的人了。他认为这是一种小人之见。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前任已经升到了县里,他虽然成了县官,但县官不如现管。如今的杏李公社的四万百姓已经是他治下的臣民了。客观地说,一次演出,会把一些人集聚在一起,但这不是绝对的,起绝对作用的是作为一把手如何去运作。人际关系事在人为。每一个人都是你手中的一张牌,怎么打应该是你说了算。他相信,只要他想用户长,户长就一定是他的人。只不过是,这个户长能力和水平是否能为他所用,是否真像人们传说的那样精明强悍能力超群。
大队支部书记魏任民在知青文艺汇演中,全力以赴支持集体户排练节目,他的这个赌注押正了,他为此而名利双收。前任公社党委书记打集体户的牌,也打出了水平,因此而官升一级。他深知这里面的奥妙。他为他们大队有这样的知识青年而感到幸运。他当干部也有几十年了,过去,尽管他作过各种努力,但他从来没能像今天这么风光,这么露脸,这么名利双收。看来他的运气是和集体户捆在一起了。如今他见新上任的公社党委书记也要打集体户这张牌,心里就更加兴奋。他认为这又是一个好机会,于是急忙向邹书记推荐道:
“邹书记!俺们集体户跟别地方的集体户可不一样,他们个个都是人才。你有什么任务,尽管交给他们。他是户长,姓黄,叫黄世国,但跟黄世仁他们家没关系……”
屋里的人都笑了起来。
魏支书接着说:“他是集体户的领头雁,有水平有能力,在户里说一不二。”
邹书记审视着眼前这个说一不二的户长,浮想联翩。
古往今来,伯乐相骏马,明君选良臣谈何容易,刘玄德‘三顾茅庐’才得诸葛亮;周文王临渭水才得吕尚。选良臣识骏马,不仅要礼贤下士,还要独具慧眼。选得准,可以成就大事,选得不准,不但成就不了大事,反而会贻害无穷。论智慧,诸葛亮可以说是千古第一人了,但他在选用人才上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街亭一战,正是由于他错用了马谡,不但险些丢掉自家性命,就连已成三足鼎立之势的半壁江山也危在旦夕。所以元代戏剧家马致远在剧本中感叹道:
“我啊,空掌着文武三千队,中原四百州,只待要割鸿沟,陡恁的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由此可见要求得一个真正的人才是谈何容易。
古往今来,识人善任的方法很多。我们党也积累了一些选任干部的经验和标准。但这些标准与方法太高度概括了,在具体操作中显得大而无当,并且会出现许多漏洞,会被别有用心的人钻空子。与之相比,历史上传承下来的方法,就显得具体的多了。当然,历史上的东西也间杂着玄妙离奇和不适用的东西。
孔子在识人上有三个方法,既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
刘邵总结出了“九征第一”法,既从神、精、筋、骨、气、色、仪、容、言九个方面去考察人。
庄子也有一个“九征”识人法。他的方法比孔子和刘邵的方法就要具体的多了,它们是:
1.        远使之而观其忠
2.        近使之而观其敬
3.        烦使之而观其能
4.        卒然问焉而观其知
5.        急与之期而观其信
6.        委之以财以观其仁
7.        告之以危而观其节
8.        醉之以酒而观其则
9.        杂之以处而观其色
刘邵认为,人物的根本,就在于天赋的本质与其本质所表现出来的各种性情。性是天赋给人的本质、质性。情是来自后天环境影响而产生的欲望。从性情上识人断吏,非圣贤之人是难以做到的。但人的性情必然要反映到人的音容笑貌一举一动等外在形质上。人的形质和五行、阴阳、元一有密切关系。因为含元一以为质,所以有其混同;因为禀阴阳以立性,所以有其刚柔;因为体五行而著形,所以有如水火金木土的形状。五行代表人的五个结构,既骨、气、肌、筋、血,既五体。五体的性质象征人的五质,既弘毅、文理、贞固、勇敢、通微等五质。五质又象征人的五常,既仁、义、理、智、信。
通过五行、五体、五质、五常互相象征便能认识人的品格,象征的结果就形成了五德:
金德:刚强而结实,宏大而果断。刚强而不结实,刚容易断裂;宏大而不果断,则容易缺失。
木德:温和刚正谦虚果断。温和而不正直就容易变成懦弱的人;谦虚而不果断,则容易遭受挫折。
水德:厚实而严谨,知理而尊敬。厚实而不严谨就容易遭谬论;知理而不尊敬,则容易造成混乱。
土德:忠厚而严肃,柔弱但能自立。忠厚而不严肃,则易松懈;柔弱而不能自立则容易散漫。
火德:简明而顺畅。简明而不顺畅就不会有进展,若不能明确指出错误,既不能针砭的话,就会模糊不清。
后来,又对人才进行了分类归纳,把人才分为两种:具有五德之才的人叫全才,这种人采五晖之光,超越了凡人的思维,表面看平平淡淡,无任何特别之处,其实锋芒内存,大智若愚,一旦得到发挥,则为上等的栋梁之才。这种人是圣人,为数极少。
庄子说:“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就是对这种人最好的形容。
在五德之中,仅有某一方面才能的叫偏才;芸芸众生以偏才居多。
然而“善相者无相”。古往今来,伯乐识骏马,明君选良臣,决不是按图索骥,而是全凭着天生的那种感觉。是跟着感觉走。
邹书记似乎就进入了“善相者无相”的这种炉火纯青的境界。他冷眼向户长看去,只见他天庭丰满,地阁方圆,眉清目秀,唇厚口宽,四体修长,筋强骨健。
这是一副难得的金德之相,有歌诀曰:
“秀丽为金骨又清,鼻高丰起贯天庭,语言响亮如钟鼓,自是朝中有大名。”
户长的仪表风度令邹书记感慨万分。这种面相的人善为吏,为官清廉,峭薄寡恩,不徇私情。如有贵人点拨一二,在仕途上会飞黄腾达的。然而,这种人的阴阳又有些失衡,刚过于柔,是一种难以驾御的人。这种性格上的弱点,如果没有人庇护,将是仕途上最大的障碍,甚至会永无抬头之日。
邹书记为了进一步验证户长的内在秉性,对户长说: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要用一句话回答我,行不行?”
邹书记认为一个人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最能反映这个人的基本性格,如果再对这句话认真分析一下,还能看出这个人许多方面的情况。
户长把胸一挺,说:“行!邹书记你问吧。”
邹书记问道:“你们大队魏支书说你在集体户里具有说一不二的威信,我问你,你是怎么建立自己威信的,用一句话回答。”
户长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严以律己,宽以待人,主持正义,无欲则刚。”
邹书记在心里感叹道,果然是刚者有余,而柔弱不足。能律己者既是能理智地克制自己欲望的人,而能克制欲望的人一定是有鸿鹄大志的人。这是一种无欲则刚而又不肯媚俗类型的人。欲望是对人进行控制的一个重要机制。他能理智地克制自己的欲望,别人就无法去利用他。这种人要是当普通老百姓,会是个叫领导绝对放心的人。要是叫他当干部,如果是当一把手,他会把他的辖区管理得井井有条。如果他不是一把手,别人就很难管理他。因为不论哪朝哪代,社会永远是俗人社会。因此,他这种品格高尚世事洞察而又非常自律的质性永远不会同社会上的媚俗同流合污。‘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就决定了他的仕途人生不会一帆风顺,甚至可以说根本没有什么仕途可言。如果他能遇到贵人肯指点他,而他又不讳疾忌医,他也许还有一线希望。
对于户长性格上的缺陷,邹书记的内心里十分惋惜,但嘴上还是赞许地说道:
“恩!很好!年轻有为,好好努力。”
魏支书继续介绍道:“她叫小七子,就是她汇演得了个人第一名……”
邹书记打着手势对大家说:
“大家什么都不要说,这个小姑娘挺面熟,让我猜猜看。你一定姓王,对不对?”
小七子婉尔一笑,轻声地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姓王?”
邹书记得意地说:“我不但知道你姓王,我还知道你妈妈是谁?”
小七子又故意问道:“那你说我妈妈是谁?”
邹书记似乎感觉到他可能蒙对了,于是又壮着胆子蒙道:
“首先可以肯定你是随你妈****姓,对不对?”
小七子兴奋地拍着手说:“对,我随我妈****姓,你继续猜。”
邹书记继续说:“你妈妈叫王芳,你叫王小芳。”
小七子不无遗憾地问道:“邹书记,你猜对了一点,我确实是随我妈****姓,还有我的名也确实犯小字,你能告诉我吗?你为什么猜我姓王?”
邹书记说:“《英雄儿女》电影里的王芳是不是你的妈妈?王成是你的舅舅。”
知青们轰的一声都笑了起来。
邹书记说:“王芳如果不是你妈妈,你为什么那么像她?”   
知青们惊呼起来,叫邹书记这么一说,大家果然觉得小七子确实非常像电影里的王芳。
小七子说:“我妈妈叫白鹅,我叫白小鹅。”  
邹书记说:“魏支书说县里汇演你得了第一名,你演得是什么节目?”
魏支书抢说道:“八雷子,她会跳八雷子。”
邹书记迷惑不解地问道:“八雷子是什么?”
同学们又都捧腹大笑起来,并七嘴八舌地告诉邹书记,八雷子就是芭蕾舞。
邹书记用一种惊诧的眼光看着小七子,问:
“你会跳芭蕾舞?”
小七子点了点头。
“你是在哪学的?”
“我是省艺校芭蕾舞班的学生。”
邹书记兴奋地摇了摇小七子的手说:
“省艺校!咱们是校友。我也是省艺校毕业的,毕业后,还是艺校保送我到师大艺术系深造的。”
户长急忙插话说:“小七子的姥姥是省艺校的校长。”
邹书记更加兴奋了:“就是从延安来得那个老革命?”
小七子又点了点头。
邹书记满怀深情地说:
“我说我怎么这么面熟,你和你妈妈你姥姥长得都特别像。说到底还就是你姥姥保送我上师大的,恩师呀!”
小七子问道:“邹书记!您在艺校是学什么的?”
邹书记说:“音乐创作。艺校送我到师大也是学音乐……”
邹书记突然变得有点不自然地说:“可是我辜负了你姥姥对我的希望,到了师大后我就转到历史系了”
小七子又刨根问底地问道:“邹书记!您为什么要转到历史系,您不喜欢音乐?”
邹书记严肃地说:“我喜欢音乐,我也有这方面的天赋。我的双亲都是搞音乐的,耳濡目染,从小就掌握了音乐的基本知识。其实我刚进艺校时,对艺校所有的专业课程就都会了,根本不用再去听老师讲课。我在艺校挨到了一年半时,老校长找我谈话,就是你姥姥。她说音乐教育益早不益晚,说我再在艺校念下去,就是浪费天才了。她说她和师大说好了,提前叫我毕业,然后直接到师大艺术系深造。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对历史越来越感兴趣。我们国家是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国家,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通晓历史就可以对社会的发展和对人生的走向有一个前瞻性的展望,可以说历史是千古第一学问,于是我就转到了历史系学习。”
小七子对邹书记的话深有同感,她想起了妈妈。妈妈为了芭蕾舞几乎奉献了一切,可结果却是被戴高帽游大街住牛棚。她自己也是在艺术的殿堂里长大的,甚至是在人们都仰望的宝塔尖上长大的。可那又怎么样。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她就从宝塔尖上摔下来了,那么大的省城里竟没有自己立锥之地,不得不到农村寻找出路。她感到邹书记太伟大太有远见了,正因为他早早地离开了艺术,所以他今天才能意气风发指点江山,于是她深有同感地说:
“艺术是美好的,可从事艺术真的是很艰难的。”
邹书记感受到了小七子的艰难,这也许是缘分,是命运给了自己一个报答艺校老校长的机会。即使是没有老校长的知遇之恩,身为一方之主,遇见了面前这样一个会跳芭蕾舞的天真的小姑娘不也应该予以特殊的关照吗?此时一粒要关照小七子的种子已经种在了邹书记的心里。
魏支书指着殷继红说:“她就是县委第一书记殷书记的女儿,歌唱得好,她得了个第二名,扮相也好,她扮演浪打浪里的韩英就像真的一样。”
邹书记握着殷继红的手说:“大家闺秀,端庄秀丽,气质不错。回去对你爸爸说,请殷书记对我们的工作也多多关照。”
殷继红莞尔一笑。
魏支书指着站在后面的花腔说:“她叫花腔,女高音,嗓子就像尖辣椒那么高。”
邹书记向花腔看去,突然心里好像被什么扎了一下,隐隐约约感到有一种刺痛,她怎么那么像他初恋的她。颀长俊美俏丽,曲线诱人,长长的凤眼,冰肌雪肤。邹书记强压下心里突然浮上来的杂念,若有所思地说道:
“你叫花腔?”
花腔羞涩地点了点头。
邹书记说:“天下花姓是一家,花木兰一定是你的先祖,是不是?”
花腔说:“我不知道。”
邹书记说:“不知者不怪。魏支书说你的嗓子像尖辣椒一样,我不明白,尖辣椒的嗓子是什么样的,能不能唱两句,让我听一听。”
花腔用手捋了捋短发,大方地唱了起来:
               太阳呀
霞光万丈
                雄鹰呀
展翅飞翔
                翻身农奴心向党
叫我怎能不歌唱
              ……
邹书记说:“不错,果然有尖辣椒味,歌也如人,细细的,高高的,稍稍培养一下,就可以当专业演员,你想不想当专业演员?”
花腔激动的脑门儿上和鼻子尖上都冒出了晶莹的汗珠,从打下乡到排练文艺节目,还从来没有人这么夸奖她,因为小七子和殷继红挡在了她的前面。她迫不及待地说:
“想!做梦都想……”
邹书记用双手捏着花腔披着的外衣襟往中间紧了紧,又问道:
“你的嗓子这么好,文艺汇演你得了第几名?”
花腔的脸,腾的一下变得通红,说:
“没有名次。”
户长急忙解释说:“她是集体第一名里的。”
邹书记安慰道:“只要你有才干,你就会拥有机会,这个机会是由时间老人赐给的。”
邹书记和每一个同学握完了手之后仍然兴尤未尽地说:
“我觉得你们女同学都各有千秋,就像含苞待放的鲜花一样,比如说,小七子像茉莉花,殷继红像水仙花,小辣椒像百合花,小吴像美人蕉,小孙像牡丹花,巫洁像大丽花,小李像长白山上的金达来。”
同学们都感到邹书记命名的每一朵花和她们本人的性格气质都十分相象。女生们兴奋的脸上都放出了光彩。这时男生梁新在人群后边喊道:
“邹书记!我们男生像什么?”
邹书记说:“好花要有绿叶扶,你们男生都是她们身上的绿叶。”
罗济说:“我们应该像蜜蜂。”
邹书记说:“为什么不像蝴蝶呢?我记得在电影《五朵金花》里小伙子们都是一只只在花丛里翻飞的蝴蝶……”
花腔用她那小辣椒的嗓音小声唱道:
哎——————哎,
大理三月好风光哎,
                    蝴蝶泉边好梳妆,
                    蝴蝶飞来采花蜜哟,
阿妹梳头为哪桩?
蝴蝶飞来采花蜜,
阿妹梳头为哪桩?

邹书记被歌声感动了,他情不自禁地用他那富有磁性的男中音唱了起来:
                    哎————————哎!
                    蝴蝶泉水清又清,
                    丢个石头试水深,
                    ……
男生们也都随着邹书记唱了起来:
                    有心摘花怕有刺,
                    徘徊心不定,
啊咿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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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3.2

小钱讲述了他和邹书记在百花沟大队情况后,说:
“刘助理!我觉得在集体户里邹书记挺和蔼可亲的。”
刘助理说:“问题不会出在集体户里,后来呢?”
小李子说:“后来邹书记建议召开大队支委会,他要和全体大队干部见见面,并要了解一下各方面的情况,这是惯例,在各个大队都是这样。”
刘助理说:“你把支委会上的情况说一说。”
小钱说:“支委会上,有点意见分歧,现在看,要说有问题的话,也许就出在支委会上。”
刘助理说:“你详细说一说。”
小钱一边回忆,一边讲起那天的情况。
在支委会上,会议一开始,邹书记就开门见山地说起修梯田的事情,他说:
“到你们大队是最后一站,总得看,各大队修梯田工作都不很理想,也可以说基本上都没有行动,包括你们大队,虽然你们给了我挺大的面子,把红旗也插到了山上,但我在感谢你们给我面子的同时,我还是要批评你们。
“我声明一点,我不是批评你们不修梯田,各大队都没修,我都没批评。也许你们会想到,都没修梯田,那你邹书记为什么单独批评我们?
“因为别的大队没糊弄我。没修就是没修,所以我没批评他们。我批评你们是因为你们用弄虚作假的方式糊弄了我。用农村的话说,你们这样做不是拿我当猴耍了吗。这样作比不给上级面子更可怕。不给上级面子只会伤害一个人。可是糊弄上级,上级以错误的信息做出了决策,再去指导面上的工作,就会伤害更多的人,就会犯更大的错误,所造成损失也会更大。打个比方说,如果是一场战役,错误的决策直接导致的后果就是流血牺牲和战役的失败。
“也许你们会说我是小题大做,一个种庄稼怎么能和战场上打仗相比。这绝不是小题大做,蚁洞之穴可溃堤千里。所以伟大领袖毛主席才告诫我们要防微杜渐。如果我们不从小事做起,不从各条战线做起,全国上下都用弄虚作假对付上级,你们想一想,我们的国家将会是什么样子。
“我们这么大的一个国家,任何事情如果孤立地去看,都不是大事。可是如果联系起来看,任何一件小事一旦形成一种风气,就会变成一股势不可挡的破坏力量。
“当然,你们这样做不是专门对付我的,而是多年来形成的一种风气。所以,我今天的批评也不是我邹书记就是跟你们过不去,而是就事论事,是对事不对人。我们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
“一分为二地看问题是马克思主义的基本方法。对百花沟大队也不例外。总地说百花沟大队的工作还是不错的,比如说,刚刚结束的全县知识青年文艺汇演,你们包揽了个人和团体的全部奖项,这就很能说明问题,取得了这么好的成绩,很不容易。这是你们大队的领导干部和知识青年共同努力的结果。这件事的意义不仅仅是演一个节目,它说明你们大队的知识青年工作做得好,也说明你们大队的领导干部和知识青年都具有很强的工作能力……
“成绩不说跑不了,问题不说不得了。既然是一分为二地看问题,我们就不能不谈到问题的一面。百花沟大队的主要问题就是修梯田工作做得不好。当然,这个问题带有普遍性,各个大队修得都不好。所以,在这个问题上,我不想就事论事地提出批评,而是想和在座的同志们好好座谈一下,通过解剖麻雀,找一下问题的根子,为什么我们公社的修梯田工作就是开展不起来?
“现在从中央到地方都特别重视修梯田工作,而我们公社竟扯了全县的后腿。究竟是什么问题,今天大家一定要敞开思想好好谈一谈,这对我今后指导面上的工作很重要。也算是你们大队对我这个新上任书记的一个支持。
“刚才在集体户里,我说希望你们也帮我一个忙,就是指这件事。
“我也算是一个搞文艺工作科班出身的,对文艺工作也略知一二。文艺活动是一种贵族活动,用农民的话说是个无底洞,有多少人财物也填不满,而你们却能搞得那么有声有色,取得了那么好的成绩。它说明你们很了不起。
“搞文艺的难度比修梯田的难度要大的多,伟大旗手江清同志就曾说过‘十年磨一戏’这样的话,她精辟地概括了文艺工作的艰难性。你们有能力搞好一台文艺节目就一定更有能力把修梯田工作搞上去,可是,为什么就偏偏搞不上去呢?今天大家都敞开思想,说说真话……”
邹书记一说到修梯田,大家就都没了情绪,谁都不知声,低着头闷干饭。邹书记在视察其他大队时也都是这种情况。邹书记不得不启发道:
“我说了,今天的座谈是为了解剖麻雀研究工作,我以党性作保证,今天的话,哪说哪了,即使是大家说错了也决不‘揪辫子打棍子带帽子’……”
邹书记已经把话说到家了。在这种情况下,作为大队班子的一斑之长就得起个表率作用。支部书记魏任民拿下嘴里的小烟袋,在炕沿上磕了磕,一脸愁苦地说:
“邹书记,俺们大队的梯田修不上去,主要责任在我,是我执行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不彻底,走学大寨道路不坚决,是……”
邹书记微笑着而又不失威严地打断了魏支书的话,说:
“我说老魏,刚才我说了,咱们是解剖麻雀,不是追查责任,也不是叫你做什么检讨,像你这样拿一大堆帽子往自己头上扣,能解决问题吗?”
魏支书苦笑了一下,不知还应该怎样说才好,嗫嚅了一会,才又下决心地说道:
“要我说实话,根本原因就是太难了。你说,俺们当农民的,从春忙到秋,累得瘪犊子似的,好不容易捱到了冬天,都想喘口气歇一歇。冬闲冬闲,就是到了冬天就都闲着,养养身子骨,为下一年继续忙活积攒点力气。祖祖辈辈都是这样,可是如今非要把冬闲变成冬忙,冰天雪地的,把大家弄到山上修什么梯田。
“光天冷还好说,苦累也不怕,农民天生就是干活的命,不干活干啥。可那修梯田是出大力的活,搬石头,挑冻土,哪样活不得把裤腰带勒紧了,气憋足了才能干得动。干这样的力气活,不吃饱了能干动吗?可是要吃饱了,到开春种地时,家家户户就该揭不开锅了。一个人就那么几百斤粮食,为了节省粮食,过去一到冬天,家家户户就都只吃两顿饭,干稀调剂着再加上“瓜菜代”就能将就着吃到把地种完。就是这个情况,修梯田,我自己都没干劲,邹书记你说,下面能有干劲吗?”
魏支书开了头,其他几个支委也都接上了流,一个接一个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大队会计说:“修梯田是吃大苦出大力的活,工分就要比平时高一些。把男女老少拉到山上,干一个冬天,用工量几乎等于全年种地的用工。投入增加了,可产出却没增加,相反还要减少。因为新修的梯田,土层被破坏了,连续几年都要减产。收入没增加,工分却翻了一翻。这就是说,过去十分工能挣两块钱,要是修了梯田就只能挣一块钱了。俺们社员都是井底的蛤蟆,只顾眼前,不看长远。还都有一个毛病,只会算小账,不会算大账。年终分配时分值要是比上一年多了,哪怕是只多了一分钱,也会高兴得又是秧歌又是戏。要是看见分值比上一年少了一半,就得立马跺脚骂祖宗……”
妇女主任大洋马说:“修梯田还特别费衣裳,一冬下来,赶上几年糟损的,棉袄棉裤就像叫野狗撕了一样,光种地就不费衣裳,春秋两季有个褂子就行了,夏天老爷们儿还可以光膀子干活……”
高队长微笑着小声嘀咕了一句:“老娘们也可以。”
几个支委都笑了起来。这里面有一个典故,是大跃进时候的事。那时候大洋马还是个小马驹,是铁姑娘队长。有一次在农田里搞深翻,大洋马代表铁姑娘队向钢小伙队挑战,说:
大跃进,搞深翻,
妇女能顶半边天。
男人若能一锹挖口井,
妇女能把地球来戳穿。
搞深翻来,流大汗,
男人咋干,咱咋干。
……
   铁姑娘队表示完了决心,钢小伙队长迎战说:
搞深翻,意志坚,
你们说话算不算?
   铁姑娘队长说:   
                    若不算,非好汉,
不信咱就比比看。
这时候已经是深秋了,只听见钢小伙队长喊了一声:
兄弟们,是好汉,
咱们脱了衣服和她们干,
看她们敢不敢来迎战?
钢小伙队员们呼啦拉地把上衣都脱了下来,一个个都光着膀子,虎视眈眈看着铁姑娘们。
  俗话说,‘看热闹的不怕乱子大’。在地里干活的社员们都兴致勃勃地停下手里的工具围观起来。
铁姑娘队长激昂地号召铁姑娘:
“姑娘们,他们男人是英雄,我们也不是狗熊,我们也脱。”
铁姑娘队长果然当众脱下了自己的上衣。那个年月,农村中就是当姑娘的,也很少有穿衬衣的,都是穿空壳棉袄。铁姑娘队长脱下了棉袄,深秋的田野里就像又升起了一个太阳,立即白光四射。围观的社员们兴奋的嗷嗷直叫。然而,令围观者美中不足的是,铁姑娘队的队员们谁都没响应队长的号召,她们都拧着身子,不肯脱下自己的上衣。这时候,当时还是生产队长的魏支书,三步并两步地赶了过去,照着大洋马的脸上就打了一个嘴巴,并呵斥她把衣服穿上。
这是十几年以前的事了。
大洋马只顾自己发言,因此,高队长小声说什么,她也没听见。她见大家笑,还以为是大家对她的发言表示赞扬,于是她的发言就变得更加振振有辞了,她说:
“现在啥都砍资本主义尾巴,连老百姓种棵黄烟养个鸡养个鸭的,都限制数量了,哪还有余富钱去买衣服,有时恨不得从鸡屁股里抠出蛋来去换点油盐酱醋……”
支委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把对修梯田的意见都毫不客气地倒了出来。惟有高队长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
邹书记在其他大队视察的时候,就没少听到这样的话,说百花沟大队的高队长要是能修梯田,各大队就都能修。他们都认为,高队长太精明了,农村这点事都让他算到骨子里了。不管什么事,只要高队长能干,大家就会照葫芦画瓢地干,根本就不用怀疑会不会干错。所以邹书记到百花沟大队重点考察的对象就是两个人,一个是高队长,另一个是黄户长。他认为,如果高队长和黄户长都能齐心协力地修梯田,那么他邹书记就会如虎添翼,彻底改变全公社修梯田落后面貌就会胜券在握。但邹书记深知,凡大能人,个性都非常强,并不是谁都能轻而易举调动得了的。尤其像高队长这种人,见过大事面,又精明过人,还有一定的老资格。要想调动他的积极性,这样的机率几乎是很小的。但邹书记仍然胸有成竹,他把希望寄托在集体户黄户长的身上。年轻人意气风发,指挥调动起来就容易的多了。如果高队长果真老牛上山——往后坐,他就起用黄户长,夺取修梯田的胜利,也会大有希望。
此时,虽然几个支委的发言都是反对意见,但邹书记仍然静如处子地耐心倾听,他在等待高队长的发言。他见会场出现了静场,便用一种诙谐的口气说道:
“高队长!你的文化在全公社也是最高的,你曾经又在最高的地方工作过,(指当空军飞行员)俗话说站得高看得远,你应该谈一些高瞻远瞩性的意见,让我们见识见识……”
高队长已经洞察到了邹书记的意图,邹书记希望他能在修梯田上为全公社带个头。他不想带这个头,从根本上来说,他根本就不打算修什么梯田,但是他也不打算像其他几个支委那样发表什么反对修梯田的意见。他懒得那样做,他觉得没什么意义。可是他又不得不讲两句,因为邹书记已经指名道姓地叫他发言了。于是他犹豫了一会,也幽默地应付道:
“邹书记!你就别给我戴高帽了,我也知道老百姓说的一句话,叫做爬的高,摔得疼。我还是不说了吧,大家说得都很实在。”
邹书记微笑地说:“不行不行,我这次下来,在全公社转了一圈,还就是想听一听你的意见。我想,你的经验,你的经历,决定了你看问题一定和大家不一样。你一定要说一说,我就想听听你的意见。”
高队长为难地说:“不是我不想说,我这个人说话别人都不爱听……”
邹书记对高队长摇了摇手,笑着说:
“没这回事,领导干部就是泔水缸,酸甜苦辣都能装,不涉及爱听不爱听的问题,你一定要说。你不说就是不支持我的工作。”
高队长诚恳地说:“邹书记!也不光是爱听不爱听的问题。我这个人爱叫真儿,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爱拔犟眼子。俗话说,祸从口出,我会惹祸上身的。我也是上有老下有小,我也想过个太平日子……”
邹书记见高队长说得诚恳,于是放缓了口气说:
“你的担心我理解,不过你放心,我刚才说了,我们今天是研究工作,是解剖麻雀。我再强调一遍,今天不管说什么,我都保证不抓辫子不打棍子,你尽管放下思想包袱,谈谈自己的真实想法,说说。”
高队长被逼到死胡同里了,再不说就是不给新书记面子,就是有意和新书记过不去了。
魏支书知道高队长的脾气,他要是来了这个犟劲,他是不会给邹书记面子的。他也看出来了,邹书记也是一个非常认真的人,他不会轻易放过高队长的,这两个人要是针尖对麦芒地叮当起来,后果不堪设想。于是他给高队长使了一个眼色,说道:
“高队长,说两句,简单说两句。刚才大家已经说了一些,就是那些情况,你也不用都重复,简单说两句就行。”
高队长悲哀地看了魏支书一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就说两句吧。不当之处,还望邹书记高抬贵手。
“刚才支委们从不同角度说了一些,我觉得他们说得都对。我只做一点补充吧。
“你说咱们修梯田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多打粮食多增加社员收入吗!如果达不到这个目的,那这个梯田还修个啥劲。别的生产队是什么情况我不管。我们生产队要是修梯田的话,肯定会减产,因为我们队的地都是高产田,单产甚至比大寨还要高。当真人不说假话,多年来,我们对修梯田的态度就是能拖就拖,能躲就躲,实在拖不过去躲不过去了,就派几个人到山上插几面红旗应付几天……
“大寨我去看过,魏支书也去过。大寨是什么条件,七沟八梁一面坡,根本没有地。他们不修梯田就没有地种,就没有饭吃。要说大寨也真是好样的。在那种恶劣的条件下,他们不是消极地依靠国家救济,不是伸着两只爪子“等靠要”,而是战天斗地大干苦干拼命干,向荒山要地,向荒山要粮。硬是在七沟八梁上造出一块块地来。那些地也就是在大寨算是地,最大的也只有几亩大,还赶不上我们队的一根儿垄的面积大,最小的在我们的眼里根本就不叫地,猪圈那么大块地方,也种上几棵包米,这也算地。
“我们队的条件比大寨可好多了。都是用有机肥和秸棵还田喂了十多年的海绵田,都是旱涝保收的高产田,单产比大寨还高。另外还有漫山遍野的撂荒地,根本没人种。你说像我们队这种情况,为什么非要把高产田破坏掉,去修什么梯田呢?修梯田,原来的土层破坏掉了,凉土生土翻了上来,你就是用化肥泡上,也得大幅度减产,几年缓不过来。再说买化肥还有指标限制,你就是有钱也买不来那么多的化肥。不减产往哪跑。还有修梯田,那田埂子得占去多少地,土地面积减少了,坐地少打粮食。高产田都种不过来,撂荒地都没人种,你说还修那个费力不讨好的梯田干什么。
“俗话说力巴看热闹,行家看门道。别看到大寨参观的人多如牛毛,能从中看出门道的不多。大寨能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们这些当队长的。他们有多少劳力,一年能干多少活,我们心中都有数。他们要是光凭自己的力量能干出那么多的活,修出那么多的梯田,我就大头朝下走出百花沟大队。肯定不是他们大队自己干的,一定有外援……
“我们的海绵田,早在五六年以前就形成了。尽管大寨的气候比我们暖和,农作物的生长期比我们长,有创高产的优势,可我们的粮食单产仍然不比大寨低,而大寨现在才开始搞海绵田。
“大寨有大寨的长处,我们有我们的长处。要是讲学习的话,我们应该互相学习。
“在修海绵田这方面大寨应该向我们学习。我们学习他们那种艰苦奋斗的精神……”
魏支书见高队长的话又开始离辙了,心想,大寨是毛主席号召全国农业战线都要学习的典型,你是谁,还要叫大寨向你学习,是不是活腻歪了,哪有你这么说话的。于是用脚在下面踢了踢他,提醒他注意点。
高队长立即意识到自己说话出了格,于是急忙刹住了车。
邹书记也看到了魏支书的小动作。高队长这么狂妄地讲话,使他暗暗吃惊。他想见识一下这个高队长还能放些什么炮。他见高队长停了下来,就又鼓励他继续讲下去:
“不要紧,言者无罪,把话说透。”
高队长想,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对死已不再惧怕,连死都不怕的人,还会害怕说真话吗?自从转业回乡,生产队父老乡亲对自己不薄,尤其是女人们的肌肤相亲之恩,应毕生相报。对他们最好的回报就是让他们的日子过得太平一些,富足一些。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既然犯忌的话都已经说出了口,想收也收不回来了,干脆把自己的想法彻底倒出来,你邹书记不是不抓辫子不打棍子吗?于是他又开始说道:
“我知道,上级领导也是自己的刀削不了自己的把儿,因为上级的上级在管着他们。拿国奉,吃公粮,官身不由自己,不得不按上级的意图办事,这我理解。可是我们当生产队长的,吃得是我们自己种的粮食,拿的是社员的工分,我们不得不为社员着想。有些事情明明知道对社员生活会有很大的影响,还硬逼着社员往火坑里跳,就是不当这个队长我也不能这样做。
“邹书记!你可别多心,我这样说可不是对着你。在修梯田这件事上,我们这样做也不是有意跟领导过不去。是实在没办法。不是我把自己看的太重要了,生产队长这一提不起来的虾米官,他的一举一动却都直接关系到社员的根本利益,可以说它是老百姓真正的父母官。
“上级领导下来检查工作,都是走马看花,一走一过,老百姓日子好坏,他们根本看不见。可是我们当队长的得天天看着他们过日子,他们日子过得揪心,你队长的日子就不能舒心。俗话说,耳不听心不烦,眼不见嘴不馋。所以我做事的原则是影响社员过日子的事我不干,这是当队长的责任。我不是队长了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你社员的日子过的都揭不开锅了,跟我没关系。我知道有的队在修梯田上攀比我们,他们怎么不攀比我们的高产,怎么不攀比我们队社员的高收入。怎么不攀比我们的科学种田,怎么不攀比我们的‘农林牧副鱼’全面发展。
“农业学大寨,不应该理解为仅仅是修梯田。我的理解是搞科学种田也是学大寨,搞好多种经营多抓些钱,让社员多得俩钱儿也是学大寨……”
邹书记已经脸色如铁了。他没想到,文化革命都这么些年了,这个高队长还敢这么放炮。以他今天的言论,什么“大寨应该向他们生产队学习”把农业学大寨看成是“逼着社员往火坑里跳”仅此两条抓他一个现行反革命,一点也不冤枉他。真是天高皇帝远呀,难道这个偏远山区真就这么孤陋寡闻,对城里急风暴雨似的斗争真就一点也不了解?算了,不知者无罪,放他一马,再说自己已有言在先,今天不抓辫子不打棍子。不过他的这种处世态度,即使我不整他,早晚也会有人整他。他仗势什么?国家主席,开国大元帅都打下马了,他当了几天飞行员算什么,于是他还是善意地说:
“高队长,客观地介绍情况,困难摆得再多也可以理解,但你的话语中流露出许多个人情绪可是犯大忌的,什么叫大寨应该向你们学习,什么叫逼着社员往火坑里跳,什么叫打碎老百姓的饭碗,这种说话不注意政治的行为好像不应该出自你的口,希望你今后注意点。”
高队长顿时满脸通红。他知道邹书记的批评是善意的,也知道自己说了过头话。
对于高队长这种态度,邹书记是意料之中的事,所以他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集体户长身上了。于是他微笑着对集体户黄户长说:
“小黄,你也说一说。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角度看问题会有不同的结论是正常现象。大小队干部看问题和普通社员就不会一样,公社党委看问题和大队干部也肯定不会一样,你们知识青年,经过文化大革命的洗礼,又是从城市来到了农村,因此,你们看问题和公社,和大小队也会不一样,这都是正常现象。
“刚才几个支委的发言是可以理解的,因为这些同志身居农村太久了,对时局没有一个全面的认识,谈问题片面了一些是可以理解的。但他们能坦诚说出自己的看法,还是应该赞扬的。
“毛主席说你们年轻人是早晨八九点种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就是从根本上看到了你们年轻人坦荡无私和英勇无畏……”
邹书记的话还没说完,妇女队长大洋马打断了邹书记的话,抢着说道:
“邹书记你让我先说两句。”
邹书记对大洋马心直口快的性格很欣赏,于是笑着说:
“好!你先说。”
大洋马说:“高队长!我就不同意你那种说法。我就不明白,你凭什么把修梯田说的一无是处,就算俺们不如你,就算县里省里也没放在你的眼里,难道党中央毛主席也没有你对呗……”
大洋马刚才她还顺着魏支书的意思,抨击了修梯田种种罪恶,她的脑子虽然笨点,但这时候她看清楚了邹书记是赞成修梯田的,于是她立即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由于大洋马和高队长是活冤家死对头,所以她就把矛头对准了高队长,这是她一贯的做法,她时时刻刻都不忘和高队长对着干。尤其是年前她状告高队长和女知青通奸时,在铁的事实面前她不但没告赢,还被集体户知青暴打了一顿后,她对高队长的仇恨更是雪上加霜。她知道知青打她是高队长策划的,因此她恨高队长恨的咬牙切齿,终日耿耿于怀,寻找复仇的机会。可是她又是属于绣花枕头的那种低智商人,外表虽然挺漂亮,其实里面却是草包一个,用农村的话说是二标子。凭她的智商还想报复绝顶聪明的高队长,那不是痴心妄想吗?可是她的智商决定了她也看不清这个事实,她不但从来不泄气,相反复仇的念头与日俱增与时惧进,所以不管在什么情况下,只要是高队长一开口她就唱反调。她人不聪明,能力也不强,但十几年来,中国一个运动接着一个运动,把她锻炼成了运动“健将”,一搞运动她立马变得精气十足勇气倍增。尤其是有上级领导在场时,她就得瑟的更欢了,每当这时她的思维也敏捷了,说话也更顺溜了,也不管上级说话的真正意图是什么,她都能随风倒地紧紧跟上,说一些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理解的奉承话,或者随手捞起几顶大帽子向处于劣势的人扣过去。如果是仇人,她肯定还会狠狠地再踹上几脚。由于她智商太低,是属于朽木不可雕一类的人,所以工作队来了,她肯定是骨干分子,等工作队走了,她便又成了普通群众。
俗话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可以设想一下,秀才要是遇到了二标子,那一定是更加有意思。此时的高队长便是处于这种尴尬的局面。在公社书记面前,他能落落大方地条条是道地把修梯田说的一无是处,即使是公社书记也不能轻而易举地驳倒他,可是在大洋马一顿大帽子的扣压下,他立即就没电了,气得满脸通红,两个大拇指痉挛地抖动着,说不出一句应对的话来。
魏支书虽然觉得高队长把话说的太直率了,但当着邹书记的面把不修梯田的道理说透了也不是什么坏事,从心里还是很赞许的,他想这种一面倒的局面十分有利于影响邹书记的决策。正当他心中暗自得意的时候,让他没想到的是大洋马放的一顿横炮一下子就把高队长打哑了,局势立即发生了逆转,他明显地看见邹书记向大样马投以赞许的目光。这倒不是说大洋马的话多么有道理,其实她的话一点道理都没有,都赶不上狗放屁,但是,政治游戏往往不在于有理与否,而在于是否为人所用。一旦有被人利用的价值了,即使是不如狗放屁也比芝麻油香,所以,他十分不满的瞪了大洋马一眼
大洋马是魏支书十几年的情人了,可以说是魏支书的铁哥们儿,但她看不懂魏支书的意思,她以为她把矛头对准了高队长就是对的,所以当魏支书瞪她的时候,她就不服气地说:
“你瞪我干啥,本来的么,我就认为修梯田对,我就认为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没有错,再说了我也是向着你……”
大洋马这么一说,把魏支书吓得急忙把脸转到了一边,直愣愣地看着山墙上的毛主席像。
他们的这些小动作,全被邹书记看在眼里,他发现了人才,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大洋马是个可用之才。可是他只知道她是大队妇女主任,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于是邹书记说道:
“这位妇女主任同志说的很好,毛主席是伟大的舵手,毛主席的话一句顶一万句,只要我们坚决地按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就不会犯大错误,请问妇女主任同志,你叫什么名字?”
高队长急忙插话揶揄地说:“她叫大洋马。”
邹书记陡然地一愣,怎么会叫这么个名字?但他很快就明白了,这里面一定有典故。由于邹书记的大脑同时在考虑别的事情,嘴上不经意地符合了一句说:
“好呀,这个名字很好。”
在场的人都轰笑起来,尤其是高队长笑得更开心。
大洋马虽然早以默认了自己的这个外号,但她不满意在这种严肃的场合下这么称呼她,尤其是高队长这么戏弄她,于是她对高队长回敬道:
“缺德,你咋不说你叫大种马。”
大洋马的话一出口,大家笑得就更开心了。人们给妇女主任起外号叫大洋马是喻示妇女主任生活作风不好,就像母马一样,任何一个公马都可以往她身上骑。给高队长起外号,说他是大种马,也是喻示高队长生活作风不好,说他就像一匹大种马一样,见着女人就像见着了母马一样,见着了就要往上爬。大家之所以笑的如此开心,是因为有公社党委书记在场,这两匹马之间互相攻击起来,而邹书记又不知道其中的奥妙。
邹书记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当然许书记笑得有些莫名其妙,他不知道大洋马和大种马的典故。
大洋马总算不失时机地报了一箭之仇,直乐得她前仰后合拍手击掌。
随着笑声,刚才那种尴尬紧张的气氛便烟消云散了。大洋马也因此深深地印在了邹书记的脑子里。
会议只剩下户长没发言了。虽然大洋马的发言打破了会议一面倒的局面,但邹书记自然懂得大洋马的官话套话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也不会有说服力,她只是一个可利用而不可重用的角色。他把希望寄托在户长的身上,希望户长能讲出一些有水平的符合当前形势的高度赞扬修梯田的大道理出来。由于刚才“两匹马”的介入,会议气氛变得十分愉快,于是邹书记也诙谐地对户长说:
“现在就剩下小黄同志没发言了,看来咱们的户长要做总结性的发言了,咱们欢迎户长讲话。”
户长是个善于思考的人,他一边听支委发言,一边分析判断着。他认为魏支书讲的狗日的粮食问题,老会计讲的工分问题,还有大洋马讲的衣服问题,似乎都没有讲到问题的根本之处,只有高队长讲到了问题的要害之处,那就是农业学大寨究竟学什么的问题。
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全国上下轰轰烈烈开展的修梯田运动,在基层竟会有这么大的对立情绪,或者说这个能给几亿农民带来幸福生活的修梯田运动,竟会给百花沟的社员带来这么大的伤害。是毛主席的伟大号召不切合实际呢,还是下边在执行的过程中走了样?他坚信毛主席的伟大指示是不会错的。如果有什么问题的话,只能是下边在贯彻落实时走了样。如果说某一个地方,或者某几个地方,在贯彻落实毛主席指示时走了样还有情可原,但绝不会是全国各条战线,各级领导干部都会走了样。多年来他和全国人民一样,对毛主席的伟大指示从不会有任何怀疑,有的只是如何欢呼庆祝和如何贯彻执行。如果有谁对毛主席指示稍有怀疑,在传达落实过程中稍有怠慢便一定会被视为严重的反革命事件,轻者批判斗争,而重者的下场你怎么想象都不过分。
户长还不是大队支委委员。邹书记要求开个支委会时,大队支部书记也没有想到让户长参加,是邹书记当着众人的面,指名点姓地让户长参加支委会的。由此可见,邹书记对户长是寄予厚望的。
新来得公社党委书记如此看重户长,使户长非常感动。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户长认为,公社党委书记就是党的化身,党永远指挥枪,集体户就是枪。因此他暗下决心,从今以后,邹书记指挥到哪里,集体户就应该冲向哪里。
几乎是在他被告之参加支委会的同时,他的思维便飞速转动起来,思忖着如何调动自己的知识储备和发挥自己演说上的特长,以便在支委会上的发言能体现出自己水平和表现出对邹书记的追随和忠心。他认为这是对邹书记最好的感谢。
当邹书记概要地讲完了支委会主要议题后,他便打好了发言的腹稿。他已经准确地理解到了邹书记的基本观点,并且他也完全赞同邹书记的观点,农业学大寨,最明显最过硬的指标就是修梯田。因此他把自己发言的基调定位在知识青年如何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农业学大寨的号召,紧跟公社党委的战略部署,在修梯田的大会战中,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冲锋在前,勇挑重担,誓夺修梯田的最后胜利。
他从未怀疑过修梯田有什么不对。因为大寨和陈永贵在政治上的崛起都是和修梯田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毛主席号召学大寨的实质和精髓就是修梯田。
然而,让他震惊的是,几个支委的发言和邹书记的意图以及和自己对大寨的认识却是如此的大相径庭。他们不仅仅是对修梯田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和意见,高队长的发言几乎是在声讨修梯田了。
支委们和邹书记意图的严重对立,一下子打乱了户长发言的腹稿。这个曾经在几万人参加的大会上不拿稿都能够振振有辞的被红卫兵公认为小马列主义理论家的他,却在一个只有几个人参加的农村大队支委会上变得慌乱了。他处在十字路口上了。在这个十字路口上,邹书记和大队支委们分别代表十字路口上不同方向的标示牌。他必须做出自己的选择,更具体点说,他的选择已经不是他自己的选择了,他是要代表集体户十三个知识青年做出选择,他肩负的是十三个知识青年的信仰、理想、道德和情操上的重托。所以他面对的这个选择就格外的沉重。
毫无疑问,邹书记是代表党在这里工作的,他是在贯彻执行党的路线方针和政策。而大队支委们的意见,很明显是代表百花沟大队上千名社员的根本利益的。
户长的全部政治理论知识使他坚信共产党是代表最广大群众的根本利益的。然而,让户长始料不及的是,在这个小山村里,在修梯田这个具体实践中,党的指示和群众利益却变得如此对立。这个小理论家的理论知识已经无法在理论上做出自己的判断。
理论上的山穷水尽,并没有使户长停止思考,经验使他把思考转向了另一个领域,那就是现实。而现实却让户长更加痛苦。因为他所面对的选择:一方是对他以及集体户寄予厚望的公社书记。具体地说,百花沟大队集体户的知识青年们能否大有作为,将来能否有一个美好的前程,邹书记的意见是至关重要的;而另一方是恩重如山的大队干部。从打他们下乡以来,大队领导对他们的生活、劳动和思想上所给予的关怀和照顾也是至关重要的。可以这样说,没有大队干部的具体关怀,就不会有集体户的今天。
他感觉到了,今天的这个选择比他在学校突击入党时更加庄严。他感觉到了,今天的这个选择,是衡量一个人是真马列主义者还是假马列主义者的试金石。他更感觉到了,他今天的选择,比在学校时的轰轰烈烈的文化革命更严峻更艰险更有意义。
他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马列主义理论知识的贫乏。他感到平时背得那些毛主席语录和在万人大会上反复引用的《国家与革命》《社会主义是资本国主义的最高阶段》的理论经典都不能帮助他做出选择。他的思维在飞速运转着,热血在沸腾着。下乡以来的庄庄件件的往事像放电影一样历历在目:
集体户来到农村的第一次劳动是冒着深秋的淫雨往场院里抢收稻子。粮食是农民的血汗,是农民的命根子。农民最恨糟蹋粮食的人。农民脸朝黄土背朝天地忙乎了一年,眼看到手的粮食,要是被谁糟蹋了,就像是被砸了家里的饭锅,被摔了家里的饭碗一样可恨。
集体户最小的女知青小七子因为不会干活,把稻穗糟蹋了一地。对此应该说怎么批评小七子也不过分。
那天是大队妇女主任大洋马领着妇女干活。出工时天还没亮,到天亮时,大洋马发现小七子把粮食糟蹋了一地。于是就当着大家的面,没完没了地漫骂羞辱小七子。小七子哭得像泪人儿一样,可是大洋马仍然不依不饶。
虽然是小七子糟蹋了粮食,但在场的人都同情小七子,并都认为大洋马这样批评小七子不对。小七子糟蹋粮食固然不好,但却情有可原,因为那天是知识青年来到农村的第一次劳动,而小七子又是集体户里最小的女知识青年,有话好好说,你大洋马何至于这样大发淫威。集体户男知青李小虎是一个路见不平敢拔刀相助的侠义好汉。他见大洋马如此欺负集体户的女知青,不由分说上前就推了大洋马一下,虽然他推的很客气,但大洋马却摔到了五六米外的泥水里。大洋马本想对李小虎发作,可是她见李小虎对着她瞪起了牛眼睛,和在眼前晃来晃去的小铁盆儿一样的拳头,便吓得屁滚尿流地向大队部跑去。
大洋马带着一屁股泥水连哭带嚎地向魏支书汇报了小七子怎么糟蹋粮食,她怎么批评小七子,男知青李小虎怎么毒打她等事情的经过。
大洋马是魏支书的老相好。大洋马是想叫魏支书替她撑腰替她出这口恶气。
魏支书听完了大洋马的哭诉,冷静地说道:
“我问你,你生下来就会干活马?”
“不会。”
“我再问你,小七子活干得不好,你身为妇女队长教没教她应该怎么干?”
“没教。”
“那我再问你,小七子把稻穗糟蹋了一地,在开始时你提没提醒她一下?”
“没有。”
魏支书心里清楚,大洋马是嫉妒小七子,才如此大发淫威。大洋马人虽然愚笨点,但却有一点姿色,在男人面前又不拘小节,又是魏支书的老相好的,因此自我感觉非常好。可是,知识青年来了后,她看见以前总是围着她转的男人们的眼珠子都投向了女知青,便有了一种要失宠的危急感。尤其是在欢迎知青的晚会上,小七子穿着社员们从未见过的又不敢直视的练功体形服为大家跳着同样是从未见过的希奇古怪的芭蕾舞的时候,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包括魏支书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小七子,大洋马陡然升起的不可名状的怒火便都集中在小七子的身上了。所以,在抢收稻子的时候,小七子便撞到大洋马的枪口上了。于是大洋马借题发挥,狠狠地打击了小七子一通。
对于大洋马的这点小伎俩,魏支书看的透清楚。魏支书也喜欢知青这帮小青年。尤其是,魏支书年轻时也是一个名扬全公社的业余文艺爱好者,他的二人转也曾经迷倒过十里八村的男男女女和老老少少们。因此,他对小七子及小七子的芭蕾舞就有了一份特殊的感情。基于这种思想基础,他对大洋马的所作所为便秉公执法起来,尽管她是自己的老相好。
听完了大洋马的哭诉,魏支书突然把嘴里的小烟袋狠狠地拍在炕上,这是他在真正愤怒的时候的代表动作。他大声吼道:
“你身为妇女队长,你一不提醒,二又不教育,你就扣帽子打棍子,你想干什么?你是在批评她,还是用那些连老百姓都听不入耳的寒碜话辱骂她。你是为了教育她,还是你的醋坛子打翻了?你给我说清楚。”
魏支书把桌子拍得啪啪山响。大洋马一下子蒙在了那里,她知道支书是真急眼了,她太熟悉支书的脾气了,支书摔烟袋,拍桌子意味着支书是真生气了。
魏支书继续大吼着:“你必须向小七子道歉,否则你这个妇女队长就别当了!”
……
集体户刚下来时没有柴烧。大队山上的可供烧火的山柴早被社员们像剃头一样地收割完了。集体户只有买煤或者买柴烧,才能在农村安身立命。如果买柴火或者买煤烧,知青们就是把全年挣得工分都用上也不够。这些刚离开校门的中学生们,虽然在学校时能够冲冲杀杀地搞文化大革命,其能力和气魄‘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但他们仍然是父母羽翼下的小鸡,过着不愁吃穿住的小市民生活。一旦让他们走向社会,尤其是让他们走向农村独立地生活,那么他们的生存能力就不会像在学校时那么潇洒了。俗话说,一分钱能憋倒英雄好汉。当这些还不是英雄好汉的中学生们,真的让他们自己解决烧柴的时候,他们就变得一筹莫展了。正当知青们举目无亲求告无门的时候,是大队党支部力排众议,拿出了被视为全村风水林的,已经封山育林了几十年的,全大队社员从未进去动过一棵草的天台山林地,让知青们进去打了足够烧三年的枝桠柴,使知青们终于能够在农村安身立命了。为了进一步了解这件事的全部难度,不妨简述一下天台山的履历。
解放后,本县第一任县长,在抗日战争中期,还是一家大地主的长工的赵福海就是在天台山揭竿而起闹革命的。
解放战争时期,赵福海的队伍一直以天台山为根据地,开展武装活动,队伍不断壮大,后被收编为县武装工作大队。
一九四七年,赵福海的队伍被改编为第四野战军的正规军,并挥师南下至两广。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抗美援朝战争初期,赵福海转业回乡,就任第一任县长。此时的天台山上的参天古木荡然无存。赵福海就任县长颁发的第一号县政府命令,就是绿化天台山,并树立天台山为革命传统教育基地。在至今的二十年里,百花沟大队的社员们从未动过天台山上的一棵草。如今为了解决知识青年的烧柴,却大开了杀戒。大队干部们为此作了多少群众工作,费了多少口舌是可想而知的。
更让户长刻骨铭心的是,是魏支书冒着各种风险,顶着各种压力,以中流砥柱的气魄支持集体户上演了《小天鹅舞》,这件事不仅使小七子和她的妈妈、姥姥三代人为之奋斗的愿望得以实现,更重要的是,在八个革命样板戏一统天下的情况下,被视为洪水猛兽的,在西方已经有了几百年历史的艺术奇葩——芭蕾舞终于在中国的舞台上得以绽放。这是在中西文化交流史上以及中国舞蹈史上都可以记上一笔的非常有意义的一件大事,尽管它是在一个小小的县城小剧院里上演的。
还有在出米率事件中,由于集体户知青兼职的会计在处理一件涉及到全生产队社员生活上的根本利益的事件中没有经验,使社员和集体户之间剑拔弩张,矛盾发展到白热化成度。就在一场能造成巨大影响的知识青年和社员之间的大规模械斗即将发生的时候,原公社党委许书记临危不惧挺身而出运筹帷幄指挥得当化干戈为玉帛,解决了纷争。他在肯定了知识青年坚持原则的情况下,又告诫知青们:
“当上级的指示精神和老百姓的根本利益发生冲突的时候,我们要依靠组织的力量尽最大努力去减少老百姓的损失,因为国以民为本,民不聊生就不会有国泰民安。这和我们共产党的宗旨是一致的。组织好比是一只船,船再破,只要它没有沉,他就是载民求生的最好工具。老百姓好比是水他即能载舟也能翻舟。
“过去有一种说法,说基层干部是老百姓的父母官。事实上这种比喻是不恰当的,很容易把上级和群众对立起来,好像基层干部是老百姓的救世主。其实把基层干部比喻成润滑剂更贴切一些。尽管党的宗旨是代表人民根本利益的,但这一宗旨在落实到具体实践中,要经过许多中间环节,还有东南西北中地域风土人情上的差别,这样就会产生许多偏差,并且还有全局与局部,长远与现实等关系上,也会产生许多不协调的地方,甚至是会出现对立的情况,在这种情况下,就需要各级干部像润滑剂一样从中进行磨合调节,尤其是和群众直接联系的干部,对群众的现实情况了解的最清楚,他们的润滑剂作用就更为重要。无论是机械地执行上级指示,或者是一味迁就农民的小农经济思想,都是不应该的。当农民的利益从根本上受到伤害的时候,我们就应该讲究方法地使农民得到一定补偿,其中包括心理的和物资利益上的……”
回忆像闪电一样,在户长思维的茫然黑暗的夜空上划过。他突然感觉到,大小队对知识青年的每一个关怀和照顾如果拿到纲纪上衡量,似乎都处在对与错,可办与可不办的边界上。用农民的话说,就是“办是情分,不办是本分”。但是,他们却耐心地做了大量的工作,去帮助知识青年。他们这样做,虽然有小的失误和损失,但在大节上,却落实了毛主席关于“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很有必要……”的伟大指示。
户长变的激动起来,他终于抓到了思维的纲,接下来便是“纲举目张”了。他进一步想到,怪不得每年一到给社员分口粮的时候,高队长就躲出去了,他是在充当一个润滑剂作用。由于农村砍资本主义尾巴,农民的利益已经从根本上受到了损害。他躲出去,就是要给社员一个在大原则框架下能占到一点小便宜机会。虽然这点小便宜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但他能给农民一个极大的安慰。这就是农民的现实。打个比方说,农民缺粮,国家补给一百斤返销粮,农民会感到很正常,是应该的,有的人甚至麻木的连谢谢国家的意思都没有。但是,如果农民通过自己的小计谋占到了一斤粮食的便宜,那么他们就会感到很兴奋很满足。高队长深知社员的这种心态。但这种润滑剂作用是只能心领神会,而不能言传身教的。
户长似乎感觉到了当干部的真谛,也感觉到了过去的在学校时的那些叱咤风云的造反和激扬文字的革命是多么的虚无缥缈,多么的幼稚可笑,多么的愚昧无知呀。如果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的标准的话,那么可不可以说对待群众根本利益的态度就是检验上级行为正确与否的唯一标准?
此时户长的思维变的顺畅了,他把握到了真理的脉搏,一股为真理而战的青春热血涌动着,激荡着,终于澎湃起来。虽然是在一个小小的山村里面,是在只有几个人参加的会议上,但却是在为真理而战,为人民的利益而战!他同时也清醒地认识到,他为农民利益而战,是在充当润滑剂,是从根本上维护党的原则,维护邹书记。
对户长来说,这也许是他下乡以来最大的收获……
邹书记语重心长地对户长说:
“小黄想什么呢?有什么想法大胆地说出来,年轻人嘛,只要主观愿望是好的,即使是说错了作错了也不要紧,上帝也会原谅年轻人的过错。只要你们拿出参加知青文艺汇演的勇敢精神来你就一定会说出自己的真知卓见……”
户长满脸通红,他感到有点对不起邹书记,他知道邹书记希望自己说什么,他也知道邹书记的权力对自己对集体户意味着什么。但他已经顾不了这些了。他激动的有些颤抖,他终于勇敢地说出了第一句话:
“邹书记!我说错了还请你批评指正。我想从以下几个方面阐述我的意见,一是修梯田与学大寨的关系;二是学大寨与群众利益的关系;三是群众利益与上级指示的关系;四是上级指示与党的宗旨的关系。五是党的宗旨与群众的根本利益的关系。”
邹书记幽默地插话道:
“毛主席有个《论十大关系》,咱们的小黄有个‘五大关系’。咱们都好好听一听。”
户长似乎没有听见邹书记说了些什么,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严密的逻辑思维之中,他讲道:
“我认为正像邹书记讲的那样,目前修梯田确实已经是农业学大寨的代名辞了,也是衡量农业学大寨运动开展得好坏的一个很重要的标准……”
邹书记微笑着频频点头以示赞许。
户长说:“但是我们不防再深入探讨一下,伟大领袖毛主席号召农业学大寨的根本目的是什么呢?是为了修梯田吗?”
支委们都笑了。邹书记却收敛了笑容。
户长继续说道:“很显然不是!那么是什么呢?我认为,农业学大寨的根本目的就是富民。这是我们党的宗旨所决定的。他和历史上的土改、合作社、人民公社化的根本目的是一致的……
“所以,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这些关系,修梯田是为了学大寨,学大寨不是为了修梯田,学大寨是为了富民,不富民就不是学大寨。进而可以推论,修梯田是为了学大寨,如果修梯田没有富民,那么修梯田就是没学大寨……”
大洋马首先就受不了了。她说:
“哎呀妈呀!我说黄户长!你说什么呢?我都糊涂了,你是在说绕口令怎么的。”
在座的似乎都没听明白户长说的是什么意思,仅仅是感觉到户长是真有水平,只有邹书记领悟到了户长所要阐述的基本观点是什么,这使他很失望,但他同时也很欣赏这个知青。虽然仅这一点还说明不了他就有多么系统多么深厚的理论知识,但至少说明他在知识青年这个群体中他是出类拔萃的,他不想就此打断户长的发言,那样的话有失自己的身份。让人把话说完,天塌不下来。
尽管大洋马毫不客气地插话,但她并没有打断户长的思路。
户长仍然有条不紊地阐述自己的观点,他说:
“在明确了上述的几个关系后,我们就可以对我们大队情况做出如下判断,如果修梯田确实给我们大队的社员生活和生产带来了严重影响,那就说明我们大队的修梯田就不是学大寨,因此也就不能说我们大队的梯田修的不好就是没学大寨……”
这回几个支委都听明白了,户长是站在咱们老百姓这一边的,是在为老百姓说话。但由于邹书记在场,大家还不敢直接地去赞扬户长,只能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去表达对户长的赞扬。
魏支书坐在炕上,盘着腿弓着腰低着头,嘴里叼着小烟袋不停地点头。
高队长用兴奋的目光扫了户长一眼。
老会计若有所思地用手指头在桌子上不停地做着打算盘的动作。
大洋马直言快语拍手打掌地说:
“哎呀妈呀!户长你饶了半天脖子,原来是说咱们梯田修得不好还有理了呗。说也是,好赖咱们都是一个生产队的,胳膊肘就不能往外拐。再说了修梯田那衣服费的就别提了……”
高队长在一边捂着嘴乐。
大洋马看见高队长偷着乐,好像想起了什么,于是冲着高队长说:
“你臭美啥,跟你没关系,你反对修梯田就不行。”
邹书记仍然静静地听着。
户长并不为大家的态度所左右,他继续说道:
“既然修梯田有这么多的问题,那为什么上级还强迫我们修呢……”
大洋马抢话说:
“对对对,那是咋回事呢?你快说说。”
户长说:“我想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最主要的原因之一就是长期以来,我们的干部出于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无限尊敬无限信仰无限忠于无限热爱,对最高指示从不怀疑坚决照办,既“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坚决执行”,这种长期的惰性思维,逐渐导致了思想上的僵化,思想上的僵化必然要导致行动上的形式主义,因为只有形式主义才是最省事的,才可以不用调查研究,才可以不用动脑筋思考,只要像鹦鹉学舌一样地执行上级指示就行了。
“还有一点就是我们的干部为安全保险起见,为了不犯错误或少犯错误,对上级指示采取惟命是从的态度也是主要原因之一,他们认为上级怎么号召下边怎么干,即使错了也有限……
“综上所述,我认为一个对人民利益负责的干部要敢于对上级说“不”,既干部干部,要敢于说‘不’。对人民利益负责和对党负责是一致的。因为我们共产党的宗旨就是为人民的根本利益服务的。
“在现实生活中经常会出现上级机关的决策或指示精神与人民的根本利益有矛盾的情况。回顾我们党的历史,在各个阶段也都有犯错误的时候。检验一个真理是需要时间和过程的,而我们所面对着的老百姓的现时状态却是一目了然的,是客观的,所以,当上级精神与社员的根本利益发生冲突的时候,我们做具体工作的同志就应该灵活掌握,最大限度地去减少老百姓的损失……”
户长的发言使与会的人都震惊了。大家虽然没能全部听懂户长的发言,但都感觉到了户长的话比高队长的发言更深刻更系统,甚至有许多地方好像是直接在批评邹书记,因此大家也都更为户长担心了,都不安地看着邹书记。
屋子里寂静无声,掉地上一根针也能听得见。
户长的发言令邹书记既很失望,又很欣赏。令他失望的是户长明明知道他的意图,却没有按照他的意图发言。令他欣赏的是,这个小青年确实有卓而不群之处。于是说道:
“大家的发言都很坦率,尤其是小黄同志的发言有一定的理论基础,这很好。大家不要担心,好像小黄的发言把矛头指向了我,其实不是这么回事,小黄是在批评一种现象,即使是真的批评我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因为我已有言在先,今天不打棍子不抓辫子不扣帽子。
“今天我就不再多说什么了,我也需要有一个消化理解的过程,因为农村工作对我来说也是一个新的课题,我所要强调的一点是,在座的各位同志都是共产党员,因此,共产党员说话办事想问题首先要站在党的立场上,这是一。二是,共产党的宗旨是代表最广大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的,而不是局部利益的,是代表广大人民群众的长远利益的,而不是代表眼前的一时小利。因此,有很多情况下,为了全局利益,为了长远利益,是需要牺牲局部利益和眼前利益的。三是,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深入发展到今天,修梯田工作,已经不是单纯的生产工作,它已经上升为是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农业学大寨的伟大号召,执行以毛主席为代表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巩固文化大革命成果的第一政治任务,所以,散会后,同志们要进一步学习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进一步提高政治觉悟,坚定地树立起政治是统帅是灵魂是一切工作生命线的高度政治觉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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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3.4

3.3

刘助理听完了小钱的述说后陷入了沉思,难道邹书记要给百花沟大队班子彻底换血真就是因为修梯田吗?他不是说不抓辫子不打棍子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这个邹书记就不仅仅是心胸狭窄了,而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台上握手台下踢脚耍弄权术的政客和阴谋家。跟着这样的人干工作也不仅仅是可怕的问题了,而是值不值得跟随他。尽管这样,刘助理还是不愿相信这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书记能是这样的人,于是,他又进一步拓展自己的思路,去思考邹书记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几十年的工作经验告诉他,不搞清邹书记的真正目的,自己是不应该轻举妄动的。如果只顾低头拉车不抬头看路,到头来不但要落一身的不是和罪过,甚至还会碰的头破血流。常言道,干工作都是‘奖勤的,罚懒的,专打干活不长眼的’。想到这里,刘助理继续问道:
“小钱!你陪邹书记在各大队转了一个多月,你听没听到他对前任许书记有什么评价没有?”
小钱说:“没有。不过有一天,他看完了县里的那份《农田基本建设简报》后,把简报递给我,叫我看一遍,让我谈谈看法。你都知道,简报上咱们公社修梯田的进度排在全县十八个公社的最后面。我当时就觉得脸上热拉拉的,好像咱们公社扯了全县的后腿是我造成的。我对邹书记说,邹书记!咱们公社排在最后,多寒碜呀。邹书记笑着说:真是‘一俊遮百丑’呀!刘助理!你说邹书记说这话是啥意思?”
刘助理说:“这你还不明白,他是说前任许书记把农田基本建设抓成了全县倒数第一的水平,光凭着一个知青文艺汇演就当上了县官,他是看不起许书记。再没本事,修梯田也不能弄个倒数第一呀。还有,他对县里提拔干部也有看法,这样的干部都能提升为副县级。‘一俊遮百丑’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县里在用人上有任人唯亲之嫌。”
小钱有点不明白地问:“什么叫任人唯亲?”
刘助理说:“就是提拔干部不是按照党的标准,而是专门提拔亲信。”
小钱仍然不明白:“没听说许书记跟县里哪个领导有个人关系呀。”
刘助理说:“你还太嫩,许书记刚走咱们就说他的坏话,有点太那个了,以后你就会明白的。”
小钱有些迫不及待地说:“刘助理,以后咱俩天天在一个锅里搅马勺了,少不了我得天天给你打洗脸水叠被,邹书记不是叫你带带我吗?”
刘助理笑着说:“你拿邹书记压我?”
小钱急忙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这不是虚心向你请教嘛。”
刘助理这才神秘地说:“我也是分析,你可不许出去乱说啊!你想一想,县委第一书记的女儿在百花沟集体户,许书记能不特别关照他的女儿吗?他要是关照了,县委书记能不回报他吗?这种礼尚往来的交易不就是一种特殊的关系吗?要不许书记把农田基本建设搞成这个小样,他凭什么还能提拔到县里。可以想象,如果反过来,即使是一百个人中有九十九个人想提拔许书记,第一书记也会以修梯田不力为理由把许书记否决掉。然而,第一书记不但没否决他,还把他提拔到了县里。你想一想这里面是不是有点猫儿腻。”
小钱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这就是任人为亲。不过,百花沟集体户在县里文艺汇演的成绩是有目共睹的。”
刘助理说:“这一点我也不否认。可是我们不妨把事情想得复杂一些。他们的成绩是几个评委评出来的,类似的评比标准,弹性又都非常大。县委第一书记的宝贝千金在台上表演,而县委第一书记又坐镇台下,你想一想,评委们会不会有暗箱操作的可能。比如说,你是评委,你会怎么打分……”
小钱若有所思地说:“不用说了,刘助理,我明白了,让我打分,在没有大的原则问题时,我也会向着百花沟集体户。”
刘助理说:“你还不一定都明白,评委们如果有暗箱操作的话,也绝不是县委第一书记授意的,完全是评委们自己的行为。是权力的磁场效应。”
小钱又有点糊涂了:“权力磁场效应?”
刘助理进一步点拨说:“比如说,你面前有一块磁铁,你拿几个曲别针放在磁铁边上,当然要与磁铁有一定的距离,这样你就会看到,只要你一松手,几个曲别针就会不约而同地向磁铁跑去。”
小钱笑着抬杠地说:“曲别针也没长腿怎么跑,是磁铁把它们吸过去的。”
刘助理说:“当然,第一书记肯定会比别人更深刻地懂得这种权力磁场效应的。因此,作为一个深谙权谋的领导干部,是不会用自己的语言去明示自己的意图的,更不会用自己的行动去招摇过市,而是和你打牌。邹书记在会上不是叫咱们好好学习打牌吗。作为一个打牌高手,对方手里的牌,他算得一清二楚。因此,他出的每一张牌都是牵着对方的牛鼻子,使你不得不按着他的意图出牌……如果你手里就有一张小王,他就会用大王把你的小王吊下来,如果你就有一张大王,他就会用一张小主牌三或主牌四,把你的大王吊下来,你好不容易抓到了一张大王,一点没发挥作用,你想不给,行吗?”
小钱感慨地叹道:“太深奥了。”
刘助理说:“你算说对了,官场学问深似海,好好地学着点吧。”
小钱说:“这么说,前任许书记的高升肯定与百花沟大队集体户有点关系了?”
刘助理说:“我没说,只是你自己那样认为的。”
小钱说:“刘助理你也在打牌,明明你就是这个意思,你就不承认。”
小钱似有所悟:“这样联系起来看,没有文艺汇演,集体户就不能获奖,集体户没有获奖,许书记就不能升官……”
刘助理进一步启发道:“这就对了,县知青文艺汇演是个关键的环节。你再分析分析,集体户获了大奖,除了集体荣誉外,殷书记的女儿个人捞没捞到什么好处?”
小钱说:“那咋没有好处。她获得了第二名,据说评委评她是第一名,是县委书记自己把他女儿从第一名改为第二名的,对了!汇演时集体户暴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要不是县委书记的女儿在集体户,这回集体户、大队干部、前任许书记包括县知青文艺汇演领导小组他们就得倒大霉。”
刘助理紧张地问:“发生了什么事?”
小钱说:“你不知道?”
刘助理说:“隔行如隔山,俺们搞公安的对你们文化上的事不太关心。”
小钱说:“这件事可了不得,就像爆发了大地震一样,我给你详细说说。百花沟集体户演的是芭蕾舞,是由歌剧《洪湖赤卫队》改编的芭蕾舞,这个节目引起了巨大轰动……”
刘助理说:“这我知道。全县一百多万人口没有几个能知道芭蕾舞是什么东西。”
小钱说:“你听我说。引起轰动的,芭蕾舞仅仅是一个方面。还有比这个更加厉害的是他们的一个返场的小节目,这你知道不知道?”
刘助理晃了晃头,说:“不知道。”
小钱说:“这么大的事你都不知道,你这个国家机器也太迟钝了。问题就出在这个小节目上。当时这个小节目一出现在舞台上,立即引起了像七级大地震一样的震动,怎么形容呢,就拿我来说吧,我当时就在台下观看,我一看到这个节目立马就胸闷气短差一点昏了过去。”
小钱突然脸红地说:“不瞒你说,当时我都吓尿裤子了。”
刘助理见小钱瞪着眼睛在那忽悠,便揶揄道:
“你小子是不是跟我说书讲古哪,正经点,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钱仿佛又进入了当时的环境里。
百花沟大队集体户的节目芭蕾舞《洪湖水》把几天来的文艺汇演推到了最高峰。演出结束时,全场起立,掌声像海潮一样经久不息一浪高过一浪。然而,任何人都没想到,在观众热烈的要求下,百花沟集体户演出的返场节目像在剧场里扔下了一颗原子弹,每一个观众的视觉和心灵在经历一阵摧枯拉朽般的扫荡之后,整个剧场里便像被甩进了宇宙空间里一样,变得万籁俱寂了。
返场节目还没演完,县委殷书记就愤怒地离开了会场。他一走,在场的在前排就座的其他县领导便也都神色紧张地紧随其后跟了出去。前任公社党委许书记先是大脑里一片空白,紧接着便三步并成两步奔向后台,对正在卸装的百花沟大队的知青们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起来:
“说!谁叫你们演这个节目的?啊!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了……是谁叫你们演这个节目的?”
昔日火上房都不着急的许书记,随着他的吼叫,平时一丝不乱的大分头变得凌乱不堪,其中有一绺不失时机地耷拉了下来,遮盖了他的一只眼睛。他气急败坏地扯开了自己的衣襟,一手卡着腰,用发红的眼睛恶狠狠地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个知青。
这时户长迎着许书记的目光站了起来,平静地说:
“许书记!这件事是我一个人决定的,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我是户长,又是所有节目的总负责人,我还是共产党员,一切责任由我来负。”
许书记显然失态了,他愤恨地说:
“你负责!你算什么东西,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一直跟在知青后边的魏支书这时也站了起来,说道:
“许书记!要讲负责,这个责任应由我来负,他们向我汇报过,我当时想,四个小鹅崽蹦蹦跳跳的挺有意思的,才一分钟时间,用不着大惊小怪的,又请示又汇报……”
许书记怒视着魏支书,两只手把衣大襟抖了一抖,一步一步走到魏支书面前,冷笑着,用压抑的声调说:
“你以为你是谁,是大队党支部书记!是土皇上,是金口玉牙……”
他突然捶着自己的胸膛歇斯底里地喊道:
“告诉你,你我都负不起这个责任……”
小钱讲到这里突然问:“刘助理!你说后来是谁把许书记震住了?”
刘助理像听故事一样,陷进了小钱讲的故事里了,他先是一愣神,然后才问道:“是谁?”
小钱兴奋地说:“是集体户的殷继红,就是县委第一书记的千金。”
殷继红当时正对着镜子梳头。她开始并没理会许书记的大喊大叫,后来她见许书记越来越不象话了,于是把手里的木梳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厉声谴责道:
“许书记!你说话要注意自己的身份!天塌下来当被盖,有什么了不得的。”
那把木梳是桃木的,被殷继红拍的一断两截,掉在了地上。
平时殷继红文静的说话像蚊子一样,谁都没想到,这个文静的姑娘发起火来是如此的刚烈。只见许书记就像被人关了电闸一样,一下子就没电了。
户长向殷继红使了个眼色,然后转过头对许书记说:
“许书记!你冷静些,好汉做事好汉当,杀头不过是头点地,我有这个思想准备。”
许书记这时已经冷静了下来,他拿出手绢擦了擦眼睛,凄惨地说:
“小黄!我们谁都负不起这个责任呀,这是要株连九族的呀,不光我们要受到处罚,县里那些组委评委们半年多的辛劳都将前功尽弃,甚至还会牵连到县里的主要领导……”
小钱讲到这里停了一会儿,然后感叹地说:“这事想起来都后怕。”
刘助理目不转睛地盯着小钱,等着他继续往下讲,等了一会,他见小钱仍然不吱声,于是问道:
“后来呢?”
小钱说:“后来,汇演就结束了,我们就都回来了。”
刘助理立即瞪起了眼睛,骂道:
“妈了的,你他****耍我吗?你倒是说说关键的地方呀,到底是个什么节目,比原子弹还厉害。”
小钱装糊涂地说:“我没说吗?不可能!那我刚才说了半天都说什么了?”
刘助理说:“你他****说书讲古了,难怪叫你当文化干事,真他****能白话。”
小钱赶忙赔笑地说:“好好好,你别瞪眼睛,我马上就补充还不行吗。这个节目叫《小天鹅舞》,只有一分多钟,是芭蕾舞《天鹅湖》中的一段小插曲。《天鹅湖》是苏联芭蕾舞的一个经典节目。有几百年的历史了。虽然苏联苏修了,如果光是苏联舞也不会引起那么大的震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也是苏修的,不照样在咱中国流传。你不是叫我说关键的地方吗?这关键地方就是在台上跳舞的四个女知识青年就跟没穿衣服一样……”
刘助理不相信地说:“你他****又开始胡扯,我不听了。”刘助理说完把身子往后一仰,躺在长椅子上,不再听小钱白话了。
小钱起誓发愿地说:“谁白话,天打五雷轰。”
刘助理仍然躺在那里说:“说四个女知青光屁股在台上跳舞?糊弄小孩,小孩也不会信。”
小钱说:“谁说是光屁股跳舞了,我是说像光屁股,不等于就是,你说,一个姑娘家,只穿一个比口罩还小的小三角裤衩在台上跳舞,那不是跟没穿衣服一样吗。”
刘助理仍然不相信,但他还是忍不住重新坐了起来,问:
“真的?”
小钱不容置否地说:“糊弄你,我是王八犊子,大腿光溜溜的一直到胯骨上,差不点就到腰上了。”
刘助理这回有点信了,他又问道:“上身呢?”
小钱说:“上身在腰上围了一圈像鹅毛绒的东西。大胳膊大膀子还有后背都是一丝不挂,前边,就是在这个地方戴了两个小口罩,就是长奶子的那个地方。”他用两只手按在自己的胸部,做形象性的补充说明。
“刘助理,你比我更清楚,文化大革命以来所有的文艺节目都消灭了,就留下了八个样板戏,其余的,不管你是有问题的、没问题的、古代的、今天的、中国的、外国的、统统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里。还有那些大演员大明星大权威们也一夜之间都变成了牛鬼蛇神被批判、被斗争、被戴高帽子、被挂牌子、被游大街、被关进了牛棚、被押进了监狱,甚至命丧黄泉。你说,在这种形势下,他们就敢跳这种苏修舞,并且还是一种几乎是不穿衣服的舞,你说这帮小知青是不是活腻烦了,他们一定是中邪了。”
刘助理听到这里,脸也白了,气也短了,嘴唇微微地抖动着,问:
“后来呢?”
小钱说:“那天,按计划,应该是在上午,就是在百花沟集体户演完了节目就举行颁奖仪式,接着就散会。但谁都没料到,好么样的,蹦出了一个光屁股舞。舞没跳完,以县委第一书记为首的官员们就中途退了场,大会只好宣布休会,颁奖仪式改在了下午。”
刘助理继续追问:“后来呢?”
小钱说:“到了下午,县委第一书记来到了会场,颁发了奖状。百花沟集体户一点也没因光屁股舞而受到影响,团体和个人的第一名第二名奖照拿不误,许书记也为此官升一级,稳稳当当地坐在了副县长的宝座上。事后大家都议论,文艺汇演的受益者们,都托了县委第一书记宝贝千金殷继红的福了,要不是殷继红也是跳那个舞的演员之一,最后的结果一定不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刘助理若有所思地说:“恩!有进步。不是无限上纲,这个事件可是同八个革命样板戏唱对台戏,是明显地对抗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够得上现行反革命罪了。很明显,这个事件是被县委第一书记压下了,所以,所有的当事人才得以死里逃生,甚至有的人还照升不误。可是,纸是包不住火的。我分析,肯定会有人把这件事情捅到省里。新来的邹书记对百花沟大队这么狠,这不合常理,他又是从省文化厅下来的,跟文艺汇演正对口,这叫我们不能不联想邹书记是不是带着省里某个领导人的旨意下来的?如果是那样的话,咱们县今后可就有热闹看了……”
            
       3.4

现在看,事情已经很明显,邹书记要对百花沟大队班子实施大手术或者说是大换血的根本原因就是这两个问题:一个是在修梯田这件事上,大队支委一致对外地同邹书记唱起了对台戏,虽然邹书记能够涵养地听完支委们激烈的发言,但并不说明邹书记对这件事没有自己的想法及自己行动的原则;另一个是《小天鹅舞》问题。《小天鹅舞》问题的要害是否定文化大革命,这件事怎么上纲上线也不过分。至于这两件事中的哪一件是直接导致邹书记做出了要对大队班子换血的决策,虽然刘助理一时还很难想清楚,但在他的心里毕竟作到了心中有数。心中有数,行为不慌。刘助理已经考虑好了下一步该怎么出牌。他认为邹书记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调整大队班子。既然是这样,仅大队支委们的作风问题和《小天鹅舞》问题,即使调整他们一百次也不过分。这样看来,往百花沟大队派工作组就有点兴师动众和画蛇添足了。当然,邹书记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决定,主要是他不了解情况使然。基于这种情况,刘助理认为有必要就百花沟大队的作风问题和《小天鹅舞》问题向邹书记做一次专题汇报,以促使邹书记改变派工作组的决定。
如前所述,刘助理是不愿意到百花沟大队工作的。其原因除了他对邹书记把他在台下说的私密话公布于众的做法仍然有点想法之外,更主要的是,他认为邹书记是个铁腕人物。俗话说,“王者好佐,霸者难辅。”他已经快退休了,实在不愿意再跟着邹书记赴汤蹈火披荆斩棘地去搞什么大的动作了。
还有他和所有的公社干部一样,到了高队长的门下,就像要饭花子走到了他家门口一样,心里十分打怵。公社干部给高队长总结出四句话是,脸难看,事难办,饭难吃,活难干。
脸难看就是说高队长对公社来的干部从来没有笑模样,不仅如此,他还总是用一种冷峻的目光一眼一眼地审视着你。有的人天生不会笑,高队长不是不会笑,他见到漂亮的女人就会满脸堆笑。公社干部也不是要求高队长要对公社干部笑脸相迎。而是希望他不要一见到公社干部就立即把脸绷的像生铁一样的冷酷,好像欠了他的十万八千吊钱不换一样。他这样做不利于工作,有的年轻干部抗不住他的这种审视,往往话还没说清楚就想着快点离开他。
事儿难办是,不管是应该办的,还是不应该办的,到了高队长那里总是有许多理由对付你,不给你办,用他的话说,对公社干部不刁难他们一下,他们该来得更勤了。
饭难吃是,高队长从不招待上边来人,也没有小食堂。上边来人了,他总是千方百计地把你打发走。他和他身边的人都做好了扣,一到快吃饭的时候,就有人喊他:高队长!不好了!××地方发生了××重要事情了,你快点去看看。这时高队长就借油子溜走了,把你晾在那里,有没有地方吃饭他不管。实在打发不走的,就把你安排在社员家里轮着吃,吃好吃坏他不但不过问,相反他还总是在社员大会上煽动地说,轮到谁家吃饭,按价论质,用不着搞优惠,吃惯的嘴,跑惯的腿儿,你们要是尽给好吃的,他们有事没事该来得更勤了,咱们是生产队,不是饭店。那时县里对因工作需要在社员家吃饭的,规定每顿饭要交一角钱。如果按照高队长按价论质的说法,干部在社员家里吃饭,只能吃一角钱的东西,一角钱能吃到什么东西,这样就衍生出许许多多令公社干部们叫苦不迭的吃饭的故事来。有的社员在给公社干部做饭时在饭里多添水,一碗饭端起来能照得见人影。其实公社干部们也都很不容易,每月三四十元钱的工资,要养活全家人,已经很困难了,在这种情况下,撇家失业地到农村工作,连饭都吃不饱,哪还有吃饭的情绪,没了吃饭的情绪,看着稀汤寡水的饭自然吃得就不多,这样,就达到了高队长按价论质的目的了。可是,人不等一样,有些年轻干部就偏不听这个邪,有的社员不是要节约粮食吗?他们偏不让这种社员节约,他们合起伙来和这样的社员制气,每当要到这样社员家里吃饭的时候,大家头一顿都不吃饭,把肚子留着,等到了这家吃饭时,都把裤腰带放开,然后盘着腿直着腰挺着胸,漫漫地喝着一粒跟着一粒跑的稀饭,这中间每人还要上一两次厕所,这样一顿饭下来每个人都喝了十多碗,喝完了,把嘴一抹,仍下一角钱,嘻嘻哈哈地走了。当然这都是个别情况,多数社员还是玉米饼子大米稀饭干稀调剂着叫你吃饱。
活难干是,你别看高队长他自己不干活,公社干部要是在他的队里住几天,他就敢安排你跟着社员去干活,他的理由是,这样你能了解真实情况。总之,高队长不愿意叫上边的人对他指手画脚,他认为他比上边的人高明的多。
更可怕的是这个大队叫高队长影响的,都有一种对公社干部不屑一顾情绪。在这个大队不但工作不好开展,弄不好打不着狐狸还会惹一身臊。他们要是看哪个公社干部不顺眼,匿名信就会像雪片一样飞向公社,甚至飞向县里和省里。有打油诗形容匿名信,说“一张邮票八分钱,内查外调跑半年”。可以设想一下,哪个公社干部有了好机会,要是因高队长他们的八分钱邮票而搁置了半年,什么好事还不都凉快了。所以,上百花沟大队工作的干部都心有余悸。
这样描述高队长好像变相地为他树碑立传,其实不是。因为高队长的出发点并不是为了廉洁和高尚,而是一种藐视,是对公社干部的能力和作用的一种不屑一顾的轻视。
出于以上几点,刘助理向邹书记汇报的准备就格外认真,他希望邹书记能改变派工作组的决定。
刘助理认为自己的思考已经很成熟了,就对小钱说:
“走,咱们把情况向邹书记汇报一下。”
他们知道邹书记的宿舍是紧挨着小套间的那间屋子。屋子里的灯亮着,这说明邹书记在里面。刘助理小心谨慎地敲了三下:
“邹书记,我们有重要情况向你汇报。”
“请进吧,门没锁”。
这是一间普通的约有十八平方米的房间。南面窗户底下是一铺火炕,东墙边上立着一个普通的书架,书架上有一些书。贴着西墙摆着一个大写字台,据说这张写字台是解放前国民党一个县长的书案,是用紫檀木制作的,色泽暗红,其宽大厚重显示着一种威严。后来这张写字台辗转到县文化馆。文化馆长识货,知道紫檀的价值,于是便把这张写字台作为了自己的专用品。在县知青文艺汇演中,公社前任许书记和县文化馆馆长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张馆长也预见到了许书记前途似锦,一是为感谢许书记对汇演的支持和贡献,二是想向这个未来的主管领导提前作一些感情投资,于是在汇演结束后,以感谢许书记的大力支持为名,对许书记说:
“老许,我想送你一件礼物,凡是文化馆里的东西,只要你看中了,你就可以拿走,但你只可以挑一件。”
文化馆里收藏有许多文物和古籍善本书。许书记也没客气,在文化馆里转了一圈,单单就看中了张馆长使用的这张紫檀木写字台。张馆长心疼的像在心上剜了一块肉,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大话既然说出去了,只得隐痛割爱。许书记得到了这张紫檀木写字台,像得到了宝贝一样,不敢放在办公室里,怕出来进去的人碰着伤着,把它放在宿舍里,并嘱咐勤杂工每天早晚打扫两次。也许是这张写字台给许书记带来了好运,写字台摆进许书记宿舍里不久,任命许书记为县革命委员会副主任的任命书就下来了。许书记走马上任的时候,本想把写字台带到县里,可是公社党委成员们坚决不同意,说把这个吉祥之物留下来,让大家都借点光,于是许书记就不再好意思把这个桌子带走。
如今新来的邹书记也看好了这张桌子,他到任那天,陶秘书向邹书记讲述了这张桌子的经历,然后问邹书记桌子放在哪里。邹书记说:
“既然这张桌子有这么大的魅力,那就放在我的宿舍里吧。”
刘助理和小钱推门而入的时候,邹书记正站在桌子前写毛笔字。邹书记听到刘助理他们进来了,就放下手里的毛笔,问道:
“是百花沟大队的事吗?来,请坐。”
刘助理和小钱并没有马上坐下来,而是走到桌子前一边用手抚摸着桌子,一边用眼睛看着邹书记写的字,嘴里一个劲儿说太好了!太好了!
邹书记笑着问:“你们是说我的字好,还是说桌子好?”
实际上刘助理是在赞叹桌子好,因为他们平时也很少有机会一睹这张桌子的风采。此时叫邹书记一问,不觉脸红耳热,说:
“当然是邹书记的字好。”其实刘助理是一价武夫,对字一点也不懂,甚至毛笔字有几种体他都搞不清楚。
邹书记请刘助理和小钱坐在木制的沙发上,并为他们俩倒了两杯水。公社机关所有的沙发都是抽大队里的好木匠统一制作的。他意味深长地说:
“这张紫檀写字台是一件文物,其价值不可估量,但我的字也是有价值的,在省里,我的字经常作为省政府的礼物赠送给外国朋友。”
刘助理和小钱急忙又站起来,走到桌子前看字。
刘助理说:“邹书记,今后我和小钱就是你的人了,你送给我们每人一副字吧。”
邹书记说:“没问题,咱们先谈工作吧。”
由刘助理主谈,小钱补充,把百花沟大队主要干部的生活作风问题和集体户演出《小天鹅舞》的事件一一地作了详细的汇报。之后又把高队长如何藐视公社干部也添油加醋地汇报了一遍。
邹书记听得很认真,时不时地在笔记本上写上几个字。
刘助理和小钱汇报完了后,刘助理提出了自己的意见,说:
“邹书记!你的工作目标很明确,就是要对大队班子进行调整。我认为,百花沟大队的这两个问题是十分严重的,以此为理由,调整他们一百次也不过分。因此我想,对百花沟大队班子的调整应该采取速战速决的方法好一些。最好是由公社党委在全公社范围内选拔得力干部到百花沟大队任职,这些干部实际上就是长驻百花沟大队的工作组……”
邹书记沉思着,当他发现刘助理讲完了的时候,用炯炯的目光看着刘助理说:
“刘助理,你们说实话,是不是到百花沟大队工作有畏难情绪?以你们刚才介绍的情况看,百花沟大队简直就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了。如果不是这种情况,往百花沟大队派干部倒是一个好主意。但是,既然这个独立王国存在了这么些年,说明它有深厚的基础,外派的同志到了那里,能拱得动吗?所以我想,我们的计划仍然不变,要说有变化的话,就是我要赋予你更大的权力,也就是说你在百花沟大队有先斩后奏的权力……”
邹书记一眼就看穿了刘助理的畏难情绪,并且单刀直入地指了出来,使刘助理就像当众被扒了裤子一样地无地自容。他后悔不该自作聪明地汇报“独立王国”这个额外的话题,这样做不但没有取消工作组,反而使他陷得更深了。因为赋予了他更大的权力就说明他的责任就更大了。
邹书记看出了刘助理的思想负担,于是安慰道:
“你是公安战线上的一个老同志了,无论是经验还是经历,你都能胜任这个工作。你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软弱了一些,当然你不是怕,而是不想激进,是性格使然。如果你的前半生是以勇往直前的精神对待人生的话,你就决不会是今天的这个样子了,难道你就想这样一直软弱到退休吗?你不想在工作岗位的最后一次机会上尝试一下以勇往直前的精神去工作的感受吗?你不想利用这次机会去检验一下自己真正的能力吗?这就像打牌一样,看准了机会你就应该果断地把牌打出去,否则的话,你犹豫不决,又想打这张牌,又想打那张牌,除了能暴露自己的弱点而变得更加被动之外,别无好处。
“可以说,全公社的工作是否能取得理想的成绩,我把宝全都押在你的身上了。只要你能勇敢地工作,不管出了什么问题,我都会替你承担。”
邹书记的话使刘助理惊讶不已。邹书记对刘助理一生的弱点和遗憾,如同洞中观火。俗话说,士为知己者死。刘助理终于被激励起豪情和勇气。他想到百花沟大队去检验一下自己,他希望自己在岗位上最后的机会中能给自己画上一个满意的句号。但是,在过去的三十年里,他都是被动地去执行别人的命令,这次,邹书记突然给了他这么大的权力,他一时不知所措,于是他对邹书记说:
“邹书记,我愿意到百花沟大队去试验一下,可是我心里没有底。”
邹书记说:“不是试验一下,而是去拼搏一把。至于如何开展工作,我只能给你提出一些原则性的参考意见。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到了那里,进入了状态后,你就会有办法了。当然我们还可以通过各种方式交换意见。”
刘助理和小钱急忙拿出了笔记本和笔,准备记录邹书记的原则性意见。
邹书记胸有成竹地说:“我们总的工作方针还是要坚决地贯彻党的基本路线和方针政策。还是要以阶级斗争为纲,去开展那里的工作。就像毛主席教导我们的那样,以阶级斗争为纲,就会纲举目张,各项工作就能搞上去。这是总的原则。”
邹书记思考了一下,又说道:
“有些意见本不应该说得那么具体,但是百花沟大队的工作事关重大,有些意见还是说的具体一些为好。这些意见你们不要记录,记在脑子里就行了,能记多少算多少,仅供工作中参考。也不要对外传播。
“你们说伟大领袖为什么要搞文化大革命?可以这样说,毛主席就是为了肃清‘刘邓’的修正主义路线,才搞文化大革命的。毛主席是在激烈的党内路线斗争中成长起来的。在路线斗争方面,他老人家有着非常丰富的经验,按理说撤掉刘少奇邓小平的职务易如反掌。但是路线斗争不是撤掉几个领导人的问题,思想上的流毒不肃清,还会出现第二个甚至是更多的刘少奇邓小平,只有发动全国亿万人民群众参与这场斗争,才能保证我们的社会主义江山永不变色。
“联系我们到百花沟大队工作的实际,也是这样,我们仅仅是打倒了一个高队长,如果不肃清他在群众中的影响,还会出现第二个第三个高队长。所以说,我们在百花沟大队工作的全部意义是工作的全部过程,而不仅仅是结果。这是我要对你们说的第一个问题。
“第二个问题是,你们说伟大的毛泽东思想是怎么形成的?你们一定都注意到了,在记录片电影里,毛主席的卧室就是书房,里面存放的书,绝大多数是古籍善本书。这说明,伟大领袖毛主席非常重视历史,可以这样说,毛泽东思想是马列主义同中国革命实践相结合的产物,同时还是对中国历史上几千年安邦治国经验的总结。因此我们在具体的实践中,在用毛泽东思想指导我们工作的同时,也应该利用历史上的那些有用的知识。既毛主席说的‘古为今用,洋为中用’。
“现在不是讲法评儒吗。历史上最著名的一个法家韩非子就说过‘人主者不操术,则威势轻而臣擅名。’术就是办法,没有一定的办法,就不会树立自己的权威,没有权威就会指挥不灵。
“那么在百花沟大队有哪些办法可以参考使用呢?你们注意听一下就行了,不要记录:
1.        对大队班子要‘内紧外松’。不要一开始就形成对立面,这样我们会很被动,也不便于了解情况。
2.        对集体户的知识青年要‘分而治之’。要实行支委分工负责制,也可以叫一帮一一对红。
3.        对支部书记魏任民要‘恩威并举’也叫‘宽猛相济’。
4.        对高队长要‘诛大赏小’。‘将以诛大为威,以赏小为明’‘杀一人而三军震者,杀之;赏一人而万人乐者,赏之’。‘杀贵大,赏贵小’。
5.        对户长要‘先抑后扬’。
6.        对大洋马要‘以夷治夷’。大洋马是个人才,她有可能是整个大队工作的突破口,尤其是她有可能是解决高队长问题的重要突破口。
7.        对县委第一书记的女儿要‘挟天子以令诸侯’。
“以上这些仅供参考,可以批判地使用。我再强调一遍,指导我们工作的理论基础是马列主义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是毛主席的《矛盾论》《实践论》和《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等著作。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们在下边一定要因地制宜,随机应变地开展工作。我所要说的就是这些,你们记住了吗?”
小钱不好意思地说:“没记住,也没听懂。”
邹书记笑了笑,把目光转向刘助理。
刘助理说:“我也不敢肯定都记住了,我复述一下,试一试。对大队班子要‘内紧外松’;对集体户的知识青年要‘分而治之’,也叫实行支委分工负责制,也叫一帮一一对红;对支部书记魏任民要‘恩威并举’或叫‘宽猛相济’;对高队长要‘杀贵大’也叫‘杀大赏小’;对户长要‘先抑后扬’;对大洋马要‘以夷治夷’;对县委第一书记的女儿要‘挟天子以令诸侯’。”
邹书记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信赖的笑容,说:
“你们不是想要我的一副字吗?我现在就给你们写一副。”
邹书记走到桌子跟前,拿起笔来,思忖了一会儿,便一笔一画地写了起来。不一会,十四个遒劲的大字赫然在目:“为威不强还自亡,立法不明还自伤”。
刘助理问:“邹书记!这些字叫什么体?一笔一画的,既有劲又好认识,不像毛主席写的,好看但不好认。”
邹书记说:“毛主席写的字是狂草,人世间没人比得了。我写的这些字体是隶书,隶书是从篆书演变而来的书体,创始于秦代,盛行于汉代,直到现在,它不仅有着艺术上的价值,而且还有着实用上的价值。一般情况下,大型条幅、碑刻和钟鼎文都用这种体。
“隶书的各种笔画在起笔时都是运用‘藏锋逆入’的方法。‘藏锋’就是起笔时把笔锋裹藏起来。‘逆入’就是欲下先上,欲右先左。这跟政治活动有点相似。
“隶书在结体上有以下几个特点,一是以方折取‘横势’。二是它的体势开张中敛旁肆,既中宫收紧,四肢伸展。不像小篆那样圆润匀称,体势下展。隶书在同一字中,笔画的挑脚不能重复,也就是所谓‘燕不双飞’。隶书碑帖多是从汉代流传下来的石碑上拓下来的,由于年代久远,石碑屡经风雨侵蚀,致使许多笔画残缺,因此,在临摹隶书时,不能‘抱残守缺’在坏字中钻牛角尖。
“隶书以端庄、质朴、浑厚为贵。在这个总基础上还有很多风格,有的瘦劲宽绰,笔画刚健;有的从容秀雅,端正不滞;有的超逸豪迈,挺劲飞动……”
虽然刘助理和小钱听邹书记讲书法如同鸭子听雷,但有一点他们明白了,那就是邹书记的书法至少是省一级的宝贝,因为它是省革命委员会赠送外宾的常规礼品。所以刘助理和小钱像如获至宝似的,把邹书记的字叠好,再用报纸包好后,才欣喜若狂地离开了邹书记的房间。

   3.5

刘助理和小钱从邹书记屋里出来后,刘助理兴奋地对小钱说:
“走,到我的办公室里坐一会。”
小钱说:“天都这么晚了,我得回家了。”
刘助理说:“别那么没出息,今天晚上咱们得把邹书记的指示好好消化消化,这不仅对我们到百花沟大队工作有利,对你今后一生的工作都会有好处。有的人在官场上混了一辈子也不一定知道这些知识。比如说,咱们的初主任,他也是快退休的人了,可是他对这些门道就一点都不懂。你这个人命好,刚参加工作就有机会知道这些道理,如果不是遇到了邹书记,你花多少钱也买不来。今天晚上咱们研究完了,明后天放你两天假,不然的话,明天你还得来,是不是?”
小钱兴奋地说:“好吧。你先把邹书记说的那几条再叨咕叨咕,那几条我不但一点没记住,也一点没听懂。”
刘助理说:“你是因为没听懂,所以才记不住。其实这些东西并不十分复杂,在官场上混久了,自然而然就会明白一些。但邹书记能用几句简单的字句概括起来,没有深厚的学识是作不到的。他说的每一句词可能都是一个典故。仅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邹书记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小钱问:“你能过耳不忘,你也不一般,你再给我解释解释。”
刘助理说:“对大队班子要内紧外松。就是不要打草惊蛇的意思。先稳住他们,然后再把他们搅乱。”
小钱说:“这一点我不明白,现在毛主席不是一再号召要讲团结要顾全大局吗。怎么还要把他们搅乱呢?”
刘助理说:“你的意思是不是说百花沟大队现在很团结了,不应该再叫他们乱了。毛主席讲的团结是纵向的,而不是横向的,是指下级团结在上级周围,全国人民团结在党的周围,全党团结在党中央周围,党中央团结在毛主席周围。百花沟大队的那种团结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和上级对抗的独立王国。这样的团结能算是团结吗?所以要把他们这种独立王国似的团结彻底打乱,然后建立一个能服从上级指挥的班子才算是真正的团结。
“第二条是对集体户要分而治之。这一条与第一条有相同之处。现在百花沟集体户的知识青年都紧密地团结在户长的周围,也有点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意思。因此要通过支委分工负责制,打破这种状态,使他们形成互相制约的关系。这样就便于对集体户实施有效的控制了。
“恩威并举宽猛相济,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打一巴掌给一个甜枣。这样能把对手弄得晕头转向无所适从乖乖就范。
“对高队长要‘杀大赏小’,就是杀鸡给猴看的意思。也叫杀一儆百。在猴的面前杀鸡,猴一定害怕。要是在猴的面前拍死一只苍蝇或者是一只蚊子,猴肯定不会害怕。细想起来,高队长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恶霸。他借职权之便几乎把队里稍有姿色的女人都搞了,这和旧社会地主恶霸‘抢男霸女’有什么区别。还有他处处搞特殊化,不参加队里的劳动、多拿工分、对公社干部采取敌视的态度,对上级指示采取阳奉阴违的态度等等。不杀他不足以平民愤。当然这种杀只是打击的意思。
“对户长要先抑后扬,就是先用压力降伏他,然后再抬举他。就像训鸟一样,首先要剪断它的翅膀,待到鸟听话了,再让它长全羽毛,然后你放飞它,它也会听你的话。这些知识青年还都是当年当学生时造反派的脾气,浑身都是刺,不这样做,他们就是再有水平也没有人敢用。
“对大洋马要以夷治夷,就是利用他们的人打击他们。
“挟天子以令诸侯,就是利用殷继红的爸爸是县委第一书记的威势压制别人,使他们不得不顺从。”
小钱感慨地说:“这些道理解释开了也不太难懂。”
刘助理说:“可是用起来就不一定那么容易。每一条的使用不但要准确对号,还要掌握好火候,不然的话,也不管用。比如说,你想杀鸡给猴看,可是猴子就是不看你怎么办;还比如说,你想‘以夷治夷’,而夷们团结的像铁桶一样,就是不互相治,你又该怎么办?”
小钱笑着说:“猴子要是对杀鸡视而不见,就杀猴。”
刘助理说:“要是杀猴,猴也不怕,你还应该怎么办?那个高队长就是厕所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他视死如归,你还能把他怎么样?所以说,邹书记给我们指出了方向,但路怎么走还得靠我们自己。对高队长的处理就有一个度的问题。用句时髦的话说就是弹性挺大,你比如说,把高队长打倒,仅仅撤了他的队长职务是一种打倒,把他投进深牢大监狱也是一种打倒。据我手里掌握的情况,打倒到什么程度是咱们说了算,也就是说,高队长的命运全掌握在咱们的手里。
“同样,对他们大队的魏支书和户长也有个程度问题。就拿户长来说,能为他两肋插刀的朋友就是他的翅膀,和他相亲相爱的对象也是他的翅膀。你说,如果他的朋友和他的对象背叛了他,离他而去,甚至是同他闹对立,是不是就像剪断了他的翅膀一样。这种打击是不是太残酷了。”
小钱说:“刘助理!老辈人都讲,‘拧拆一座庙不拆一对婚’,拆庙拆婚是缺八辈子德的事,咱可不能干这种缺大德的事,会遭报应的。”
刘助理说:“但有些事儿是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走一步算一步吧,这就是政治的残酷性……”
(三章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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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四 章

第  四  章

                     4.1

黄户长拿着魏支书给的古铜钱,并没有回集体户,而是向村外走去。因为还没到收工的时间,社员和知青们还都在地里铲玉米。他想到地里去干点活。
他出了村口,在山路拐弯处的一个高岗上,一片迷人的景色柳暗花明般地豁然展现在眼前。他好像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充满了新鲜感的世界里。山峦环抱,青松翠柏吐露出昂然新绿,绿色中更有那一簇簇山花点染其间,竟相怒放,浅白的、嫩绿的、殷红的、鹅黄的,花团锦绣,姹紫嫣红。一片片舒展的褐色的大地,被破土的高粱苗玉米苗和谷子苗勾勒的像流淌的音乐一样美妙。而那跨山越河的高压线和高压线铁塔更像五线谱一样迤逦远去。那阵阵迎面扑来的浩浩荡荡的晚风像一杯杯醇酒将春天的生机和气息送入他的怀中。夕阳似火,天际灿烂,晚霞辉煌。往日蜿蜒的欢快的碧溪河像钢水一样凝固在大地上,静静地泛着橘红色的光。依山而建的错落有致的幢幢茅舍上的炊烟,更像痴情的村姑们迎风举起的一条条纱巾,期待着晚归的亲人们,欢送着远去的落日,一切都是那样的袅袅婷婷妖妖娆娆。
黄户长迷醉在大自然的景色之中,沉浸在激动的遐想里。他发现他坐着的一块大青石的旁边有几群蚂蚁在搬家,其中有一群蚂蚁正同心协力地拖动一只有几百只蚂蚁大的白白胖胖的已经僵死的大幼虫。他对蚂蚁的团队精神佩服至极。他想,如果人都能像蚂蚁这样团结,还有什么困难不能战胜呢?他看着搬家的蚂蚁,忽然想起了一首农谚:
蚂蚁搬家,蛇过道,
燕子钻天,山戴帽,
必有大雨到。
他急忙向四周观望,只见一只只燕子都像刚刚升起的飞机一样直射云天;雾霭像纱巾一样围在远山近岭的头上;在山道上,果然有被称之为野鸡脖子的蛇匆匆而过。这一切都预示着一场大雨即将到来。山雨欲来风满楼。他下意识地急忙站了起来。山风把他的裤管吹得像旗子一样哗啦啦的响。他联想到,大自然风雨的到来会有这么些预兆,而政治风雨到来之前,为什么一切都是那么宁静。也许宁静就是政治风雨的先兆。如果不是魏支书的紧急通知,大家还都沉浸在太平世界里。他对工作组的印象仍然停留在学校时的军宣队和工宣队的层面上,不过是抓抓纪律而已。一个公社的工作组还能高明到哪里。因此,他没有像魏支书那样谈虎色变。虽然他知道他们的节目《小天鹅舞》的要害之处。在八个样板戏一统天下的形势下,以突然袭击的方式上演这个节目无疑是在向伟大旗手(毛主席的夫人江清)挑战,向当前的无产阶级革命文艺路线挑战,向大好的无产阶级革命文艺形势挑战。这决不是自己无限上纲上线,因为在全国八亿人民里还没有谁敢像他们这样做。想一想,在文艺的花园里,除了八个样板戏以外,那些万紫千红的文艺百花不都是被乱棍打杀了吗?令他欣慰的是,节目早已演完,又有魏支书和军代表县委第一书记作后台,你一个小小的公社工作组能翻起多大的浪。即使你能翻起大浪,有我一颗头颅足够抵押一切罪过了。
生命诚可贵
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
两者皆可抛。
那些千千万万的革命烈士为了真理能够抛头颅洒热血,我为什么不能。也许我的行为仅仅是真理大潮的一个浪花,而这个浪花之于我一个人却是辉煌的一生,和平年代,我为我能有这样的牺牲机会而感到骄傲,感到自豪。什么是真理?在那上千人的大剧场里,那上千人的自发的经久不息的掌声欢呼声就是最好的检验真理的标准。这和在学校里亲眼目睹的和亲自参于策划的那些惨无人道的大批判大斗争和那些肆无忌惮的打砸抢不是具有不可相提并论的意义吗?如果说我的过去有罪过的话,那么我就用我的血去洗涮我往日的罪过吧。过去的是几亿人民集体做的一个噩梦。如今噩梦醒来,眼前的一切是这么的美好,山清水秀,柳暗花明,阳光明媚,春风浩荡,如果再有人要染指这个美好的世界,我五尺男儿决不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晚霞依旧辉煌,但夕阳已经沉入山梁。
收工的社员们扛着锄头说着笑着往回走。黄户长急忙迎了过去。有的社员同他击拳打掌以示友好。还有的社员问他:鸡会开完了?
黄户长也正经八百地回答:“开完了。”
社员们都友好地大笑起来。
有一个社员得寸进尺地又问:“哎!干不(部)!干没干?”
黄户长仍然认真地回答:“干了。”
这个社员张牙舞爪地拥抱着黄户长说:
“你可真被贫下中农教育好了。你的小媳妇在后面哪,你快去吧,她今天又累得够戗。”
黄户长向后面走去。
收工的时候,知青们路过清澈见底的碧溪河时就都忍不住地蹲在河边洗涮起来,所以他们远远地落在了社员的后边。黄户长迎上他们的时候,他们都已洗涮完毕,一个个都是面色滋润精神焕发,正愉快地顺着下坡的山道大踏步地走着,并且伴随步伐的节奏唱着欢乐的歌:
                      日落西山红霞飞
                      战士打靶靶营归
靶营归
                       ……
                      咪捎拉咪捎,
                      拉捎咪倒来
                      愉快的歌声漫天飞
                      1!2!3——4!
                      ……
知青们看见了黄户长,便都停止了歌唱,围住黄户长,不约而同地问:
“户长!有什么指示。”
“户长!有什么新闻。”
黄户长说:“晚饭后,咱们户里开个会。有几件事讲一讲。小七子呢?”
大家七嘴八舌地告诉他:“小七子在后边哪。你快去迎一迎她吧,她连路都走不动了,你不在的时候,我们想帮帮她,可她说啥也不用。”
黄户长向后边迎去。
小七子是真的累了。她没像大家一样在碧溪河洗涮一下,灰头土脸的,显得十分疲惫,细软的头发经过风吹日晒变得焦黄和凌乱,本来非常好看的凤眼失去了光彩,像一双不会转动的没有生命的布娃娃的眼睛。她浑身像散了架一样,无精打采地拖着锄头,懒懒散散地走着。当她远远地看见黄户长的时候,立即兴奋得一屁股坐在了山路边的草地上。
黄户长见小七子坐在了地上,便赶紧跑到小七子的身边,蹲下身子,用手按在小七子的额头上,看她是不是发烧。
小七子不发烧。黄户长放心地握着小七子的一只手,说:
“来,我拽你起来。”
小七子撒娇地说:“不,我走不动。”
“我扶着你走。”
“那我也走不动。”
“我背着你走。”
“那我也走不动。”
黄户长笑了,说:“我背着你,也不用你走,你怎么还走不动?”
小七子也笑了,撅着嘴说:“就走不动。”
黄户长耐心问:“那你想干啥?”
小七子的脸上露出了甜蜜的笑容,眼睛里晶亮的黑眼仁儿上跳动着欲望的火苗。
黄户长明白了,小七子是想和他野合。
自从去年排练文艺节目时,他俩发生了那种关系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了,他俩总是能找到机会去享受青春的快乐,尤其是天气暖和了以后,这种机会就更多了。还是在早春的时候,当山北面的积雪还没完全融化的时候,他们便在山南面窝风向阳地方开始了他们和大自然完全融合在一起的具有生命意义的乐趣。这是对他们劳累的肉体和怅然若失的灵魂的最大的安慰。只要劳动和性爱在一起,便是最根本的幸福。酣畅的劳动赋予了性的不朽的功能和强烈的欲望。而性的愉快更加激发了劳动的热情。原始的人类就是在这样的循环往复以至无穷,才步入到了今天这个样子。可是,人类在创造文明的时候,也异化了自己,渐渐地忘记了根本的幸福是什么。爱变得越来越不重要了。仇恨成了推动历史前进的动力,成了维持社会运转的机制……
黄户长又陷入了难以自拔的思考中。艰苦的劳动之于别的知青是思想上的简单和肉体上愉快。而之于黄户长的却是越来越沉重的思考。他常常因思考而忘记了劳累,忘记痛苦,甚至忘记了爱。
小七子知道黄户长又开始思考了,他总是有一种天降大任的沉重背负感。小七子的经历以及她妈妈和她姥姥的经历告诉她,一个人实在是太渺小了,渺小的就像一只蚂蚁,随时随地会被来自大自然的和社会的巨大的力量碾碎。她佩服黄户长,但她不想让黄户长被那种巨大的力量碾碎,她要让黄户长平安地和她长相斯守。她知道没有一种力量能使黄户长回心转意,只有爱才能暂时把他拉回到愉快的现实中去。
小七子转过头,面向广阔无垠的远处望去,动情地说:
“户长哥,你看那边。”
黄户长顺着小七子指引的方向看去,可是他没看见什么有意义的东西,他不解地转回头疑惑地看着小七子。
小七子说:“整个半边天都烧红了,而你却这么冷。”
黄户长这才注意到燃烧的晚霞。在天际处,山婆婆正痴情地撅着嘴等待着太阳公公的亲吻。太阳公公终于低下了头,热情地亲吻着山婆婆。是它们伟大而热烈的爱烧红了半边天。
黄户长终于被大自然的爱情感动了,他伸手把小七子紧紧地楼在怀里。小七子一下瘫软在户长的怀抱里。他们像太阳公公和山婆婆那样热烈地亲吻起来。当爱的序曲奏响的时候,那么爱的正剧已经为期不远了。他们亲吻着,缠绕着,抚摸着,颤抖着,撞击着,喘息着,呻吟着,他们是空中的一片云,是山谷里的一缕风,是溪流里的一滴水,是宇宙里的一颗星,是路旁的一棵野草,是山坡上的一朵野花,是大地上的一片庄稼。他们又什么都不是,他们只是他们自己,是大自然中的一对山鬼。殷红的金达莱、金黄的婆婆丁、淡紫的马兰花、长着雀斑的野百合还有那毛茸茸的小毛毛狗们都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惊愕地看着草地上这一对赤条条的山鬼打架。
太阳公公想要休息了,它钻进了山婆婆的怀抱里,四野开始凝聚在一片灰蒙蒙的雾气中,像在睡床上放下了蚊帐一样。
小七子侧着身子,用手抚摸着黄户长结实的胸膛。
黄户长问:“大家都在河里洗洗脸,你怎么不洗?”
小七子把两只手伸在户长的眼前,让他看,只见那纤细的两只小手掌上长出了几个水灵灵大水泡。
黄户长心痛地说:“我不是告诉你了吗,铲地的时候锄把不要握得太紧。请几天病假吧,反正现在活也不是太忙。”
小七子说:“不!”
黄户长说:“那怎么办?要不跟高队长说一说,安排点别的活。”
小七子说:“不!”
黄户长叹了一口气说:“等你的手锻炼的不打泡了,你的手就不是舞蹈家的手了。”
小七子突然高兴地说:“那时候就是黄户长家的手了。”小七子伏到了户长的身上,用她那樱桃小嘴咬户长的眼睛耳朵鼻子嘴唇下巴,一直向下面咬去。
黄户长眼望着深邃的天空,体味着那种被尖利的小牙齿噬咬的快感,闻着她那和汗味混在一起的体香。
小七子重新趴到了户长的身上,深情地问:
“社员说你去开鸡会了,啥内容?”
黄户长用双手捧着小七子的小脸蛋淡然一笑,说:
“魏支书说公社要往咱们大队派工作组。”
小七子问:“工作组是干啥的?”
黄户长说:“具体干什么,谁都不知道,但是,大家听说工作组要来,都显得挺紧张。他们说,‘工作组进了门,干部吓掉了魂,不管有无问题,至少扒层皮儿’。肯定是没有好事。魏支书说咱们集体户没有什么大问题,就怕追查《小天鹅舞》事件,叫咱们有点思想准备。”
小七子听说要追查《小天鹅舞》,一下子从黄户长身上坐起来,紧张地问:
“那怎么办?”
黄户长说:“你别紧张,天塌下来还有我呢,你怕啥。晚上咱们开个会,大家研究一下对策。”

                   4.2

晚饭后,女生都来到了男生的屋里。
黄户长说:“大家静一静,现在开会,从打县里汇演结束以来,咱们是不是好几个月没唱歌了,现在咱们唱支歌好不好?”
大家有气无力地答道:“好——”
黄户长说:“怎么像没睡醒似的,大点声,好不好!”
“好!”大家的声音总算提高了八度。
黄户长说:“这还差不多,我起头,团——结——就是力——量,唱!”
黄户长用他那刚健的动作指挥着,他的头发随着他的手势有节奏地甩动起来。可是他没指挥几下,他的那种刚健气势便被大家软绵绵的毫无生气的歌声融化了。他不得不放下手臂,无奈地说:
“大家怎么了,像摇篮曲似的,我都快睡着了,把胸挺起来。”黄户长说着把嗓音提高了八度一字一顿地唱道:“团——结——就是力——量,唱!”
这次大家都挺起了胸憋足了劲提高了嗓门唱了起来,但是这次还不如上次,上次虽然没劲,好赖在音调上还比较和谐。而这次,也许是好久没唱的原因,大家都没找准调门儿,声音虽然挺高,却是一片吱哇乱叫的声音,就像乐队在演奏前调试乐器一样。没等黄户长喊停,大家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黄户长厉声喊道:
“都到院子里去,集合排队。
“立——正!稍息!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团——结——就是力量!唱!”
                  团结就是力量
                  力量是钢
                  力量是枪
                  ……
这回大家都挺胸收腹,双目炯炯有神,青春的气息又充溢进了已是健壮的丰满的躯体里。因此歌声格外雄壮有力,字字铿锵作响。
大家唱完了歌都感到意犹未尽。
黄户长说:“从打下来,咱们的‘早请示晚汇报’‘三忠于四无限’也不知道是啥时候就都不搞了,咱们是不是有点挺对不起毛主席的,不过毛主席他老人家看见咱们在农村这样认真地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一定会原谅咱们的。咱们给他老人家跳个忠字舞吧,好不好?
好!
排成两排的知青们,自动地伸开了两臂,向着北斗星的方向,向着北京的方向,跳起了忠字舞:
                  敬爱的毛主席
                  我们心中的红太阳
                  敬爱的毛主席
                  我们心中红太阳
                  我们有多少知心的话儿
                  要对您讲
                  我们有多少幸福的歌儿
                  要对您唱
                  ……
歌声驾着春日的晚风向已是充满雾霭的田野飞去,向星光闪烁月光如玉的黛色的夜空飘去。
大家回到屋里后,黄户长说:
“同学们!咱们下乡快一年了。在这不算短的时间里,我们战胜了许许多多意想不到的困难,度过了艰苦的劳动关和艰辛的生活关,终于取得了不小的成绩,赢得了各级领导的肯定和广大贫下中农的信任。我想问大家一句,我们取得这些成绩关键是什么?”
罗济由衷地说:“那还用说,是咱们黄户长领导得好呗,大家说,是不是?”
大家异口同声地答道:“是——”
黄户长说:“我不否认一个领导者的作用,但这还不是问题的关键。”
罗济又问道:“那你说问题的关键是什么?”
黄户长说:“为了让大家真正认识这个问题,我不想用一句话做简单的回答。我先问大家几个问题,大家自然会得出结论,第一个是,大家还记不记得,咱们下乡头一天的劳动,那次劳动,由于小七子不会干活,把粮食糟蹋了一地,大家还记得不记得?”
大家七嘴八舌地都说没有忘记。
黄户长说:“农村也不是世外桃源,同样存在着正义和邪恶两种势力。大洋马就是邪恶势力的一个代表,她身为大队妇女主任兼小队妇女队长,利用职权之便,借题发挥,打击小七子,她的丑恶用心昭然若揭。当时,咱们的李小虎还给了大洋马一点颜色。在这件事上,我想问大家的是,大洋马虽然用心不良,但是,咱们的小七子的活干得确实不好,而大洋马又是打着批评小七子的幌子,为什么最后她又向小七子道歉了呢?”
有的知青说,听说大洋马是叫大队魏支书狠狠地批评了一顿。还有的说,是咱们集体户团结的好,像铁桶一样,别人不敢轻易欺负咱们。
黄户长肯定了大家的说法:“大家说的都对,但我认为最根本的是咱们团结的好。也许有的同学会钻空子,说是上级领导的支持应该是第一位的。可是我问大家一句,如果我们户像一盘散沙一样,形不成一股有生力量,干啥,啥不行,在这种状态下,你们说,上级领导还能支持咱们吗?这是一。
“二是,去年的‘出米率’事件,大家也不会忘记,现在看,在这件事上,不光是社员有一定的错误,由于我们在认识问题上有偏差,在解决问题的方法上也有失误的地方,这才造成了全体社员和集体户两大阵营的严重对立,险些酿成大规模的械斗,按理说,上级应该对社员和我们各打五十大板,可是在公开的场合下,上级却没有批评我们,而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旗帜鲜明地支持了我们,而对我们的错误只是在个别的场合下,从爱护我们的角度出发,以讲道理的方式指出了我们的不足之处。大家说这又是为什么?其根本原因是不是还是因为我们团结的好。
“以史为镜而知兴替。过去我们团结了,所以才有我们集体户今天的成绩。推而论之,如果今后我们仍然像过去一样继续团结下去,也一定会有更加美好的明天。可是,客观事物的发展总是有其自身规律的,是不能都按照我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在我们团结的大道上总会出现一些不和协的因素,影响我们的团结,甚至破坏我们的团结。因此,我们要前进,要取得更大的成绩,就必须高举团结的大旗,团结!团结!再团结!”
罗济是集体户公认的小诸葛,平时只有他的思维才能和黄户长保持同步,所以当黄户长讲话时,也只有他总爱插话。这时他又插话道:
“我说户长!今天晚上又是唱团结歌,又是引经据典地讲团结。是不是要发生什么事呀。”
黄户长说:“知我者,小诸葛也。”
黄户长把公社要往百花沟大队派工作组以及大队干部对工作组谈虎色变的一些情况向同学们介绍了一遍。然后说:
“大队魏支书和我最担心的就是咱们户在县里跳《小天鹅舞》这件事。大家知道,在当前这种形势下,无论怎样给《小天鹅舞》上纲上线都不会过分。咱们捅了这么大的漏子,竟能这么平安无事,是不是有点太不真实了。俗话说‘不是不报,时间未到’。所以我想,这回工作组下来了,该是找咱们算总账的时候了。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今天晚上的会就是让大家研究一下,工作组来了后咱们应该怎么办?尤其是在《小天鹅舞》这件事上咱们应该统一口径,免得工作组一问,咱们说得漏洞百出驴唇不对马嘴。”
李小虎说:“我认为团结确实是最重要的,过去咱们团结了,但团结的还不够,我们应该像刘备关羽张飞那样撒血为盟,结成生死与共同舟共济的把兄弟,那样的话,亲爹亲妈都破坏不了。我去杀只鸡,咱们喝鸡血酒拜把子吧。”李小虎说着话就要出去抓鸡。
黄户长呵斥道:“小虎!你给我坐下,我们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知识青年,不能搞封建流寇那一套。”
李小虎是黄户长的第一崇拜者,所以他听黄户长这么一说便一屁股又坐回到了炕上,嘴里嘟哝着:“流寇怎么了,我看流寇比咱们讲义气,流寇从不自相残杀。”
罗济说:“小虎!你说的话有点小问题,你说的咱们是指谁,是不是指共产党,共产党自相残杀了吗?”
李小虎说:“我没说,可是文化大革命以来,从上到下不都是在自相残杀吗?”
罗济说:“这怎么能说是自相残杀呢,这是两条路线的斗争,是和平时期关系到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阶级大搏斗,你怎么能把在马克思列宁主义指导下的无产阶级革命运动同封建流寇思想相提并论呢……”
李小虎不服气地说:“我没有你的理论水平高,可眼前的事都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昨天还都是好同学,好老师,好工人,好将军,好元帅,好领袖,怎么一夜之间就都反目成仇了,互相斗得你死我活的……”
黄户长急忙打断李小虎和罗济的争执,说:
“你俩把嘴都给我闭上,现在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眼看都火烧眉毛了,你们还有这份闲心,工作组说到就到,咱们还是想想办法,怎么蒙混过关吧。”
黄户长的话把大家逗乐了。
罗济说:“黄户长!你叫咱们想办法,我总感觉有点老虎吃天——无处下口。你是不是以工作组的身份提出几个问题,这样有个针对性,咱们也好讨论。”
大家都赞成罗济的建议。
黄户长说:“我也没当过工作组,我也不知道应该提些什么问题,要不这样吧,大家都以工作组的身份提问题,然后大家再集思广益地回答问题,行不行?”
同学们都异口同声地回答:“行!”
黄户长问:“谁先开第一炮?”
大家都在想问题,一时屋里寂静无声。
罗济说:“他妈了的,这工作组还挺难当的。”
大家又都笑了起来。
黄户长说:“罗济你先带个头吧。”
大家都拥护黄户长的建议。
梁新说:“干脆,罗济你来个即兴表演吧,你就演工作组,这样大家就都能进入状态。”
大家都热烈鼓掌拥护梁新的建议,并把罗济从炕上推到了地上,让他表演工作组。
罗济一开始还有点谦虚,说:“我也不知道工作组是啥样的。”
梁新说:“可是你比我们聪明呀,你是大家公认的小诸葛,你不能徒有虚名。大家说小诸葛是不是应该先表演?”
大家的情绪更加高涨了,都异口同声喊:“是!”
“小诸葛!”
“来一个!”
“小诸葛!”
“来一个!”
集体户的知青们都是最好的演员,大家对即兴表演都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
罗济平常也都是以小诸葛自居,自视高人一等,这回他就没有退路了,于是只好厚着脸皮说:
“我演就我演,工作组也是人,你们在屋里等着,我到外屋地画个装。”
黄户长说:“这种即兴表演很容易把我们的思路引入正轨,所以说,大家一定要认真对待,不能视为游戏。”
罗济来到了外屋地,顺手从柴火堆里拣出一把像手枪一样的树根插在裤腰带上,把有些发白的黄军装的纽扣都揭开了,敞着怀,又用两条麻绳把裤脚扎紧,再把帽子翻过来,帽里子朝外,这样其形状就有点像伪军的军帽,歪戴在头上,手上攥着的一根粗麻绳头不停地摇着圈。他觉得差不多了,便一脚踢开了门,伸着脖子,晃晃悠悠地走进了屋里。
屋里的人都乐疯了。
罗济用乜斜的眼睛扫视了一圈,然后走到梁新身边,照着梁新的胳膊就抽了一鞭子,用公鸭嗓子喝道:
“说!谁是共产党?”
梁新一边躲着鞭子一边说:“你他****工作组就是你这个熊样呀,说你是伪军小队长还差不多。”
黄户长说:“不行,重来,角色你没弄懂,你这副摸样确实像二鬼子。我们是叫你演工作组。工作组是共产党的干部,要有一个‘高大全’的正面形象,问话的时候,也不能像国民党的刽子手拷打地下工作者那样。应该像老八路和老百姓谈家常一样。”
黄户长不自觉地当上了导演。
罗济用手里的鞭子推了推帽子,说:
“我怎么忘这个茬了,过去一演节目,我指定是演二鬼子,习惯了,我重来。”
罗济重新回到外屋地,把衣服重新穿利索了,把帽子也戴正道了,把自己的面容也调整成了干部的那种一本正经的模样,然后潇洒地推门进屋,喊道:
“同志们好!”
知青们异口同声回答:“首长好!”
“同志们辛苦了!”
“首长辛苦!”
罗济犹豫了一下,不知还应该问些什么,于是下意识地问道:
“同志们吃饭没有?”
这下屋里可乱了套,大家嬉笑着,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有的说吃完了,有的说还没吃,还有的说刚吃完,现在又饿了。
罗济仍然绷紧了脸,一本正经地说:
“请同学们谈一谈谁是《小天鹅舞》的黑后台好不好?”
大家又异口同声地回答:“不好!”
罗济说:“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希望同学们不要执迷不悟。”
黄户长喊道:“停!大家严肃起来,不能当儿戏闹起来没完。我想工作组下来了解情况,一定应该是个别谈话,带有背对背互相回避和保密的性质。这是一。二是他们不会直截了当地提出问题,一定是很委婉的,甚至会设计一些圈套,引诱大家谈出事情的真相,这叫引蛇出洞。还有找大家谈话的次序也一定是先普通后重点,先群众后干部。这样,他们在掌握了一定的情况后,就可以对关键人物进行攻心战。罗济你好好琢磨琢磨,是不是这个道理。好!再来一次,这次认真一些,大家也都认真点。”
罗济用他那犀利的目光扫视了每一个人,最后定格在梁新的身上,随后走了过去。
梁新急忙像猴子一样把四肢缩在一起,做害怕状,对罗济说:
“你可别冲我来,我十个脑子也玩不过你一个脑子。”
大家都吃吃地笑。
工作组(罗济饰)一本正经地坐在了梁新的身边,说道:
“小梁同志,你是不是很害怕工作组?”
黄户长提醒地说:“梁新!认真点。”
梁新坐直了身子,对罗济说:“恩!有点怕。”
工作组(罗济饰)说:“你看,我可怕吗?我不是跟普通人一样吗?我知道有些人把工作组说得非常可怕,这种游戏也太小儿科了,早在民主革命时期,国民党就把共产党说成是青面獠牙的样子,可是他们这样说并不影响共产党去夺取政权。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如果你没做亏心事,你为什么要害怕呢?你做亏心事了吗?”
梁新说:“我有啥亏心事。”
工作组(罗济饰)说:“你没做亏心事就好,你没做亏心事,你和我们就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既然是战友为什么不能真诚对话呢?
“还有我们工作组到基层工作,不是像有人散布的那样,就是专门整人来了。不否认,过去的工作组确实伤害了一些好同志,但决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呀,不能一概而论。
“还有我们找人谈话,也不一定就是让你揭发×××。更主要的,我们只是想通过谈话的这种形式同大家交朋友,一个大队就巴掌大的地方,芝麻大的事不出一袋烟的工夫,全村就都知道了,还非得正经八百地通过你们的揭发才能知道吗?
“你比如说,你们演的《小天鹅舞》问题,且不说县委第一书记早作了肯定,即使是没肯定,稍有点文化知识的领导同志也不会求全责备。毛主席一再号召大家学习哲学,目的就是叫大家看问题要全面地看,历史地看,相互联系地看。退一步讲,就算是《小天鹅舞》有问题,可是她才是一个只有一分钟时间长的返场节目,而你们的主体节目《洪湖水》的时间长度有近两个小时,他们之间根本不成比例。即使是别有用心的人想要以偏概全,他们也不会不顾及自己的形象和影响。小梁同志,你说是不是?”
梁新真诚地说:“那是,那是。”
工作组(罗济饰)继续说道:“你们上演《小天鹅舞》的深远意义,一般人是理解不了的,只有那些老革命家以高瞻远瞩的气魄和勇气才能做出这个具有历史意义的重大决定,你说是不是?”
梁新赞同地说:“那是,据说上演这个节目就是小七子她姥姥和她妈妈策划的,她姥姥就是从延安过来的老革命。”
工作组(罗济饰)说:“是呀!这些老革命,过的桥比我们走的路还要长,吃的盐比我们吃的粮还要多,她们是革命的宝贵财富呀。还有,我们虽然反对血统论,但不能不承认,环境对一个人的影响是非常重要的。近水楼台先得月。小七子的妈妈和小七子长期生活在老革命的身边,对于他们世界观的形成和改造是得天独厚的。”
梁新说:“听说她妈妈是从苏联留学回来的,现在还关在牛棚里。我们的节目都是由她妈妈改编的。”
工作组(罗济饰)说:“要想演好一个节目,只要努力了,一般情况下,不是作不到。可是要想改编好一个节目,如果你不具有扎实的专业知识,即使你再努力也改编不出来。真难为小七子的妈妈了,关在牛棚里还帮助你们改编节目。”
梁新说:“听我们黄户长说,小七子的妈妈是请了七天假。”
工作组(罗济饰)说:“这就更不容易了,关在牛棚里还能请下来七天假?”
梁新说:“这有啥不容易的,她妈妈是以她女儿和黄户长订婚的名义请的假。”
工作组(罗济饰)说:“这不可能吧,一个关在牛棚里的带罪之人,还敢欺骗专政机关!你这样说,是不是有个人的成见。”
梁新急忙起誓:“我要是有个人成见,我是你儿子,不信你问黄户长。”
梁新说这句话的时候向黄户长望去。他发现黄户长正在用极其犀利的目光注视着他,并且户里所有的同学也都在用诧异的目光审视着他。这时他好像掉进冰窟窿里一样,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他满脸通红,无地自容地低下了头。
罗济也从工作组的身份恢复到了常态,对梁新说:
“你算完了,工作组来了,第一个叛徒就是你。”
黄户长说:“不要停下来,继续演下去。”
工作组(罗济饰)转过身来坐在殷继红的对面,说:
“小殷同志,你爸爸近来身体可好呀?”
殷继红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然后赶紧闭住了嘴,进入状态,说:
“我也不知道,从打春节以来已经好几个月没回城了。”
工作组(罗济饰):“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爸爸身为县委第一书记,担子重啊。作女儿的应该经常回去看看。”
殷继红说:“生产队里的农活这么忙,我怎么好意思总往回跑。”
工作组(罗济饰)说:“不能这么看问题,大家不会攀比你的。因为你不是在搞特权,你实质上是在替全县人民关心你爸爸。自从你爸爸到任以来顶着极左路线的压力,逆着全国范围内砍资本主义尾巴的潮流,不但在全县范围内恢复了被砍掉的每个社员的二分自留地,并且还允许社员开小片荒,搞家庭副业。也许从你的角度还认识不到这几件富民工程的政治意义和历史意义。怎么向你形容呢,这几件事的意义就像解放初的打土豪分田地一样重要。”
殷继红说:“这是我爸爸应该作的。我爸爸常说,就连封建社会的七品县令都说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白薯。共产党的干部到了一个地方就应该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是共产党领导干部的起码准则。”
工作组(罗济饰)说:“可是在现实生活中,许多领导干部由于没有真正地掌握马列主义的核心精神,尽管他们的主观愿望有时是好的,但在具体的工作实践中却做了许多坑害人民的事。一个人的马列主义水平的高低不是表现在嘴上,而是表现在对待人民的根本利益上。比如说,你们上演的《小天鹅舞》,同样是共产党的领导干部,有的就把它视为洪水猛兽,而你爸爸却认为是阳春白雪,并且还题了辞,说“人民需要阳春白雪”。有的人私下议论,说你爸爸是为他的女儿题的词,因为他的女儿是跳《小天鹅舞》的主要演员之一。你是怎么看这个问题的?”
殷继红说:“有些人这样想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客观上毕竟存在着这种父亲与女儿的亲情关系。然而,令人遗憾的是,这些人永远不会理解一个从延安走出来的党的高级干部的胸怀和境界。爸爸要关怀我,完全可以不用这种方式。甚至可以说如果是为了躲避罪责和灾难,我也可以完全不用我爸爸的庇护,你只知道我是军代表县委第一书记的女儿,可你一定不知道我还是沈阳军区司令的干女儿,你一定还不知道在战争年代我妈妈是这个司令的救命恩人,我从小到大一直生活在司令的家里,并且是司令儿子的未婚媳妇。你说,就凭这种关系,我还需要父亲的庇护吗。”
罗济立即从饰演工作组的自我陶醉中清醒过来,变的瞠目结舌。在场的知青们也都为殷继红这段鲜为人知的身世而惊愕不已。
黄户长问:“殷继红!是真的吗?”
殷继红笑着说:“是不是真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是不是把工作组震住了。”
黄户长感动了,说:“太好了,你们都是最出色的演员,罗济!你们继续演下去。”
罗济说:“不行了,在司令儿媳妇面前,我找不到感觉了。”
梁新兴灾乐祸地说:“没电了吧,你也就这么点起子,就能在老百姓面前摇头晃脑的。”
黄户长说:“殷继红你先说。”
殷继红立即进入了状态,说:
“我认为在处理《小天鹅舞》事件上,作为县委第一书记的爸爸表现出了高超的驾御局势的能力和水平。我们集体户的同学们都知道,排演《小天鹅舞》时,我爸爸被列为是第一号保密对象。并且大家都不会忘记,《小天鹅舞》刚在台上出现,爸爸曾愤然退出会场,可是在汇演闭幕式上,爸爸又以题词的方式给予了肯定和高度的评价。我认为,即使《小天鹅舞》本身一点问题都没有,在八个样板戏统治全国文艺舞台的形势下上演这样的节目也是不和适宜的。但是,问题突然出现了,爸爸冒着极大的政治风险,力挽危局,与其说是爸爸以革命家的睿智,高瞻远瞩地展望到了《小天鹅舞》的潜在意义,还不如说爸爸是为了保护全县上万名知识青年的积极性更现实一些。因为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未来是属于青年人的。凡是参加文艺汇演的人都不会忘记,会场上数以千计的知青们无不为《小天鹅舞》欢呼雀跃。是知青们的青春热情感动了爸爸。”
罗济说:“你比阿庆嫂还厉害,既为你爸爸开脱了责任,又把你爸爸吹捧了一番。”
殷继红用手掠了一下齐耳短发,使着小脾气说:
“本来的么,那我不说了。”
黄户长说:“殷继红的说法具有非常高的水平,她既保护了自己,保护了县委第一书记的爸爸,又让工作组无可挑剔。大家都应该学习借鉴。罗济,你继续表演下去。”
罗济又变成了工作组的嘴脸,坐在了小七子的对面,用极其恐怖的目光逼视着小七子,直到小七子惶恐地低下了头。
工作组(罗济饰)单刀直入地说道:“请举起你的右手,向毛主席发誓。”
小七子心慌意乱地向黄户长投以求助的目光。
工作组(罗济饰)提醒道:“现在我们是个别谈话,黄户长救不了你,谁都救不了你。举起你的右手。”
小七子凄楚地重新低下了头,不安地举起了右手。
工作组(罗济饰)讽刺地说:“你连向毛主席发誓的勇气都没有,你是不是心里有鬼呀?”
小七子恐惧地点了点头,又急忙摇了摇头。
工作组(罗济饰)说:“你向毛主席发誓,对工作组决不说谎。”
小七子用颤抖的声音说:“我向毛主席发誓,对工作组决不说谎。”
工作组(罗济饰)说:“好了,把手放下吧。你姥姥是一个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现在靠边站了,是吧?”
小七子说:“是。”
工作组(罗济饰):“你妈妈是一个从苏联留学回来的芭蕾舞教师,因涉嫌里通外国、崇洋媚外和资产阶级生活作风等问题被羁押候审是吗?”
小七子的头更低了,用更加不安的声音回答:“是。”
工作组(罗济饰):“你因拒不揭发检举你妈****问题而被开除了红卫兵,之后便离开了学校,在社会上流浪,是吗?”
小七子:“是。”
工作组(罗济饰):“据群众揭发,你妈妈是以你和黄户长订婚的名义请了七天假为你们改编剧本,是吗?”
小七子紧张地向黄户长看去,犹豫地说:“是,不是。”
工作组(罗济饰)厉声喝问:“到底是不是?”
小七子底气不足地回答:“我也不知道。”
工作组(罗济饰):“你可以欺骗工作组,但你不能欺骗毛主席,因为你是向毛主席发过誓的。你再回答一边,是,还是不是?”
小七子无可奈何地回答:“是。”
工作组(罗济饰):“排演《小天鹅舞》是谁最先提出来的?”
小七子又向黄户长望去。
工作组(罗济饰):“不要看别处,回答问题。”
小七子只好据实回答:“是我妈妈。”
工作组(罗济饰):“你妈妈为什么要这样做?”
小七子说:“我妈妈说,把苏联芭蕾舞搬到中国舞台上,是她一生的追求目标。她本来对自己的这一理想不报任何希望了。由于我们集体户要参加县里的文艺汇演,她把这一希望寄托在我们的身上了。她说,自己女儿能在县里的小舞台上跳一段正宗的苏联芭蕾舞,就是死,也可以瞑目了。”
工作组(罗济饰):“你妈妈看到了吗?”
小七子说:“看到了。演出那一天,我妈妈陪着我姥姥从省城来到了县里,看完后就悄悄地走了。”
工作组(罗济饰):“你妈妈又是以什么名义请的假?”
小七子:“以给我姥姥看病的名义。不过我姥姥当时确实病得挺重。她们回到省城后我姥姥就去世了。”
小七子伤心地哭了起来。屋子里的气氛变得十分沉闷和压抑。冷若冰霜的工作组也变成了真实的罗济。
罗济茫然地看着黄户长,说:“我演不下去了。”
黄户长用两只手不停地抛着魏支书给他的那枚汉代五株铜钱,胸有成竹地说:
“你至少还应该和我谈一次话,你不觉得我才是你真正的对手吗?”
罗济立即重新振作起来,说:“是吗?那我就奉陪到底。”
棋逢对手,将遇良才。集体户的同学们看到这两个一向让他们敬佩的才华横溢而又旗鼓相当的对手要较量一番,便立即从刚才那阵压抑的气氛中解脱出来,为黄户长和罗济热烈鼓掌。
工作组(罗济饰)单刀直入地问道:“黄户长同志!尽管你们户在全县知青文艺汇演中一举夺得了全部的重要奖项,你作为集体户长,文艺节目的总负责人,并且早在学校的时候就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理论家,你认为在当前的形势下,你们上演《小天鹅舞》合适吗?”
黄户长:“肯定地说,不合适。”
工作组(罗济饰):“为什么?”
黄户长:“首先从政治上谈这个问题。马列主义的核心理论是阶级斗争。在这一理论的框架下,文艺首先应该是为阶级斗争服务的,应该是无产阶级专政工具的一部分。而《小天鹅舞》不论是内容还是形式都违背了这一原则。具体地说《小天鹅舞》在内容上的要害是宣扬了阶级斗争熄灭论,作为资产阶级统治阶级的总代表齐格弗里德王子和作为贫民阶级的代表天鹅姑娘奥杰塔之间的相爱及其结合,其罪恶目的就是要使人民相信,阶级矛盾是可以调和的,阶级斗争是可以熄灭的。
“从形式上看,芭蕾舞这种艺术形式是彻头彻尾的典型的西方艺术形式。在中世纪时代,她起源于欧洲。到了十九世纪,在俄国沙皇的倾力扶持下,发展到了登峰造极地步。在二十世纪,苏联修正主义虽然推翻了沙俄帝国,但却全盘地继承了沙俄的芭蕾舞艺术。
“仅从这两点看,在当前形势下,上演《小天鹅舞》舞是不合适的。”
工作组(罗济饰):“既然你们知道在当前的形势下上演《小天鹅舞》不合适,你们为什么还要顶风上演呢?”
黄户长说:“我们是从两个方面考虑这个问题的。一是,艺术形式是不应该有国界的,从一般意义上说,艺术形式也应该没有阶级性。比如说,当前,代表中国无产阶级文艺典范的八个革命样板戏,就是借鉴了和继承了西方的交响乐和中国传统的京剧艺术,是西方艺术与中国传统艺术相结合的产物。
“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把西方的芭蕾舞艺术形式同中国的革命歌剧《洪湖赤卫队》相结合,无疑是具有深远的历史意义的,甚至可以想象得到,我们的这一举措,在将来也许可以载入中国的艺术史册。但是,由于帝修反对我国的严密封锁,我国人民对芭蕾舞这一艺术形式还处在完全陌生的状态下。比如,在我们这个拥有一百多万人口的大县,知道芭蕾舞是什么艺术的人,绝不会超过几个人。
“有比较才有鉴别。我们只向观众提供了一个经过移植改造后的《洪湖赤卫队》芭蕾舞,这样,在广大观众的思维领域里就会留下一个巨大的疑问空间,人们会不断地提问,外国芭蕾舞是什么样的?如果对这样的问题没有一个具体的交代,广大观众不但不能全面深刻地认识和理解我们改编的《洪湖赤卫队》芭蕾舞的意义和价值,甚至还有可能产生诸多不必要的猜想,更不利于对资产阶级艺术的批判。因此,我们在完成了改编任务后,经过缜密研究,决定利用返场的机会,选择一段原滋原味的西方芭蕾舞节目,供广大观众批判参考。就像县委宣传部组织全县干部观看日本法西斯电影《山本五十六》《东条英几》《啊,海军》一样,目的是从反面教育广大群众。当然,我们选择这段节目是有一定的限制条件的,既要达到介绍西方芭蕾舞形式的目的,又要确保这一西方艺术所承载的思想内容不会对我国广大观众造成负面影响。这些限制条件是,首先在思想内容上要没有明显的政治倾向。比如说,我们选择的《小天鹅舞》是《天鹅湖》总剧中的一个小节目,其内容仅仅是表现四个小天鹅欢乐跳舞的场面,并没有明显的政治色彩。其次是,在时间上要控制在最短的时间以内,绝不能给观众造成喧宾夺主的印象。《小天鹅舞》的演出时间长度只有一分钟,是我们的主体节目《洪湖赤卫队》时间长度的一百五十分之一左右。由于我们采取了这样的限制条件,既达到了我们的目的,又杜绝了被阶级敌人利用的可能性。”
黄户长用手抚摸着那枚汉代五株铜钱,得意地看着工作组(罗济)。
工作组(罗济饰)的嘴张了几张,最终只好无奈地说道:
“我为你的天衣无缝表示钦佩。但我还要核实一个问题,据小七子交代,你们选择《小天鹅舞》的最初目的仅仅是为了实现她姥姥和她妈****终身理想和夙愿。关于这一点,你怎么解释。”
黄户长胸有成竹地说:“我相信,从现在开始,大家都会以我的方式去谈论这件事了。”
集体户的会议以即兴表演的形式开完了。黄户长最后总结说:
“同学们!我们的即兴表演式的会议开完了,虽然这一新颖的会议形式收到了意想不到效果,但现实生活要远比我们所表演的要复杂的多,因此,我们千万不能掉以轻心高枕无忧,我们应该像殷继红她爸爸那样,在不断变化的像万花筒一样复杂的现实生活中,要学会随机应变地驾御局势的能力,否则,我们就会在实践中碰的头破血流。
“还需要强调一点得是,我们虽然不应该像封建流寇那样撒血为盟结拜兄弟,但我们是同窗十年的同学,如今又同住一个屋檐下,同吃一锅饭,同喝一缸水,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生活劳动在一起,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不但比封建流寇的把兄弟要亲密的多,甚至比亲兄弟姐妹还要亲密,因此,从今往后,我们要更加紧密地团结在一起。黄户长举起了右手,说,现在让我们宣誓:
我们是情同手足,义比南山的兄弟姐妹!
我们是情同手足,义比南山的兄弟姐妹!
我们要风雨同舟荣辱与共!
我们要风雨同舟荣辱与共!
          我们要互助友爱决不背叛!
          我们要互助友爱决不背叛!
          ……
誓言像鸟儿一样飞出窗棂,飞向缀满闪烁繁星的茫茫夜空。
(四章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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