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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瞎子作品集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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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2-7-21 08:02:10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鬼杀 ------思念的故事


云峰没命地叫我的时候,我正低头把一大盘鸡肉从烤炉里取出来。这个CHINESE BUFFET的厨房狭长而拥挤。我赶忙把食物放在不锈钢工作台上,朝外走去,一路不断闪避其他忙碌的厨师,同时留心别让热油溅到自己脸上。离开了热烘烘的厨房,冷气让我精神一振。那个台湾老板面带施舍地告诉我升职的消息而我的脸上也立刻露出了他期望的感激的神情并且开始喃喃地说着谢谢栽培的话。我要去一个很偏远的城市,这没什么,重要的是我是主管并且每个月能多挣1000块钱。下班回到自己的房间,我想了想,给云峰挂了个电话,他曾经在那个城市呆过。“拉雷多?那鬼地方连他妈草都不长。”他听了我的事,有点吃惊。

  “我知道,”在电话这头我有些不以为然,丫纯粹是在嫉妒,“你不是在那儿呆过吗,告诉我哪儿有便宜的房子租?我要最便宜的。”他想了想,“倒是有个地方,三房两厅的HOUSE,特便宜,每间才225一个月包水电家具,还有独立卫生间。住的都是中国人。”我赶紧问他要电话地址,他给了我然后迟疑着说,“我劝你别住那儿。”“为什么?”

  云峰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里面死过人。割腕自杀。”

  我找到这个地址的时候已经深夜,墨西哥房东大妈都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她给我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设施,又让我看了看自己的房间就匆匆回去。我把行李搁下,周围看了看。还成,虽然小点儿不过还算干净,公用的厨房冰箱微波炉灶台一应俱全。其他两间房都关着门,看不出有人的迹象。想起云峰的话真有些阴森恐怖的味道,赶紧转念别他妈自个儿吓自个儿了还是看看稿子罢趁着不困。回屋打开灯,把写了几个月没写完的小说拿出来坐在桌边心神不定地瞎琢磨,没一会儿想起啤酒还在车上得弄到冰箱里去于是又赶忙起身。我正专心致志弯腰把啤酒往冰箱里送的时候,突然觉得有人站在身后。扭头一看,一女的披头散发正瞅我呢登时就是浑身一激灵。她倒是特友好地笑笑:“对不起,没吓着您罢,我来拿点儿橙汁。”声音温柔亲切。我面色苍白地把啤酒放好,想想又拎出一罐,勉强笑着说没事儿没事儿这就好了。回到屋里心还是怦怦直跳转身见她端着个玻璃杯好奇地在门边往里瞅眼神忽闪忽闪,端杯子的右手半截露在睡衣袖口外面白皙浑圆,特别是腕口也没有刀伤的痕迹。于是笑着说没关系进来坐吧我今天刚到。眼神留心着她的左手,但它缩在袖子里除了隐约五个纤细的手指什么都看不着。她一边好奇地打量着我的房间一边谢谢,然后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醒了睡不着能不能和你聊聊天。“没问题,”我赶忙把桌上的纸片收成一摞替她搬开椅子,做了个请坐的手势。她喜滋滋走过来,大马金刀地坐下,仰脸儿盯着我不无讥讽地问:“刚才是不是吓到了?”“是有点儿,”我不好意思地喝了口啤酒,“来以前就听过这里……这里……那个什么……”突然觉得大半夜地说这个不大好,人家又是个姑娘万一受了惊吓怎么办于是支支吾吾。她倒是满不在意地说:“这儿是死过个中国人,还是切脉,”她喝了一口果汁,然后神秘地补充道,“听说还是为情而死。”顿了一下,她好象意犹未尽:“可惜呀,不知道是哪间屋子……”边说着她一边东张西望,好象出事儿的就是这间似的。我忽然觉得好象台灯有些暗,赶忙开了大灯。

  在明亮的灯光下,她笑吟吟地看着我这些动作,眸子黑白分明。我被她看得有些发毛,于是靠在桌边喝酒。她忽然看见了那些手稿,好奇地问:“那是什么?”

  “噢,随便瞎写着玩儿的。”

  “哟,看不出来你还是个作家,写的什么呀,能不能说说?”

  “嗨,一个特庸俗的感情故事罢了。”问到这个,我有些不好意思了。

  “说说么,我最爱听故事了。”她一副特感兴趣的样子。

  我忽然心生一计,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说这可是一鬼故事说了您可别害怕。

  她有些惊慌脸也微微白了些但很快就恢复常态笑嘻嘻地说你唬谁呢我在这儿都住了两年了连鬼影都没见过你就说吧只要不是特悲惨就行。我说嘿嘿这可难说,这故事说的就是一女孩被一男的猛追开始死活不答应后来终于爱上他并且死心塌地,可那男的去了美国就把她给甩了。女的伤心欲绝一心要找丫的说清楚于是发愤读书出国最后终于成功但身体也不行了,在落杉矶转飞机的时候心脏病突发死亡但自己还不知道,在目的地机场突然见到那男的吻别送行一漂亮女孩,顿时心如刀绞上前质问。可她发现别人看不见自己又注意到自己连影子都没有,登时明白一切抱着那男的大哭一场最后趴在他身上回了家,当然那男的什么都察觉不到。我说的有些累了于是喝了口酒,她听得全神贯注,很认真地问后来怎样了。后来?后来那女的想方设法要让那男的看见自己但总是不果,手掐脚踹也动不了丫一下,绝望之中看见衣柜里自己送给他的那件白色衬衣,心里伤心之极于是狠狠地撕咬起来,这个偶然的举动让她发现自己和尘世间的沟通只剩下牙齿了,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她趁那男的熟睡流着泪咬破了他的颈动脉。这就完了?她屏神静气,睁大了眼睛听着,见我停下小心地问了一句。

  我悠悠地喝了口啤酒,咂巴咂巴嘴说还没呢,正写到这儿,后面的还在寻思怎么续下去。我看哪,应该给他们一个幸福的结尾。也许喝了他的血那女的就会活转回来了呢,他们会一起过着快乐的生活。她双眼呆呆地盯着前方沉思,喝了一口果汁,突然很坚定地这么说。我为她的孩子气笑了起来,随口问了一句:“嘿嘿,你怎么知道鬼喝了人血就会复活?”

  她转过头来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因为我就是鬼。”

  我手一哆嗦,酒差点没撒出来。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突然发现她眸子漆黑深不可测。看着她一脸严肃的样子,我心虚地哈哈大笑,一边说别逗了你,你丫唬谁呢。她的面色苍白,嘴角笑意若有若无:“你不信?”

  “嘿嘿,就算你是吧,”我一副死皮赖脸无所谓的样子,“能死在这么漂亮的女鬼手里,我也心甘情愿了。”“瞎贫——”她听完我的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眼神闪闪发光,面容骤然生动起来。我望着她的样子,不禁有些呆了。大概是看到我如此专注的目光,她有点不好意思,站起身来往门口走去说谢谢你的故事我该走了不打扰你休息了,作为酬劳明天我给你做顿好吃的。我刚说出谢谢来,她就回过身来补充了一句:不过你得掏菜钱。然后调皮地笑着离开了,把我撂在那里哭笑不得。

  这晚上我睡得很沉,恐怕是因为过于劳累的缘故,第二天上午起来险些误了上班的时间。这里的客人不多,除了偶尔去厨房前台转转,我一般就坐在冷气充足的办公室里。一边继续构思我的小说一边想着她,不知道丫说的给我做好吃的是不是真的,到底会给我弄什么吃的呢。这么想着就觉得外卖的PIZZA简直糙得一塌糊涂。下班刚到家门口就闻到满屋子的香气,立马肚子就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我仔细地检查着桌上的盘子一边内行地评论:“水煮肉片……辣子鸡丁……麻婆豆腐……虽然是家常菜,不过色香味俱佳……不错不错,是正宗的川菜。听你口音北京味儿很重怎么做得一手好川菜?”“我是四川人,后来在北京念大学,上班,”她坐在桌边笑吟吟地看我:“我可以到你那里当个厨子了吧?”“那还不行,”我正色回答,“老外爱吃的川菜都是偏甜偏咸的水货,你这正宗的还打不开销路呢……”我接过她给我盛的一大碗米饭,然后接着说,“你呀,也就只能在家里给我做做好吃的。”“呸……你想得美!”她一边笑骂,一边伸出左手:“菜金,十个DOLLAR。”“哇!你膛人咩~~”我情不自禁冒出了在深圳豪华餐厅外看生猛海鲜价格时的话,顺便留心地看了看她左手手腕,它白璧无瑕甚至连一点微小的缺憾都没有。“哪有这么贵的?!”我喃喃自语,看着她坚决的神态,不由得叹口气,从裤兜里很不舍地摸出十块美金。她居然毫不客气地接过,然后起身去冰箱里拎出一瓶五粮液和俩杯子,笑嘻嘻地打开了,动作熟练之极。我仿佛不认识她似的:“我靠……原来是一酒仙,失敬失敬……对了,你怎么知道我最爱喝的是这个?从哪儿弄来的?”“谁管你?”她撇撇嘴,“我爱喝就行了。家里带来的。”

  我觉得特没面子,于是低头接过倒满了的酒杯。


  心满意足的晚饭之后我继续回去琢磨自己的小说,而她开始手脚麻利地拾掇残局。在房间里呆了一会儿,脑子里乱哄哄的什么也没想出来。冷气机轰轰直响吵得老子根本静不下心来我这么对自己说,于是很释然地离开桌子,从冰箱里拿了罐啤酒。她早已经收拾完桌子了这会儿正坐在自己的电脑面前噼里啪啦。门大开着,我端着啤酒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注意到电脑桌前摆着一个男孩子的照片,清秀挺拔,目光忧郁:“干嘛呢你?搞创作?”

  “什么啊,和朋友聊天。”

  “聊什么啊嘿嘿,我能看看么。”

  “哈哈,在和一特铁的姐们儿瞎侃。”

  我凑近了仔细端详电脑屏幕,看了一会儿,发现这丫头在网上特疯,脏字连篇,而且什么话都愣敢说,她那姐们儿也丝毫不逊色。以下就是她们的聊天记录。

“你这坏蛋在干嘛呢?”

  “准备下蛋,不过来了一男的,高大威猛。”打完这句,她特意看了我一眼,笑得很暧昧。

“做爱了没有?”

  “爱没做下去,蛋尚未下出来。”

  “你们什么品种,做爱能下出蛋来,得拿去研究研究。”

  看到这儿,我忍不住说了句:“你告诉她,不做爱能下出蛋来才值得研究呢。”

  她听了笑出声来。我想到了什么,接着补充:“当然,不做爱下出的是非受精卵,孵不出东西的,无论是鸡还是恐龙。”果然,刚发过去对面的回答就来了:“鸡就是。”

  我嘿嘿一笑,得意地说料到她会这么反驳,已经回答过了,丫现在肯定没词儿。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又发来了消息:“你们的目的是要下蛋,不是要下能继续下蛋的蛋。”

  “扯蛋……”趁着酒劲,我鄙夷地撇嘴,“要的是做爱,不是下蛋。如果要下非受精卵,丫自慰得了。”大概是我说的话过于粗俗,她犹豫了一下,什么都没往电脑里敲。过了一会儿,她转过身来,可以发现她脸上红晕正浓,估计是刚才的酒意还没有消退。她目光迷乱地看着我,勉强笑笑说:“已经很晚了……我……我想休息了。”

  抬头看了看钟,果然,已经快到午夜12点。我突然敛住笑容,以一种很奇怪的神情看着她。也许是这种太过专注的表情把她吓坏了,她目光游移满脸通红,有点不自然地站了起来。我微微笑笑,突然伸手把她搂进怀里,侧过头去吻她的面颊。在我的嘴唇还没有碰到她的肌肤之前,她已经以一种极其迅速和坚决的动作脱离了我的控制。她背对着我,颤声说:“你……你走吧……”

  我回到自己的屋里,轻轻掩上门。刚才最后短暂的一瞥仍然在眼前。她的肌肤依然白皙。在鹅黄色的T恤领上面,毫无血色的皮肤上突出的颈动脉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天蓝色,让我有种想张口咬下的冲动。我舔了舔自己两颗恶毒的牙齿,它们尖利而发痒。这个身躯让我有些沉重了,这么想着,我从他的身体里飘荡出来,疲惫地坐在椅子上。从知道他要来这里的时候就决定占用这个高大肥胖的身躯回到此地。我知道,如果这次不回来,以后就再也没有勇气回来了。明亮的灯光下,我没有影子,除非寄居在别人身上。真的很讨厌这样,这种没有影子的感觉无时无刻不提醒自己不属于这个尘世。我赶紧熄灭所有的灯光,让自己和黑暗完全地融和在一起。这样才能稍稍感觉安全一些。我轻轻地飘到啤酒罐口,贪婪地嗅着散发出来的酒香——自从成为一个鬼,这是我唯一饮酒的方式。可以听见门外她走出来关灯的声音,又不禁想到她耳后那片苍白的肌肤,和上面蓝色的动脉。飘进卫生间,两年多了这里还是老样子。在我放置割破动脉刀片的位置,依稀仍然有淡红色的印痕,它深深地嵌入大理石台面,在别人看来不可觉察,在我眼里醒目异常。倚着门,我开始有些恍惚地回忆当时的场景。其实记住的不是很多了……只有鲜红的血不断地从伤口汩汩而出。我把手放进装满热水的浴缸,那些粘稠的红色就变成了一缕一缕的,细细而缓慢地旋转,类似某种烟雾。我看着那些烟雾渐渐眼前模糊……月色从百叶窗的缝隙里射进来,散发着一种幽蓝色的清澈光芒,我的身体在月光下完全透明没有重量。嗅完最后一次那罐啤酒,我感觉有点醉意了,于是向她的房间飘去。电脑桌上的照片里我神情忧郁,这是我送给她的唯一一张照片,后面写着:给茵——我深爱的女子,落款是我潇洒的签名:云峰。我对相框里的自己笑了笑,暗暗地说:你丫现在瘦了,形容枯槁,没当时英俊啊嘿嘿。月光下茵安详地呼吸,把头埋在枕头里,露出脖子后面细腻富有弹性的皮肤,上面微微隆起的动脉在月光下有浅浅的黑影,非常显眼。我用一种几乎是无尽温柔的眼光欣赏她,透明的手指轻轻摩挲那里。她永远感觉不到我的存在,我心里绝望地想。

  突然,茵埋在枕头里的脸一动,猛地翻身坐了起来,直勾勾地朝我望来。虽然知道她看不见,我也吓了一跳,站在那里不动。“云峰,你在那里么?”她低低地呐喊,眼中有泪流下,“我知道你就在那里,我能感觉到你的气味。”她的语调渐渐哽咽,“在这里两年了,云峰,就是等你……我知道你会回来的,我什么都知道,云峰……你藏在一个陌生的身体里来这里看我,可你舍不得抛掉你的眼神。我认得出来……你酒后的呼吸还是那样放肆,云峰……”她的声音低低的有种极度神秘和诡异的力量,在寂静的黑夜里让我毛骨悚然。“我知道你想要我的血,我给你,云峰……只要你能活过来……我要你活过来……”那些类似暗夜里咒语的字句渐渐变成了泣不成声的音调,让我眼前一片漆黑。在哭泣的喃喃自语中,我慢慢地走近,无限爱怜地看着她。终于,我把冰凉的牙齿贴到了她颈后苍白肌肤上。她感受到这阴阳之间唯一的接触,身体微微一跳,突然仰着脸儿很安详地微笑了,并且伸出手试图拥抱透明漂浮的我。

  天已大亮。在TEXAS明媚的阳光下,茵呆呆地坐在地板上,目光散乱。她再也回忆不起我的存在,甚至耳后残留的那两个微小的黑色的齿痕也提醒不了她,它们幽黑深邃不反射一丝光线。我则在荒漠上随风飘荡,在枯黄的灌木丛和灼热的空气中漂浮,胸口疼痛如裂。看来传说是真的了,我很满意地告诉自己。茵,你错了。鬼喝了人的血,就吸走了那人关于他的任何记忆。而且,他会消散,没有归宿地永远消失。鲜血流过的部分,从咽喉到胸口,灼痛越来越厉害,让我的视线模糊。再也走不动了,我喘息着对自己说,就到这儿罢。然后我就感觉自己猛地爆裂开来,变成了一缕一缕的烟雾,细细而缓慢地旋转着变淡消失。

  我又一次谋杀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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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2-7-21 08:07:05 |只看该作者

刻舟求剑

(一)


  舟子:


   卯月,春寒料峭。

   我走到船边的时候,太阳正从对岸的桃花林斜射过来,一江金色,很耀眼。

   然后我就看见他站在岸边,等我开船。

   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坐我的船去对岸。记得刚开始我问过他,他说是去看桃花。说这话的时候,他声音沉静,眼神温柔。我虽然只是个舟子,也怀疑他不是去看桃花,而是去看人。

   不过,那天桃花的确开得最美不过,于是,我点点头接过话说是呀,惊蛰刚过,正是候桃花的时候,一年就这么几天。

   他微笑点头。

   那天和今天一样,满江波光闪闪。船到对岸的渡口,我看见绵延的林中,桃花开得正艳。有微风吹过,枝上的桃花便轻轻摇动,粉红色的花瓣近乎透明。他迈下渡船,脚步沉稳,身躯笔直,然后慢慢转身,把船钱给我,甚至说了一声谢谢。

   几天后,桃花最灿烂的时候过了,我载他回来。他神色如常,但是眼神空洞幽深。站在船上,他一言不发,只是用力地握着手中的一把短剑。

   那把剑很精致,我虽然不是行家,可也知道那种花纹只有最好的工匠才能做得出来,还在上面刻了个很秀雅的“芸”字。他握得很紧,手指的边缘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下船的时候依然脚步沉稳,身躯笔直,但是头也不回就走了,也没有给我船钱。

   我没有出声,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觉得他以后会加倍给我的。虽然只是个舟子,但我也知道长远胜过眼前的道理。每天都要见很多形形色色的人,看多了,自然就能分辨。我想我不会看错。

   果然,他第二年就还了。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欠我的船钱。以后,他坐一次给的船钱都够我那一年的生活。

  
   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坐我的船去对岸。记得每次我都问他,他都说是去看桃花。说这话的时候,他声音沉静,眼神里有一丝温柔转瞬即逝。我虽然是个舟子,可天天看人来人往,也能觉察。

   他每次都是在桃花开得最美的时候来,尽管有时天晴,有时下雨。天冷,桃花开得迟些,他就来得迟;天暖,桃花开得早,他也来得早。

   他从来没有算错过。

   于是,我点点头接过话说是呀,现在正是候桃花的时候,一年就这么几天。

   他微笑点头,眼神迷茫。

   船到江心,风渐渐大了,初春时节,还是很寒冷的,他却笔直地站在船头,任凭衣衫猎猎作响,只是凝视前面的桃花林,手上,那柄精致的短剑一直握得很紧。我忽然发现,因为时间久远而褪色的绿丝绦上有浅浅的粉红色印痕,象极了盛开时的桃花。

   对岸,桃花开得正是妖娆。



  楚客:


   每年桃花开得最好的时候,我就会来这里。其实这是芸教给我的,她说,卯月初,惊蛰入节时刻,第一候就是桃花,二候才是棣棠。她说这话的时候,笑得很佻皮,因为她姓桃,而我的名字就是棣棠。我微笑着回答百花之中,桃花最为妩媚温柔,我甘拜下风。然后我可以看见她的双眉因为笑意而弯曲,眸子在飘飞的长发后闪烁迷离,如同桃花林边初初解冻的春水。

   我在船边站了一会儿,舟子就出来了。

   其实我并不着急,站在岸这边,看对岸的桃花,遥不可及,就象我和芸一样。我想我大概已经习惯了。其实我宁愿这样看桃花,至少这样我还可以想象她就在桃花林里等我。这么想着便不禁握了握手中的短剑。

   五十年前,她就是用这把剑自尽的。其实我应该料得到,象她这样心高气傲的女子肯定会如此决绝。等我在桃花林里找到她的时候,她的身躯已经渐渐冰冷,短剑碧绿色的丝绦上鲜艳的红色非常刺目。

   然后我就明白极度悲恸之下,人是哭不出声音的。

   坐了多久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那几天特别寒冷,忽然起了风。恍然间满树的桃花已经落尽,纷纷扬扬遮盖了她的全身。她的指尖从落花下面纤纤地伸出,一样的苍白冰凉。

   在棣棠盛开的时候,我把她埋在桃花林里。我听见她笑嘻嘻地说:卯月初,惊蛰入节时刻,一候就是桃花,二候才是棣棠。

   是的,芸。我喃喃回答,所以我总是姗姗来迟。虽然,我探望桃花从来没有迟过。


   舟子一边撑船一边问那个每年都要问的问题。我轻轻回答去看桃花。然后他每次都回答说是呀,这几天正是桃花开得最好的时候。其实这没什么奇怪的,我们只是习惯了而已。

   有时候,人们常常只是因为习惯而不是好奇就去做什么,并非不知道结果如何,只是习惯了。这很象我每年都来这里看桃花,并非不知道桃花开得正艳是什么样子,并非不知道芸长眠在桃花林里已经五十年,可我已经习惯了。

   我们总是在习惯中不知不觉老去。

  

  (二)


  舟子:


   最近这几年,每次见面,都发现他老了很多,现在已然是须发皆白了。虽然还努力地挺着腰,但无疑那对他来说是很费劲的姿势。站在船头,他时不时会轻轻地咳嗽。偶尔,也会坐下,闭上眼抚摩那把短剑。

   我想,他大概终于有些疲倦。

   我也老了,只能躬着腰给他划船。好在力气还剩些,早春的天气很冷,这么早坐船的只有他一个人。我撑开船,象以往一样问那个同样的问题,等候同样的回答,最后看他微笑着点头。

   然后我们再都不说话。江水静静地流淌,时而有浮枝掠过船头,我总是用长篙把它们拨开。除了风声,水声,一切都很安详。

   每次和他那么聊完就觉得很安心,这就象我屋里的那盏油灯,拨三下才能着一样——表明一切正常,没什么好担忧的。知道什么在前面总是很安心的。而这种安心总是给我一种错觉,好象这些都会永不休止地延续下去。

   这很象我和他正在渡过的江。我在慢慢变老,他在慢慢变老,可江水不会。世界上有那么一种东西是担得起永远这两个字的。我一直相信。


   他大概有些累了,闭着眼坐在那里,手中握着那把短剑。在阳光下,他的手苍老枯干,皱褶分明,而那把剑却依然美丽精致,散发着金属光泽。也许,这把剑也是永远的,我想。

   然后,它就从他手上滑落了下去,悄无声息地隐没在江水中。


  楚客:

   等我觉察过来,那柄剑已经消失在江里了。我怔怔地看了半晌。大概我的确是老了,没有气力激动惶恐甚至悲伤。相反,我甚至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五十年来,我一直带着这把剑。握住它,就觉得自己和芸从未分开过,我们永远在一起。这多可笑,其实分离才是永远的。我无法揣测在另一个世界里的芸是什么样子,她过得好不好。我只能以为,是的,我只能以为,握住我和她之间唯一的维系,我们就都会永远不变。

   恍然大悟。

   这五十年来我握住的不过是当年那一刻的记忆而已。无论斗转星移之间我的容颜逐渐成为什么样的苍老,无论芸的身体如何腐为一掊黄土或者幻成明艳的桃花,那个时刻是亘古不灭的。

   的确,那也只是对我来说亘古不灭而已。在我死去的弹指一挥间,所有的永远都成了转瞬即逝。

   可是,即便如此,又有什么关系?我问自己。那些凝固在我生命中的快乐与泪水,就在那里,我无法遗忘无法丢弃,纵使时光流转沧海桑田。

   永恒即刹那,刹那即永恒。

   我已经不再害怕。


   转过头,我看见舟子征询的眼神。我微微一笑,拔出腰间的佩刀,在那把剑落水的地方轻轻刻了一道痕。

   剑就在下面。

   我知道。任凭江水奔涌,小船来去,它已经凝固在那里了。


   卯月初,惊蛰入节时刻,我再一次来看桃花。

   花正妖娆。

  

  (三)


  舟子:


   我一直等到清明,他都没有从对岸回来。

   今年的桃花已经开尽了。我想他大概是不会再回来。

   后来我听坐船的人说当年春天,有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死在对面林子里的一棵桃树下,神态安详。

   我明白他不会再回来了。

   本来我打算等天气暖和了,叫我的孩子去江中把那柄剑捞起来,应该能值不少钱,既然最大的主顾没了,我也应该未雨绸缪一番,寻点意外之财。

   我终于没有这么做。

   每次撑船,我都要看到那船上的刻痕,便会想起他来。

   说实话,他刻的时候我是不大高兴的。这条船跟了我许多年,自然感情很深,不过我忍住了。因为我想起我阿大说过的话:你最喜欢的往往要了你的命。

   他是临死前跟我说这番话的。他因为爱惜那条船,跟一个恶霸吵起来了,最后,那恶霸让人烧了他最宝贝的船,把他打成了重伤。两天后,他就死了。

   我不想死,虽然我很老了已经。

   但是每次,都忍不住要去看那条刻痕,每次都忍不住要想起那个沉默寡言的过客。我想我大概是老了,回忆越来越多越沉重,几乎占据了我所有的生命。可是我并不想靠回忆延续我的生命。
  

   所以,我把那船卖了,买了条崭新的船给我孩子。我仔细看过,上面一道划痕都没有。

   我不再撑船,而是坐在岸边,看孩子们玩耍,或者给过往的行人摆渡。他们都说新船很舒服,坐起来很平稳。孩子们也说新船撑起来省力气。我想,那是因为没有什么灰尘的缘故。

   每天,看着孩子们嬉闹,看着船在江中来往,我很快乐。有时候,我也凝视奔腾不息的江水。它应该是永远的。

   我也是。

   它有它永远的方式,我有我永远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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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2-7-21 14:41:47 |只看该作者
好!多来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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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2-7-21 21:30:49 |只看该作者

你..你...

最初由 heavendragon 发布
[B]好!多来些! [/B]


你都仔细看了么,特别是佛裂.就这么写读后感的呀.

敢敷衍我!拖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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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2-10-13 09:58:04 |只看该作者

为了我的朋友cange

顶一下.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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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2-10-13 17:24:36 |只看该作者
把人人都能感觉到的情绪,变成准确的文字,难。能写出来,就是伟大。

佛裂果然精工打造,上品,不过情绪上我更好《妖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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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2-10-13 21:06:44 |只看该作者

瞎子是唯一一个能让我心服口服不得不服的写手

感谢马兄也喜欢他.我当时也觉得你一定会喜欢的.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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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2-10-13 22:17:41 |只看该作者
啊,亲爱的飞羊大姐姐同学,革命的首要问题是把其弄来发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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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2-10-14 02:05:11 |只看该作者
全部收藏.题目后的一段话很点题.
佛裂在许多论坛都有,在许多新闻组的佛学组还有讨论.
文笔非常好,也很细腻.看完后总有一丝叹息,一分无奈.
不过对佛教的理解,我就不敢说了.
能把他请来吗?或者告诉他常在那个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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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2-10-14 23:34:56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马铃薯 发布
[B]啊,亲爱的飞羊大姐姐同学,革命的首要问题是把其弄来发贴。 [/B]


黑砖组长,我怕你抛砖引玉,把我头砸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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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2-10-15 00:21:47 |只看该作者

回复: 为了我的朋友cange

最初由 飞扬 发布
[B]顶一下.呵呵. [/B]


哈哈哈哈,抽了三个小时,终于读完全部,飞扬做了一件错事。
虽然这几篇是同一人所作。但是处于不同意境。
应分开放。这样别人就能完整的感受每一篇的精华。

不知瞎子在不在本论坛,
送你一句话,
花非花,草非草。花草皆无情。
妖非妖,佛非佛,妖佛在人心。

所有东西都有他放射光芒的一刹,恒久是到底是什么呢。
正如他人嘴里的永远到底有多远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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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华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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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2-10-15 00:39:11 |只看该作者
果然有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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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鲸

你地!斯拉斯拉地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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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华
1
13#
发表于 2005-8-24 22:02:51 |只看该作者
有趣,拉上来改日再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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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豚

游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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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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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25 00:17:28 |只看该作者
悔恨啊 海浩当年真是人才辈出啊  喜欢鬼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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