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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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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2-11-20 21:48:37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小玩意 作者:亦舒

第一节
    租了帽子袍子,拍好毕业照,决定打道回府。
    同学们有些打算留下来搞居留,有些意犹未足要进研究院,有些照老例背囊一个到
欧陆旅行,有些想找工作。
    一班九个念英国文学的博士,竟无人与我同行。小赵问:“有计划没有?”
    我答:“有。”
    小钱说:“讲来听听。”
    “回去工作。”
    小孙问:“教书?”
    “念文学的出路也不过如此,盛教授推荐我,不过这也不过是为湖口,心底真正想
从事写作。”
    小李笑,“迂迥艰难的道路。”
    我问:“你们呢?”
    赵说:“我去纽约碰碰运气。”
    “噫,一半爱滋佬,另一半是兰博,细菌放过你,机关枪也要了你的小命。”
    李说:“还是欧洲好。”
    我笑,“是,一万年才发生一次的意外不容错过,核辐射尘对你有益。”
    赵钱孙李齐齐咒骂我:“小林这张乌鸦嘴真需要修理。”
    我们到红狮酒馆去买醉。
    这一分手,相逢无日,将来登报纸未必找得齐人。
    大家搂着便喝得酪酊。
    小钱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哭泣起来。
    小李说:“嘘,嘘,旁边坐着两名工程学院的机械人,别叫他们笑话我们,说文学
院尽出脓包。”
    我默默不出声。
    小李继续说:“离乡别井,谁没受过若干委屈,承受了便算了,别淌眼抹泪的。”
    小孙冷笑,摇摇晃晃地说:“待我来唱一首(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我拉住他衣裳,“你行行好,放过大家,八十年代了,还来这一套,谁又没封锁松
花江,明日就可以回去,别老嚷嚷,上个月劳斯学院的格兰教授才率队去东北考察,你
真落后。”
    小孙落魄地坐下来,“那,那么文学院学生还可以做些什么?”
    我举起杯子,“写爱情小说。”
    大家又咕咕笑起来。
    除出小钱。
    小钱还在哭,当然不是思乡,此君一年回家三次,大约是酒后想起某一段得不到的
爱,悲从中来。
    也许是我多心,老觉得工程科的学生在含蓄地讪笑我们:眼角瞄一瞄,嘴角抿一抿。
    也喝得差不多,我说:“走吧。”
    “到我家去玩通宵。”小孙建议。
    我说:“麦当娜陪我也不干,老了,玩不动。”
    “来嘛。”
    “明天下午的飞机,清早又约了盛教授道别。”
    “别走别走。”
    工学院那两个小子索性转过头来,看着我们笑。
    与他们一向势不两立,如SS同盖世太保,我忍声吞气,免得闹出事叫白种人笑话。
    一行五人拉扯着离开是非地。
    街上微丝细雨,小钱尚在抽噎,由我扶着他步行回宿舍。
    就这样胡里胡涂分了手。
    第二天一早起来,收拾细软,办妥华轇葛,叫一部车,前往与盛教授道别。
    盛教授拿津贴住小洋房,车子停下来,付车钱的时候,已听到他的邻居站在花圃,
朝他的厨房穷叫。
    我心中有数,盛老又在做咸鱼鸡粒饭及虾酱炒空心菜了。
    那洋妇嚷:“清佬,你若不停止炮制那臭味,我就叫卫生局来评评理。”
    这么些年了,尚未与中华同胞同化,奇哉怪也。
    她见到我,“你!你会讲英语吧,你同那老头说去,晾晒的衣物叫这味道一薰,又
得重洗。”
    我摊开手,一跳,左脚朝身后一甩,头一侧,嘴一撇,装个鬼脸。
    洋妇愈加尖叫起来。
    我按铃,盛老来开门。
    他穿着围裙,拿着锅铲。
    我说:“才十点就做午饭?”
    “让你吃了才走。”
    “我来帮你。”
    “那妇人又在乱吼。”
    “盛老,少吃也好,已证实无益。”
    “我已届高龄,业已退休,无牵无挂,怕什么。”
    我笑嘻嘻,“我做资料的那本小说你老还未动笔呢。”
    “真是,”他怔怔地说,“匀不出时间,俗务太忙,一早起来要打扫做饭,傍晚看
几张报纸又一天,不如把题材让给你写好过。”
    我鼓励他,“不如同我一起回家去,让个佣人服侍你老,好专心写作。”
    他笑说:“你也快要娶老婆,我跟着你像什么话。”
    “女友都没有,说太远了。”
    “亚热带的女孩热情。”
    “够白女那股劲?”
    “你这回去,我介绍一个人给你,朝中有人好做官。”
    “谁?”
    “小女。”
    我怔住,“盛教授,大家都以为你是老王老五。”
    “她自幼跟母亲长大。”
    “你的老伴呢?”
    “女儿十岁时我俩分的手。”
    没想到还有这一段,可说是老先生的秘密,如今为了我,不惜将之公开,我非常感
激。
    “师母有没有再婚?”
    “她那种性格,除了我,谁要?”
    “令千金呢?”
    “她的婚姻倒是很幸福,有两个女儿,大的十二岁,小的七岁。”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眼,第二代都步入中年。唉,不说了,这是她的通迅地址,
你回去探访她,她会照顾你。”
    “她也在华南大学任教?”
    “升了副教授。”
    “啊,从没听你说过。”
    盛教授向我睐睐眼,“天才生天才。”
    我接上去,“一代传一代。”
    他悄悄说:“小林,你拍的马屁,我特别受用。”
    我俩大笑。
    匆匆用过饭,向师傅告辞。
    门外那洋妇见到我,追上来侮辱,“死清佬,我已通知警方,赶你们回唐人街。”
    你瞧,东是东,西是西,谁说的?吉卜龄?
    我要回家乡去了。
    我摊开盛教授给我的字条。
    上面写着:盛国香,华南大学海洋学院水产系副教授,地址玫瑰径十五号,电话二
三六六七。
    我非常纳罕。
    他们念科学的人千奇百怪的名目都可以开一系,鱼虾蟹都能拿来做博士论文,而且
动辄问咱们文科生:文学,什么玩意儿,也可作为营生?
    中年妇女研究牡蛎、贻贝、乌贼、蛞蝓,倒也得其所哉。
    我没放心中。
    回到家里,与哥哥会合。
    他说:“回来了。”
    我也说:“回来了。”
    兄弟俩紧紧拥抱。
    仍然住在老房子里,仍然是那张双层床,小时候曾与他争着睡上格,记得在十二岁
时已嫌床不够长,动一动脑筋,拆掉栏栅,屈就一下,也就睡到成年。
    决定重温旧梦。
    睡房中小小飞机模型已积满尘埃,旧大花窗帘也未曾换过。
    我问:“阿一呢?”
    “半年前回乡去了。”
    “她乡下还有亲人?”
    “年老多病,她说她回去等死。”
    我很震惊,经过数千年进化,人类尚有动物本能存在,老妇人会得像一只狼似的,
回到原生地死亡。
    “现在谁做家务?”
    “我。”
    “做得来吗?”我讶异。
    “不比你差。”
    “那又不同,学生身在外国,无可奈何,你应该找女友帮手。”
    “嘿,记不记得海伦?”
    “很标致的女郎。”我看过照片。
    “见我厨艺不错,索性随时叫朋友到这里来吃饭,还点菜呢,碗都不帮我洗。”
    我骇笑。
    “抱怨几句,她掉头而去,你老哥此刻孑然一人。”
    这一定是个笑话。
    “你应该熏陶她,给她机会。”
    “实在不是那块材料。”
    “开水也不会烧?”
    “烧来干嘛,现成的矿泉水。”
    “喝咖啡呢?”
    “用咖啡壶呀。”
    “喝茶呢?”
    “有我呀。”
    我斩钉截铁地说:“这样的女子,我是不要的。”
    “现在她们都是这个样子。”
    “荒谬。”
    “你在本市住下来就知道。”大哥长叹一声。
    “你太懦弱,”我教训大哥,“纵容女朋友。”
    “社会风气坏,苦煞男人,样样要自己动手。”
    “我不信,她们岂不怕嫁不出去?”
    “嫁过来负责洗衣煮饭?她们可不担心会失去这种机会。”
    反了。
    慢着,一定是老哥他与女友分手,刺激过度夸张之词。
    我亦没有放在心上。
    暑期过后便可上班。
    趁这两个月空档可动笔写小说大纲。
    收到盛教授的信:生活可好,安顿下来没有,可有去探访盛国香?
    唉呀呀,盛国香。
    也许老教授想得到一些女儿的消息,也罢,人情难却,我尽管跑一趟好了。
    先打电话预约。
    盛女士永远不在家,第一次接电话的是她的丈夫施先生,我留下了话,但是她没有
复电。
    我不相信这是摆架子,于是隔几天再与她联络。
    这次由一个小女孩来应电话。
    “你是大小姐还是二小姐?”
    “我是施峻,姐姐是施峰。”
    我一怔,这么硬朗的名字。
    “妈妈在吗?”
    “她出差去了。”答得头头是道。
    “请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下星期。”
    “可以叫爸爸来说话吗?”
    “请你等一等。”
    在话筒里听见她咚咚咚跑去请父亲。
    真好教养。
    施先生声音和蔼可亲,“哪一位?”
    “林自明。”
    “啊,林先生,我们也正想找你,内子出差开会去了,要下星期三才返回本市,她
托我约阁下来晚饭。”
    “好极,请问什么时候?”
    他说出日子时间。
    见次面可以交差。
    周末,老哥与我到郊外钓鱼,不是说情调不好,也并非觉得寂寞。
    我仍忍不住嘀咕:“才华盖世的两兄弟,又是适龄王老五,相貌英俊,无不良嗜好,
竟落得如此下场。”
    大哥但笑不语。
    “原以为一下飞机,女孩子会扑上来尖叫拥吻,一箩筐一箩筐的任我挑选,”我继
续发牢骚,“谁知落得弟兄俩相依为命。”
    “多好,乐得清静。”
    “闷死人。”
    “下星期不是有约会吗?”
    “可惜施氏姐妹花实在太小。”
    “喂,回来才几天就慌,以后怎么办?”
    我用手拍打着手臂,“蚊子比鱼大。”
    “你的尊容似炙檐之上叫春之猫。”
    “花姑娘都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老哥没有回答我,他用破草帽盖住脸打瞌睡,鱼儿上钓他也不理。
    暴风雨之前夕也没有这么静寂。
    “有没有后悔回来?”
    “言之过早。”
    家里多了一个人,不由你不向女佣求援,几经艰苦,才找到理想人才,一星期来五
天,每天三小时,煮了晚饭才走。
    大哥好心肠,提一句,“早点走也不妨,你回家还要做一顿饭。”
    谁知女佣咧齿笑答:“不妨不妨,家里那餐由我男人做。”
    我们弟兄俩虽然文武双全,足智多谋,也呆在那里半晌作不得声。
    是夜老哥长嗟短叹,不能自己,他说:“早知全市男性命运如此,我应当竭力服侍
海伦,好使她无后顾之忧,尽心尽意发展事业。”
    发疯。
    这样子的歪风在西方社会都是没有的,不少金发女郎会为我下厨,视我之称赞为最
佳酬劳,我不信邪。
    所看到的怪现象不过是巧合。
    星期三黄昏,带着礼物去赴约。
    玫瑰径在市区较为僻静地带,一式小洋房,环境高尚,路旁有几株榕树,树身上缠
着不知名开白花的藤,香气扑鼻,走近树荫,暑气全消。
    我到十五号按铃。
    来开门的是小小女孩。
    她一定是施峻,七岁。
    只见她剪着短短童化头,圆面孔,圆眼睛,圆圆身型,一切似用圆规画出。
    一向喜欢孩子,忍不住弯下身子与她攀谈。
    她比我先开口:“林先生请进来。”
    我一呆,口气仍然这么老练。
    仔细观察她,只见她穿着小小工人裤,一双凉鞋,一手插口袋中,也正打量我呢。
    多么可爱活泼的小孩子。
    有人从客厅迎出来,“施峻,客人来了吗?”
    是她父亲,连名带姓地叫她。
    一看施君就知道是位好好先生,身上围着围裙,一步踏向前来,伸出手与我握。
    “不要客气,国香的朋友,即是我的朋友。”
    施的热情爽直感动了我。
    他说:“今天我们在后院烧烤牛肉,你要尝尝我的手艺。”
    “施太太呢?”
    “啊,她还没有回来。”
    我大表意外,“既然约定了,我也不想取消约会,反正是便饭。”
    我把一直拿着的巧克力盒子放在茶几上。
    施峻圆得似桂圆核般大眼看着那盒糖。
    我心中暗暗好笑,孩子再老练也跳不出甜头的五指山。
    施君笑着说:“去,把施峰叫出来招呼客人。”
    人家女儿总是叫大囡小囡,或是阿宝二宝,施家另有作风,只看见小施峻移动胖胖
短腿跑进去。
    我笑说:“唤作这样的名字,将来做法官最好。”
    做父亲的笑,“她的志愿是当消防队队长。”
    啊!
    施峰出来,服饰与妹妹一模一样,表情成熟得多,头头是道,问我要什么饮料。
    既来之则安之,我决定留下吃烤牛肉。
    盛教授若知道这一家生活得这么幸福,老怀必然大慰,我会以英国文学底子,把今
天的经验详加描绘,告诉盛教授。
    当下我对施峰说:“威士忌加冰。”
    她父亲说;“黑啤酒一杯。”
    施峰手势纯熟,“母亲也喝威士忌加冰。”
    我有点遗憾,“可惜她去了开会。”
    “她出发到爱尔兰海。”
    “啊,搜集标本?”
    施峰听我作出这样置评,有点对我另眼相看,“是。”
    我再问:“该处的海洋生物有什么珍贵之处?”
    施峰的兴趣上来了,她自己喝沙示加柠檬,给妹妹一杯樱桃可乐。
    她像足一个大人般招呼我坐下,说:“爱尔兰海岸受核废料严重污染,各类海洋生
物,尤其是软体科,都变形残废。”
    我点点头,“这么厉害。”
    “母亲说,人们以为住在一个岛上,就可以随意把垃圾往海洋中扔,那么大一片水,
会冲淡一切,有什么关系呢。事实不是这样的,辐射性废料沉淀在海底泥土中,又冲回
岸上,遗祸无穷。”
    我睁大眼睛看着施峰,老天,她才不像十二岁的小女孩,她可不怕陌生人或爱咭咭
笑,她言正词严,十足十似个在电视时事节目中发言的社会团体代表。
    我咳嗽一声,打开巧克力盒子,“吃一块糖吗?”
    一旁的施峻立刻说:“谢谢你。”
    她小小胖胖的手抓起件最大的果仁糖,放进嘴里。
    施峰不满地看她一眼,对我说:“孩子就会挂住吃。”
    我忍俊不住,又怕她见怪,用拳头遮住嘴,唔唔作声。
    施君从院子探头进来,“十五分钟便可以了。”
    嘹亮的蝉声自院子传来,不知谁在洒水,红砖地发出一股蒸气味,一切都具热带风
情,客人不由自主松弛。
    我问施峰,“请问令尊做什么工作?”
    他似乎时常在家,又特别懂得生活情趣。
    “父亲是电影导演,他陪我们放暑假。”
    我又一次意外。
    难怪如此好气质,但施氏夫妻的事业似乎风马牛不相及,难得他们相处得这么好。
    冰凉的小施峰问:“你呢,林自明,你何以为生?”
    我吓一跳。
    林自明,我至少应该是林叔叔,这一家太开通太不拘细节了,但不打紧,坦白热诚
可抵销一切。
    “我,”我宣布,“我是作家。”
    小施峰一呆,像是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职业,也难怪,到底是行冷门的职业。
    有机会再同她解释。
    “目前,我兼职教书。”
    “噢,同妈妈一样。”
    “是,不过地位比我高。”
    施峰扬扬眉,“不要紧,你还年轻,加油。”
    我掏出手帕擦汗,真不好应付,幸亏这时候,施先生叫我们出去吃肉。
    他的手艺一流,肉质鲜美绝伦,保持了汁液,外层略焦,内里软嫩松。
    很少吃到这么好的牛肉,这种没有花巧的食物最考厨艺,我佩服到五体投地,连忙
讨教。
    施先生不嫌其烦,将材料步骤一一告知,我牢记在心。
    饭后再与施君客套两句,便起身告辞。
    施峰送我到门口。
    她说:“我问过父亲,作家是写故事的人,像狄更斯,像哈代。”
    我惊喜,“好极了,说得一点儿也不错。”
    她却皱皱眉头,“那真是古怪的一门职业。”
    我啼笑皆非地摆摆手,“你长大又打算干什么?”
    “我要做太空飞行员。”
    “航天。”
    “正是。”
    “你在太空站里住得寂寞了,一样要看小说。”
    施峰侧侧头,不响。
    小女孩的面庞极其秀丽,使人忍不住想与她亲近一下,但偏偏又有一股神圣不可侵
犯的神气。
    施峻挤在她身后问:“你还会再来吗?”
    “会的。”我答。
    她放心地点点头。
    施峰说:“她只是为了你携带的糖果。”
    我学着她的语气:“孩子就会挂住吃。”跟着向她眨眨眼。
    她知道我挪揄她,飞红面孔,转头跑进屋内。
    我摸摸施峻丝般秀发,她也跟着走开。
    奇趣的一家人。
    太太出门办公去,丈夫在家陪孩子做晚餐招待客人。
    他们女儿的气质像男孩子。
    回到家,我学着施峰的语气叫老哥:“林自亮,来开门。”
    活了这么一把岁数,智勇双全的我,连一声叔叔都赚不到。
    来开门的是一位盛妆女郎,我连忙看看门牌。
    “你没按错门铃,”她笑,“是林自明吧,我是海伦。”
    我一怔,“啊——”眉开眼笑,“海伦,我们虽没有见过面,但久闻大名,如雷贯
耳,今日是什么风把你吹来,贵人踏贱地?欢迎欢迎。”
    她笑,“林自亮说你一张嘴能说会道,果然不错。”
    “林自亮人呢?”
    “下楼买水果去了。”
    我太早回来,打乱老哥的计划,看样子海伦有意思与他重修旧好。
    我打量着海伦,穿着时髦,修饰整齐,一头短鬃发贴着小巧的头型,看上去精神奕
奕。
    全是短发,从小女孩到妙龄女士,都不再拥有美丽的长发。
    我对长发有偏好,记得当年念小学,前座的女同学有一把齐腰的长发,家长为她梳
各种不同的发型,一时长辫,一时油条,一时马尾巴,我喜爱她,记得她姓卢。
    “你在想什么?”海伦问。
    “头发,你们都不肯留长发了。”我惋惜地说。
    “男人都喜欢女人长发。”
    “以兹识别。”
    “但办公室女职员实在不宜过分突出女性特征,这样做会被老板及同事低估工作能
力,还是端庄点好,况且披头散发怎么做事,现在讲究效率,妩媚如世界小姐做不出成
绩来也不行。”
    但长发……
第二节
    中学时有位小女朋友,游泳时打散头发,在水底似一条美人鱼,坐在沙滩,我爱捞
起她长发深深嗅吻,有海藻香味,她皮肤细白,晒得蔷薇般颜色,鼻端有雀斑,眼珠子
在阳光下呈咖啡色,那是我的初恋。
    我固执地说:“只爱长发。”
    海伦笑了。
    “笑什么?”
    “笑你还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跳起来。
    正在这个时候,大哥回来了。
    大包小包,水果冰淇淋饮料,什么都有。
    他还要为我们介绍,海伦告诉他,我们已开过辩论会。
    我说:“巧克力冰淇淋加可乐最好吃,我与林自亮自幼便喜欢,称之为喷火美人。”
    海伦说:“噫?”
    “味道极佳。”我保证。
    “我是说那名称,美人,怎么喷火?”
    我笑着摇头,喷火代表性感,是美誉,有什么不好,但是她偏偏视作侮辱。
    我不语,只是笑。
    好强的女性通常也极其优秀,她们性格独立磊落,能吃苦,不流泪,容易被男人利
用,往往打落牙齿和血吞,与她们交往最放心。
    海伦看住我,“你不喜欢我吧?”
    “怎么会,”我又一次跳起来,“我由衷佩服你。”
    稍后他们进书房听音乐,我洗杯子。
    真寂寞。
    大哥说得对,只要谈得拢,双方在一起开心,谁煮饭洗衣都一样。
    她们女孩子也是人,不能规划她们非做什么不可,像海伦,根本不擅长家务,何苦
为俗例而逼她不快活地守在厨房中;而大哥,他爱整洁,专喜研过究食经,那么就让他
担当这个任务好了。
    幸亏我们这里没有啥子都看不顺眼的老人家。
    半夜老哥把女友送走,找我起床聊天。
    “言归于好?”
    “从头开始。”
    “非常聪明光亮的女孩子。”
    “上次我们龃龉之后,她根本没有接受异性约会。”
    “你也没有吧?”
    “别人都看不上眼。我爱海伦凡事井井有条,组织能力强,又有份高贵的职业,收
入稳定。我没有资格喜欢说话大舌头、眼睛会打电报的女孩。”
    “她可有意思成家?”
    “她说要想清楚。”
    “有条件?”
    “有。”
    “说来听听。”
    “不打理家务,不养儿育女,不听命丈夫。”
    “哗,民间三不。”
    “不生孩子怎么行,”大哥很困惑,“婴儿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小东西。”
    我安慰他,“会肯的,爱她足够时她会回心转意。”
    “不过怀孕也真辛苦。”
    “睡吧,别想这种血淋淋的事。”
    “晚安。”
    像我们两兄弟这么可爱纯洁的青年,应不愁找不到对象吧,我悠然入睡。
    第二天在床上被电话铃叫醒。
    朦胧地接听,那边的女声非常不悦:“年轻人睡到日上三竿,浪费大好光阴。”
    “谁?”
    谁这么教训我?
    “我找林自明。”
    “在下正是他。”
    “我姓盛。”
    “啊,盛女士。”是盛国香。
    “我是盛太太。”
    我搔搔头皮,“是师母?”
    “唔。”
    那她有权说我几句,用左手取过手表一看,乖乖不得了,已经十一点。
    “教授千叮万嘱让我看看你。”
    “谢谢谢谢,其实一切很好。”单单少个女朋友。
    “你将与国香同校?”
    “是,但还没见到她。”
    “今天下午她来我处吃茶,你有没有空?”
    “有有有。”
    师母说出地址,“准四点,我最讨厌人迟到。”
    心惊肉跳,在家喝杯茶而已,先到先斟,何必做时分秒的奴隶,这老太太的阵仗太
过厉害,难怪我师傅受不了。
    盛老从不计较这些小节,但是对工作量却颇有管制。松紧自如,做人才够潇洒。
    我吐吐舌头,当给面子师傅吧。
    一骨碌自床上弹起。
    送花送糖送糕点都不管用,这位老太太不是普通人,我跑到大哥的礼品店里去。
    他正在记帐。
    我问:“有什么东西适合送六十岁老太?”
    “无论什么,你都得付钱买。”
    我坐在店堂里,“是什么令一个男人开起礼品店来?”
    “有利可图。”大哥面不改容。
    “说的也是。”
    “你不必打击我的自尊心,去,叫店员带你看新到的水晶摆投。”
    选中一对水晶书座,大哥闲闲吩咐给我一个八折,店员报上价目,我吓得下巴落下
来。
    我问林自亮:“你为什么不去抢?”
    他说:“嫌贵,那买双纸镇好了,便宜三十倍。”
    礼轻人意重,还是要了书座。
    一向着轻老哥这档生意,实地观察之后,几乎跌脚,太狗眼看人低了,原来他在此
阴恻恻的一本万利。
    而我,这次回来,担任讲师职位,高贵是高贵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挣得老婆本。
    我问他:“请不请合伙人?”
    他答:“你会不耐烦的,做小生意十分琐碎。”
    “不见得吧,光是这单交易便是我半月之粮。”
    垂涎欲滴。
    大哥摇头,“你根本不懂。”
    女店员抿着嘴笑。
    “大学适合你,弟兄俩一文一武,气氛协调。”
    这是毕业的悲哀,从校园出来,但见他人都有他的成就,自己则一无所有,眼特别
红,心特别急,韶华不再,两袖清风,怎么努力发劲去追呢,弄得不好,滑一跤,怕不
就头崩额裂。
    大哥像是洞悉我的心事。
    “开学后,忙个不可开交,你就不会胡思乱想。”
    我取起礼盒,向他道别。
    还有,要找个女孩,被她调拨得团团转,透不过气来,让她掌握我的情绪,忽冷忽
热,忽嗔忽喜,那就没有时间想什么哲理了。
    到师母住宅,刚刚四点。
    门应铃而开,是位中年女士。
    我忙称一声“施太太”。
    谁知她呵呵地笑起来,“你这个小子倒是会讨人欢喜,我不是施太太,我是盛太
太。”我呆住。
    保养得这么好,像住在什么洞天福地之中,喝琼浆玉液度日,她的配偶盛教授已经
很有老态,同她不能比较。
    我定定神,把礼物放在桌上。
    “老盛他还好吗?”看样子分了手还顶牵记他。
    我乘虚而入,“生活很清苦,一切杂务都得亲自动手,试想想,总共才得一双手,
著书立论是它,煮饭洗衣也是它,多么矛盾。”
    “你有什么见地?”
    “总得有个人服侍他。”我大胆地看着师母。
    “小老弟,世上哪里去找那么理想的生活,人人自身难保,退休以后,收入锐减,
当然只得事事一脚踢。”
    话倒是说得不错,我立刻对直爽坦白的她添增好感。
    “他这个人,又特别看轻看贱金钱,不然一起回华南来享几年晚福,不知多好,他
又偏偏不肯。”
    “为什么?”
    盛太太叹口气,“因为这一切都是他岳家名下的财业。”
    我忍不住说:“他也太迂腐了。”
    “说得好。”
    门铃响起,进来的是施家大小姐。
    一见是我,她立即说:“哎呀,我没穿见客的衣服!”
    这小女孩的脑筋另一样的。
    又与外婆说:“母亲实在走不开,她不来了。”
    “又是什么事?”
    “一位美国教授带了纳华达山脉的油页岩化石样本来找她,化石有许多种,其中有
始祖海洋生物,她正招呼客人。”
    有道理。
    我算老几呢,小人物。
    两次失约,不禁伤了我的自尊。
    施峰把双臂绕在身后,仰起头问:“你开始写书没有,作家?”
    真的,禁不得她这一问。
    我说:“暑假后开始,天气太热,人人都要放假,你不是也在休息吗?”
    “妈妈可不放假。”
    看样子施峰颇崇拜母亲。
    “她比较特别。”我干笑数声。
    师母的女工捧出点心来。
    再坐一会儿,我起身告辞。
    忙忙忙,谁不忙,凡事总得分个次序,一连两回失约,使我了解,她不重视我,也
不重视她父亲。
    算了。
    我把施峰送回家。
    她喜欢发问,也擅于会话,但我没有看过她笑。
    记忆中,女孩子到她那种年纪,最爱掩住半边嘴巴笑,但她不是,她习惯先皱一皱
眉头,然后问成年人一些难以回答的问题。
    幸亏我才华盖世,才应付得了。亲
    像:“你认为结婚好还是独身好?”
    答案:“待你长大时,也许对象由社会配给,不必想太多。”
    又如:“你介意女人比你能干吗?”
    “不介意,如果一切开销由女性负担。”
    “男人将来会不会生孩子?”
    “有可能,不过孩子要跟父姓。”
    很贫嘴的样子,不过一个成年男人总得保护他自己。不能在二十分钟车程中输给小
女孩。
    终于轮到我发问:“在家中你也这样同父母交谈?”
    “别讲笑,我很少见得到母亲,而父亲时常说:‘不要问不要问,过十年二十年你
就会明白。’”
    这倒也是办法,为什么我没有想到。
    施峰说:“只有施峻与我谈话。”
    “她太小了。”
    “可不是。”声音中带许多惆怅。
    那装模作样的表面下是无限寂寥。
    “你到家了。”
    我特地下车,绕圈子到她那边,替她开启车门。
    她很矜持地说:“谢谢你。”到底还是女孩子。
    “是我的荣幸。”
    “再见。”
    我告诉老哥:“仍没见到师姐,反正海洋生物帮不了我,没有遗憾。”
    “听这个:华南海洋学院设有水产系、海洋生物系、海洋地质、海洋工程、海洋物
理、海洋气象等十个系,十八个专业,其中正副教授接近一百人。”
    “哪里找来的资料?”
    “由此可见竞争相当激烈,必须要做许多额外作业,才能够站稳阵脚。”
    我紧张起来,“文学院呢?”
    “放心,低层职员开头是不会感到压力的。”大哥笑。
    我白他一眼,“总得由第一步起呀。”
    他仍是笑。“所以你师姐之忙,并非做作,乃系实情。”
    我说,“她没有把师弟放在心中。”
    “几时开学?”
    “下月初。”
    “悠长的暑假,教书就得这个好处。你可记得,那时母亲最怕我俩放暑假,那一段
时间,家里永远收拾不好,乱成一片。”
    我默默回忆。
    是的,不知为什么,十多岁男孩子身上永远一股臭汗味,半酸半闷,母亲说,一打
开大门,客厅便传出这股味道,有亲切感,她知道她是到家了。
    我喜爱孩子,因为母亲喜爱我们。如今她在天堂,可想空气清新,没有异味。
    母亲爱我们,并不单挑我们可爱听话的时候,就算两兄弟无理取闹,张嘴大哭,她
也笑眯眯,“啊,大牙蛀得很厉害了”,她会趁机观察我们嘴巴里的秘密,或是“弟弟
哭时面孔皱起来似只蟹,而且眼泪多得似喷水。”
    我们的童年是没有遗憾的。
    大哥问:“想往事?”
    “是,幸亏我两人出落得玉树临风,没有辜负老妈栽培。”
    “对对对,”大哥取笑我,“兼夹雄才伟略,貌似潘安,你别弄假成真,真相信才
好。”
    弟兄两人大笑。
    过没几日,师母召我。
    ——国香有一份报告,赶时间要寄到英国去,你是念文学的,她希望你拨冗替她看
看措词文法是否适当,美国人不讲究这些,但英国人很挑剔。怎么样,要不要赚些外快?
    去取了报告一看,才知道有四百多页。
    以前替工学院的同学做过类似的润饰功夫,他们用的专门名词多,已经很难看得懂,
再加上语文程度差,造句简陋,若非一大堆公式显示权威,作品看上去只不过初中程度。
    如果把这件功夫接下来,小说大纲一定泡汤。
    但相反,我会得到一个上佳借口,写不出小说,乃是因为没有时间,同才华没有关
系,哈哈哈哈哈。
    考虑了一会儿,我漂亮地表示很愿意为师姐效劳。
    师母把酬劳的数目说出来,数字十分庞大,倘若这是正常外收入,谁还高兴坐下来
搅尽脑汁写小说,我有点困惑,华南大学倒是个谋生的好地方。
    盛国香的报告,详尽地说出放射性废料对海洋软体生物的恶性影响,以及长期性生
态变化,对人类的害处。
    材料十分丰富,她走遍大江南北,采摘标本,图片拍得非常精致瑰丽,理论的说服
力也强大。
    花一个星期读完著作,为它感动,照盛博士的理论,人类若不停止各种核试验,根
本毋需天外来客侵略地球,或三次世界大战,也会渐趋毁灭。
    盛博士并非危言耸听,我读过同类报告,他们没有杞人忧天。
    她是位了不起的女士。
    难怪师傅以她为荣。
    过几日佣人做了上海名菜蛤蜊炖蛋,我不放心地撬开蛤蜊逐只查看,一边参照盛氏
论文中的图片。
    被老哥教训,“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别神经兮兮,弄得疑云阵阵。”
    我宣布,“暂时不吃海产。”
    “直至什么时候?”
    “交返这本论文。”
    “神经。”
    亲自到施家取资料的时候,顺便为施峻带了几只不同民族服装的芭比洋娃娃。
    施峰来开门。
    “父亲在吗?”
    “大人都出去了。”
    “你们在做什么?”
    “我们在看《生命之源》片集。”
    “我买了玩具给施竣。”
    “啊,是什么?”
    我给她过目。
    施峰一看,“噫!”她一脸鄙夷,“是这种不断换漂亮衣服的玩偶,妈妈说是最没
有启发性的玩具。”
    我为她的反应下不了台。
    “但是所有女孩子都喜欢。”我非常委屈地说。
    “我们施家女孩子不玩洋娃娃,妈妈说它们讽刺一些只具摆设作用的女性,丝毫没
有尊严。”
    我啼笑皆非,“好好好,我收回,你把盛博士的东西交给我就走。”
    施峰很诧异,“你不喝杯茶才走?”
    喝茶太无益,不如把时间省下做科学研究,我欲同盛博士说,光有伟大的成就而欠
缺娱乐,生活有什么意义?
    这样教育孩子,无疑剥夺她们乐趣,太不公平。
    离开施宅,心中有气,在私家路超车过线时油门收得略迟,滑向前,碰凹了来车的
前防撞板。
    照规矩,交换地址姓名便可,凡事有商有量,但这是另外一个城市,有另外一套规
矩,只见车子上跳下一个穿宽衬衫短裤的年轻女子,怒气冲冲,用手指指牢我,“你!
立即把车子驶在一边,我有话同你说。”
    我只得听她发落。
    只见女郎探身进车厢,不知检查些什么,半晌,她才转过头来,“你是失明人士?
你不懂开车?”
    我瞪着她,好男不与女斗,权且忍她一忍。
    只见她两手叉着腰,一副母鸡保护小鸡模样,我心一动,莫非车厢里有婴儿?这倒
怪不得她要紧张。
    我跳下车去视察,只见驾驶位隔壁只放着一只玻璃缸,缸中养着几只蚌,不禁没好
气起来。
    我扬起手,“你说如何就如何,别骂人,我不是故意的,罪不致死,盼你高抬贵手,
多多原谅。”
    百忙中打量她。
    她皮肤晒得很棕,但显然不是躺在甲板上晒的,脖子底下手臂阴面等地方颜色浅得
多,令人想起贪玩的孩子,不顾日头曝晒,嘻嘻哈哈踢球追逐,一个夏季下来得到的太
阳棕。
    这一份阳光为她添增妩媚,本来一无是处的恶女郎忽然稚气率直起来。
    我说:“我赔我赔。”已经被她弄得头昏眼花。
    我们兄弟俩一向不擅与女人争。
    我掏出名片,“请随时与我联络。”
    她接过一看,诧异地问:“林自明?”
    “是。”
    “我是盛国香。”
    我退后一步,只会眨动眼皮,似腹语人手中的那只木偶。
    只听得女郎说:“真没想到你这么年轻。”
    这话应当由我来说。
    “我刚自府上出来。”
    她解释:“玻璃缸里的是亚硫坤群岛附近的样本。”
    我呵呵地应着。
    “托朋友替我采来,刚刚运到。”
    对她来说,比婴儿还宝贵,自然,所以适才要同我拼命。
    我们俩对视一会儿,没有再说话。
    我双手一直在裤袋里、终于说:“改天,改天我们再约。”
    盛国香点点头,上车离去。
    这才发觉白衬衫紧紧贴在背上,已经被汗湿透。
    却没有特别不舒服的感觉,我在树荫底下站了很久。
    蝉喳喳喳地叫,为什么这种昆虫在树上诞生,却跑到土壤里生长,十七年蝉破土而
出,只叫了一个夏季。
    幼时与哥哥捉到一只大蝉,透明的蝉翼叫我们深深讶异,学小朋友用线缚着它,牵
着玩,看它扑飞挣扎……
    我有种预感,他朝我的命运也相同。
    整个人沉默下来。
    大哥笑说:“可是热得吃勿消了。”
    真的,摄氏三十三度,一到中午,地面像蒸一样。
    她打扮完全像个小男生,卡叽短裤,白袜子,老球鞋。
    纤细的手腕上戴只男装不锈钢螃式表,一定是个潜水好手,随时可以跃进碧波里。
    她与其他的城市女郎完全不同。
    再次会晤盛国香,她已经修饰过。
    头发更短,眼睛更亮,穿着轻便玄色洋装,脖子上一串珠子作装饰。
    她有礼貌地欢迎我,对上次我们见面之事绝口不提。
    我略为怅惆,原希望她把那件事当趣闻来说,但是没有,她似大号的施峰,并不是
冷淡,但与人维持距离。
    是晚是施氏夫妇结婚十三周年纪念。
    大约请了二十位客人,盛国香的朋友全来自海洋学院,而施先生有他电影圈的同行。
    一半大谈抹香鲸生态,另一半评论黑泽明的影片,我喝了三个威土忌加冰,不知如
何加入战团。
    于是与施峻攀谈。
    施峻问:“你会说故事吗?”
    “你要打赌?”我说。
    “说一个好的。”
    我开始:“古时,有一个商人,他的名字叫唐敖,他有一位表兄,叫林之洋,两人
结伴坐大船到远方做生意,看到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像什么?”
    “像他们到了一个地方,叫女儿国。”
    “有什么稀奇?”
    “稀奇得很呢,在女儿国,一切刚刚相反,男人要做饭洗衣绣花,穿裙子梳髻,而
女人却做官经商,女儿国的皇帝是女人,见林之洋貌美,要娶他做皇妃呢。”
    施峻圆滚滚的眼睛朝我看,“还有呢?”
    “你不觉奇怪?”
    “妈妈说的,男女平等,女儿国很好呀。”
    我抬头看了看天花板。
    “他们有没有结婚?”施峻追问。
    我索然无味地答:“没有。”
    “为什么不?”
    “林之洋受不了,他逃跑了。”
    “他有什么毛病?”
    “我认为他不能忍受男女平等。好了好了,故事已说完。”
    施峻跑开去。
    身后传来声音,“你喜欢孩子。”
    是盛国香。
    “绝对。”
    她问:“开始修改报告没有?”
    “已经开始。”
    她试探地说:“也许,我们每一章复一次,好过一整本四百页完成后才讨论。”
    我求之不得,“当然当然。”
    “下星期一下午三时,在大学我的办公室见。”
    我抬起头来,看着她标致的面孔。
    “入席了。”她说。
    她刻意主动制造机会?不不不,怎么会,她丈夫孩子就坐在她身边。
    那为什么我有这种感觉?
    龌龊,我面孔发红,思想有问题。
    是晚菜极好,酒极醇,客人们风趣,我满怀心事。
    大哥在家等我。
    他说他决定与海伦结婚。
    “你答应她的条件?”
    “哎。”
    “不后悔?”
    “不,但我会以诚意感动她。使她后悔。”
    “机会等于零,大哥,我们已置身女儿国,危机四伏,女人要把我们吞吃,醒一
醒。”
    大哥笑着说:“欢迎欢迎,我就权充唐僧好了。”
    视死如归。
    “我们要团结——”
    “灌饱了黄汤就睡吧。”
    盛国香即使不提出约会,我也会斗胆寻找借口机会接触她。
    在她宽大幽静的办公室内,我同她说,老哥要结婚。
    “那你要找房子了?”
    “是。”
    “宿舍合意吗?”
    “比较喜欢拿津贴在外头住。”
    “是的,上下左右都是熟人,打招呼顶累人。”
    她坐不定。
    每做一两页功课,便要起身走一走,高挑的身形裹在小小棉背心及沙龙裙内,无限
潇洒。
    她吸引我。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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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华
18
2#
发表于 2002-11-21 10:37:12 |只看该作者

d

我们喜欢看原创产品,小谢同学,可以转贴,但更希望看到你自己的文字啊,哪怕不成熟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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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3#
发表于 2002-11-21 10:42:07 |只看该作者
亦舒也是我喜欢的。谢谢楼主了。请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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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华
14
4#
发表于 2002-11-21 19:20:20 |只看该作者
喂,挂个链接就成了,粘一大堆字很占空间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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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横向发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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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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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2-11-22 02:49:30 |只看该作者
看了一半,不错,明天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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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发表于 2002-11-26 20:51:07 |只看该作者

好吧

http://www.shuku.net:8080/novels/yishu/ygcp/xwy.html
到这里可以看全文

推荐此文的用意很明显,
做男人要负很多责任
能负得起责任的才是真正的男人

好强的女性通常也极其优秀,她们性格独立磊落,能吃苦,不流泪,容易被男人利用,往往打落牙齿和血吞,与她们交往最放心。

只怕能懂的人太少太少,
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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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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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发表于 2002-11-26 21:03:17 |只看该作者
感谢小蛮的点评.希望所有转贴的同学都能努力向小蛮学习,加一些自己的读后感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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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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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8#
发表于 2002-11-26 22:21:45 |只看该作者
这本书是亦舒极少的男性第一人称的小说,故印象深刻些。
可为何命名为《小玩意》?那是女主人公的女儿对其母亲爱着的男人愤恨又蔑视的断言(你只是我母亲的小玩意!),亦或是这段情感之后男主人公心中的不堪? 年青男子与有夫有子的女人最后的离散只让人看到激情(或爱情?)与现实碰撞时的不堪一击。

至于优秀,是不是一定要有人立其项后柴米油盐,打点了所有世俗的台阶,他(她)径自立在那个高度就是优秀的呢?不管男人还是女人。不知道看到这里你会怎样想,至少,我是不愿做那个伟人背后的人。

最后我想,如果这部小说的人物性别对调,那么,被谴责痛骂的,大约还是男子。可亦舒这样命名小说有她的用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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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发表于 2002-11-27 15:51:47 |只看该作者
长篇小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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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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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发表于 2002-11-27 15:55:56 |只看该作者

很多

亦舒对男人的要求太高
爱看她文章的男人并不多
因为他们达不到
女性作家总是有些自恋的,这无可厚非
总比有人满口仁义道德,背后男盗女娼好罢
喜欢她的文章只是因为她那种永不言败的精神,经济独立了精神才能独立。
当然她也是矛盾的,但有谁又不是矛盾的呢?
她文章中的妙语随处可见

“我爱他,但是我爱自己更多。不自救,人难救。忍辱负重于事无补,只会招致更大的侮辱。 ”

“我不会为男人做无谓的牺牲,因为我自爱,只有自爱的人才有资格爱人。”

“越是文明落后,女性越嚣张跋扈,等地位真正同异性一样,才会忘记处处表现优越。 ”

“所谓丈夫,是照顾爱护抚养妻子的人,愿意牺牲为妻子家庭共过一辈子的人,自问做不到这些,最好少自称是人家的丈夫。 ”

“做女人是难的,默默无闻做个妻子,迟早变男人口中“我太太不了解我”,挣扎的有名有姓,又被人横加污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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