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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是球球
（一）
她是在上周五被送到这家医院来的。送来的时候，她浑身发抖，神志不清。检查的结果是车祸引起的中度脑震荡，伴随呕吐现象。我将她安排在六病区的3号病房，一个特别监护的单人病房。
院方的安排是让她先静养几小时，再去寻找她的家人。但在她住进病房后不久，脑震荡引发了严重的失忆症，她完全回忆不起自己家人的姓名。
三天后，她突然想起了她丈夫的名字：球球。
球球？！难道就是那个著名的智障天才画家？抱着对这唯一的珍贵线索试一试的心态，院方辗转联系到了球球本人。
“是啊，我是球球，你们要送糖给我吗。嘿嘿嘿，你们找我老婆～我老婆不在哦～妈妈！你们等一下哦……妈妈！我要尿嘘嘘～”
电话这头的我不禁暗自摇头，这个球球还真是名不虚传，傻得可以。
下午，球球来到了医院。当我们告诉他要带他去见他妻子的时候，他激动地流下了口水。或许，这是他对爱妻思念的表现吧。
推开门，球球一眼看到了她。她独自坐在床上，神情呆滞，面色苍白，就像一尊古希腊的雕像一般，她的美如此高贵，却又让人不由得感到凄凉而心碎。
当球球抱住她，喊道：“哇哇，我的美女老婆～好美啊～美女～我们回家吧。”她看着他，不敢相认。她的表情尴尬而紧张，像是在脑中搜索着记忆的片断，去确定对面的这个青年智障，就是她日夜同床共枕的丈夫。他是她的丈夫吗？她努力回忆着和他曾经的种种片断。
球球拉起她，就要往外走。我们连忙拦住了他：病人还需要观察三天，何况出院还需要办理相关手续。
“不让我带走？！”球球突然怒吼起来，“我是艺术家，我有残疾人证，凭什么不让我把她带走。”
我们重申了医院的规定，他还是不能理解。与智障的直接沟通总是会出现很大的障碍。看我们坚持不让他把她带走，球球最后竟然躺在地上打滚，还趁我们束手无策的时候，在地上留下了一截大便。
“算了，这场闹剧也该收场了。”院长摇摇头，说，“医院需要秩序。就让他把她带走吧。毕竟，他们是夫妻。”
在他们离开医院的时候，球球一直紧紧地拉着她的手，任谁也不让松开。当我们问他，他的妻子叫什么的时候，他说：我的妻子？妻子是什么？我们见情形已经如此，也就只得作罢。
在两个人一高一矮地消失在我们的视线的时候，我听到她一直在喃喃地说：
“球球，不是吧，这个就是我的老公球球吗？天，我从前的生活是怎样的？看来，我要学会重新爱上他了……”
一年后，她和丈夫生下了一个孩子，又过了两年，孩子表现出很严重的先天性呼吸系统疾病，同时智力水平仍然停留在一岁的程度。不到四岁的时候，就夭折了。
在那件事之后的某一年，我到法国南部山区的一家精神病院考察。在病房里，我见到了一个华裔男子患者。据院方介绍，患病前他在国内的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生活春风得意，但自从五年前他的妻子出门，一去不返之后，他的健康状况就急转直下，直到精神病发。他饱受着这病痛的折磨。两年前，他被转送到法国南部的这个精神病疗养地来。
我注视着他，患病前，他应该是一个很幸福的男人。而现在他如此沉默，这样可怜，和谁也不说话，只是一直在纸上写着：秀秀，秀秀，你去买绿茶了，怎么还不回来呢……
我问他：你叫什么。
他喃喃地说：秀秀，秀秀，你去买绿茶了，怎么还不回来呢，秀秀，秀秀。
我再次问他：你叫什么……
他突然转过脸来，很认真地盯着我，严肃地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就像一个霹雳一般，使知道这段故事的人颤抖不已。
他说：
“我的名字是——球球。”
（二）
我回国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当我告诉她我在法国遇到另一个球球的整件事情经过以及我的判断之后，她陷入了沉默之中。“这不可能，太不可能了。”她自言自语地说。
“那个男人，一直在纸上写一个名字。那个名字是：秀秀。”我对她提起这个细节。
电话那头，死一般的寂静。但2秒钟之后，随即传来潮涌般的痛哭。
“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五年了啊，怎么会……”
不过半天的工夫，她做出了这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离开这个根本从开始就不是她的老公的人，前往法国。在她离开那个画家球球的时候，后者为表示极度的愤怒，又在地上拉了一截大便，并且把它们抹在墙上的合影上。
当她在我的陪同下，到达那家位于山顶的精神病院时，已经是傍晚时分。悬崖旁的小路上，美丽的矢车菊在静静地开放着。她突然回忆起了过去的日子，她与她真正丈夫的过去的日子。
“那时候他很幽默，也很踏实，我们的爱情就像四月里绽放的第一朵樱花一般。他保护我，让我觉得安全，有一次周末的时候，我们一起去郊区看风景。那时候，路边就是开放着这样的矢车菊。只是那时的矢车菊，比这个的颜色更淡雅一些——那时候，我和他，真的是好幸福。”
推开门，她和他，就在那一刻相遇了。她的泪水夺眶而出，娇弱的身体几乎站立不稳地冲向他。
她抱着他，手指陷进他背后的衣服里。她疯狂地吻他，两个人脸上都流满了她的眼泪。
在她的激动渐渐平静之后，她抱住他的肩头，望着他，轻轻地说：我的球球，我是秀秀，我来了……我来接你，我们回家吧。”
而他也望着她，一言不发，神情怪异。我注意到他正在用舌头舔自己脸上留下的她的眼泪。就这样过了一会儿，我看到他脸上渐渐浮现出奇怪的笑，突然，他抱起她，像中了头彩一样在屋子里转圈，一边喊道：
“啊啊，美女～好美啊～美女～我们回家吧”
他绕了一圈之后，又突然停下来，对着门外的护士小姐大喊大叫：“玛大玛，玛大玛，我要尿嘘嘘！”
短暂的惊愕之后，我突然回过神来。是的，他早已是精神病人了，他早已疯了。她终于找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爱，但这个爱，甚至比智障画家的那一份更加糟糕。
再看她时，她的眼睛里已经完全失去了生命的光芒。
一直到现在，每当我对别人讲起这段故事，最后都会惋惜地说：“最好的结果，应当是不让她知道，在法国那个人的存在。如果那样，现在她一定正过着平静的生活。”
这时候，所有在场的人都会默默地摇头，听我讲述最后的一句话：
“她本不应知道这些。那样的话，她也就不会失去对人世的全部信心，结束她自己的生命了。”
原本，她已经接受了一段本不属于她的命运，但那时，她又眼睁睁看着那曾真正属于自己的幸福的命运，都变成了最深的不幸。两个同样叫做球球的男人，在她的生命中，为她划下了最沉重的叹息。仿佛她的生命，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操纵着。这只手看不得她的幸福，于是这只手像捏住柔软的橡皮泥一样，捏住了她脆弱的生命，并精心地安排成人间不可预料悲痛的综合体。
对我而言，同她在医院的病床上发抖、在电话里哭泣、在精神病房里惊愕这种种景象相比，她临死前，在精神病院的病房外面，那一幕最为清晰。那时，她已经几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我扶她在小道旁的长椅上坐下。远处，球球的惊叫声逐渐隐去，镇静剂起了作用。她用空洞的双眼望着地上的矢车菊，它们瑟瑟地相拥着，在风里微微颤抖。
“我们的幸福就这样失去了，我却对此一无所知。”她说着，声音里毫无语气，“我们那时多么美好，人人都羡慕我。他时时刻刻保护着我。那次我们去郊区，就是路边看到很多矢车菊的那次。”
她突然伸手过去，连根抓起一棵矢车菊，把它放在手心里压紧：“当时我们坐在悬崖边上，突然后面出现一个人。那个人我认识，他以前追求过我，被我拒绝了。当时，那个人朝我们冲过来，一伸手就要把我推下悬崖。”
“他制服了那个男人。警察把那个人带去精神病院，他那时候已经疯掉了——我觉得我这一部分记忆开始恢复了，我记得他的名字……是叫做……叫做……”
搜索脑中封存了很多年的回忆是一件很费劲的事，她的神情显得十分不安。我用我的手，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我的热量从我的皮肤逐渐地传递给她。“我记得他的姓和我丈夫的不同，但名字是……恰好相同的……他的名字也叫做球球……”她望着我的眼睛，突然，她的脸由于惊恐而开始扭曲起来，双手一下子变得冰凉。
“是的，我全都想起来了，他就是……”她的喉咙里传来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原本惨白的脸涨得通红，她的双脚开始踢蹬，浑身的肌肉拼命地收缩。慢慢地，力量从她的身体里消失了。
我松开扼在她脖子上的双手，托着她的身体，一步步走向悬崖。她的身体很轻，和从前一模一样。她从前的一切，我都记得这样清楚。
是的，我比她更记得从前的每一分钟。十一年前，那个周末的傍晚，那个悬崖，我比她记得更清楚。这些年来，我把全部心血都投入这部真实的电影，现在，到了这部电影的结束。
我们来到了悬崖边上，她昏昏沉沉地靠在我的身上，勉强抬起头，对我说：“是你……为什么……”
我快乐地捂住了她的樱唇：“小傻瓜，我好爱你。我对你的爱，比起十一年前来，没有丝毫的更改。”
我向前松开手，她就这样飘了下去，悄无声息地，就像一片被风吹起又送向远方的矢车菊。
十一年前的故事，终于与现在重合在一起。说真的，要不是她提起，我自己也几乎忘记了——我的名字，并不是人们常常尊称的李迹裳。
我的名字是：李球球。
是的，就像你想到的那样——在这个世界上，至少有三个可笑的球球。
2005.12.9
李迹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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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仔卡
发表于 2005-12-16 13: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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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16 17:11:44
